“和喜欢雕塑的人相比,喜欢肥皂泡的才是真正勇敢的人呢。”枫说,“永恒与绝对,明明只是虚构的概念,却总是有人不负责任地随便将这种词说出口。能够始终热爱转瞬即逝、变化无常的现实,可不像说起来那么容易啊。”
“照你这么说,小孩子倒成了最勇敢的人了。”
她对我言语间的质疑之意未加理会:“说不定真的是这样。只是在三番五次失去珍视的东西之后,他们中的一大部分才变得软弱了。不敢再面对现实,用‘永远’这种谎言欺骗别人和自己,把真心彻底隐藏起来,最后只敢去触碰那些貌似固定不变、不会消失的东西。”
“但实际上,就连今天的太阳都已经和昨天不一样了,”她看着远处补充道,“对吧?”
在空无一人的高中教学楼里行走的同时,我回忆着三天前我和枫在楼顶上的谈话。当时那里除了我们之外,只有偶尔吹过的阵阵凉风,和悬挂在地平线上厚重的积雨云层;我们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随意地更换话题,直到最后被老师打来的电话打断,连刚才说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此刻,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的回音,她当时的声音却开始异常清晰地在我耳边回响;感觉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听漏了某些她想要对我说的话。
我逐个走过每一间教室,从前门的窗户向里张望:自然,每间教室都是空的。再次掏出手机确认,已经是上午九点,自从昨天枫从我家离开到现在,依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身边是半拉着窗帘的窗户,正对着教学楼前我刚刚经过的空地,地上的水洼成片地反射出早晨的光线。我站在原地,内脏被紧张和焦虑感紧紧攫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等一下。走廊里其他的窗帘……是拉着的吗?我向刚才走过的方向回头,看到十一个窗框的十字形影子被完整地投在走廊的墙壁上。
虽然从来没见过无人的校园,但从进门开始我依然感受到一种违和感,此时面对着唯一一扇拉着窗帘的窗户,窥视着自己刚刚经过的地方,这种感觉开始变得越发强烈。我转过身去,身后是与教学楼副楼连接的通道;那里有落满灰尘的体育器材室、从未见人用过的会议间、灯光昏暗的广播中心,以及几周以来我每天中午都会前去的,图书阅览室。
已经一周没出过门了。虽说已经考完了期末,但我并不打算立即回家。从半开着的窗户里,传来了奔向寒假的人群海潮般的嘈杂声;连续好几天都是阴天,但还没有下雪,只有干燥的寒风肆意游荡,不时发出悠长的悲鸣。在半地下的单人宿舍里,我不知昼夜地睡着或者醒着做梦。鸢发来消息或者敲门我都不加理会,直到饿得受不了才吃上一点东西,即便如此贮存的方便面和面包也已经所剩无几;每天睡十多个小时,却依然感到头痛和困倦。不管是玩游戏还是看书,不到一小时就因为焦虑而做不下去,感觉好像有些必须要做的事,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最后只能躺在床上,从透过窗帘的光线颜色中感受流逝的时间的重量。
我依然每天都看到枫。她还是一如往常,像秋季下午的微风一样突然出现,不断变换着形象和身份,带着神秘的平静在我面前死去,转瞬之间又消失无踪。是的。从一千一百七十八天之前,也就是她来到我家之后的第二天以来,我始终以蹒跚的脚步与她的幻影同行,她的声音、她双手的温度和触感我均已忘却,但是关于她最深刻持久的印象,却从未在我记忆中消失。
我一直以为这是由于我的恐惧和负罪感所致。并不是只有亲自动手的人才是凶手,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是通过偷窃杀人的:盗走他人的珍视之物,腐蚀支撑他们的梁柱,最后还能安然逃脱罪责。我就是这样的人。用虚伪的面目欺骗了她,让她解除了心中森严堡垒的防卫;在获取了她的信任之后,又在她面前将其彻底摧毁。我是手上并未沾染血迹的凶手。所以我一直以为,这是对我的某种惩罚,让我永生永世不能忘记自己的所为。直到几天前,和鸢不欢而散之后那个孤独而漫长的夜里,我没开灯坐在宿舍的书桌前,不断质问自己装在盒子里的真心。到了午夜时分,我终于知晓了答案。
鸢说得对。这既非出于歉疚,也不是对自己的惩罚,而是因为枫从未向我告别;而是因为我仍然喜欢着她。
“要是这么说的话,没有失去过重要之物的家伙,其实也算不上勇敢,只不过是运气好,或者特别谨慎而已。”我说,“在悲剧之中还能直面命运,才是勇气的证明吧。”
枫依然看着远处的云:“也是啊。”
短暂的沉默,但并不觉让人得尴尬,就好像并肩而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大概两分钟后,枫突然问道:“如果让你选的话,你选哪种?”
“选什么?”我一时没明白过来。
“是始终两手空空,因而也就不会受伤,还是只能短暂地触碰,然后就必须放手?”
“唔……我小时候去过南方一个热带城市,那里只有旱季和雨季,一直都很暖和,又没有这边的夏天那么热,所有人都对它的气候赞不绝口……但是我却不喜欢。”
枫没有回应,但我知道她正在听着。
我继续说:“因为我只喜欢春天和秋天。虽然这里的冬天太冷、夏天太热,持续时间还特别长,但是哪怕只是为了短短的春天和秋天,我也会选择有四季更迭的地方。”
几秒的沉默之后,她转过头笑了:“那可真蠢啊。”
“……不过我也是。”她说。
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步步走近图书阅览室深蓝色的门,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间回响。苍白而凄郁的光线从旁边的落地窗投射到门口,我踏进被照亮的长方形区域,看着纤细的尘埃四处飞散,在门前犹豫着。明明是最近每天都来的地方,此时却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体内随着恐惧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催促我转身离开。但我没有。我伸手握住了门把,缓缓转动。
门没有锁。但是在我缓缓推动它的一瞬间,就感觉到了。那扇门很重,就像是有人在另一边抵着门一样,然而力道却没有丝毫变化;如果说是桌椅挡着门的话,却又没有桌腿的摩擦声传来。在噩梦里,你所想到的、最害怕的事情总是会发生;所以那一瞬间我既希望这并非噩梦,又企盼这只不过是一个梦境。然而我身处现实之中,而永远保持中立、永远自顾自地前进的现实,对人的一切愿望都不加理会,对最恳切的哀求也无动于衷。
门在我面前开启,我看到金属书架上杂乱地摆放着的书,反射出秋季黯淡光线的瓷砖地面,布满斑驳划痕的长桌长椅,与往常并无区别。但我双手冰凉,浑身颤抖不已,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房间,缓慢地转头看向门背后。
那一刻我没有感到震惊,甚至连恐惧感都消失无踪;因为自从了解了枫的病情、并开始与她在一起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看到了这种可能。但我依然隐瞒了一切,自欺欺人地忽略了近在眼前的灾难,在昨天她对我最后的考验中,彻底摧毁了使她信任以至于接受我的一切错觉。所以我只感受到的只有巨大的无力感、愧疚和自我厌恶,以及早有预示的悲哀所带来的无尽苦涩;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被久久不散的寒意浸透全身。
她背靠着门,弯曲双腿侧坐着,身上穿着的仍然是昨天来我家时的衣服:领口很低的浅棕色套头毛衣,里衬米白色的高领上衣,下身是越过膝盖的灰色长裙,在其下摆与青色的帆布鞋之间露出最细的一段小腿和脚踝。头发是扎起来的,苍白的脸依然显出雕像般冷峻的美感,没有戴任何饰品,细长的眉毛舒展开来,双眼紧闭、睫毛低垂,嘴微微张开,却并未改变笔直的唇间线条,看上去和那天中午她病情发作之后,在我怀里睡着的样子别无二致。但那只是看上去而已。一根白色的布带绕过她的颈部,另一端则在门把手上系着死结;而她也并不是真的坐在地上,她的臀部距离地面只有决定性的、几厘米的距离。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呼吸开始颤抖、变得越发沉重,再一次扫视几米之外的桌椅,其上没有放置任何东西。在我手机上被她发觉的秘密备忘录里,还写到过用门把手自缢的情节。所以就是这样吧。选择这个地点、这种方式、没有预兆、没有告别,就是她对我这个欺瞒者最后的嘲弄与报复了吧。我跪在地上看着自己在瓷砖上的倒影。
“对不起,对不……”我喃喃道,但随即停止,眼中满溢的泪水也并未落下,而是慢慢干涸。我真的有道歉的资格吗?有感到愧疚的资格吗?从一开始到现在,我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导向这样的终局。那些选择是不是有意做出的又有什么区别?愚蠢亦是诸多恶行中的一种。我缓缓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在身侧摊开的纤细的手。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遍全身,我的身体已经在无法抑制地颤抖。不行,太冷了。我依然握着她的手,坐在门边的墙角蜷缩起来。我打了该打的电话,但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在警察到来前的十几分钟内,我一直坐在那里,却感觉自己正被悲哀、无处发泄的怒火和寒意裹挟着不断下沉。
两个警察几乎是把我架出了房间,而我忽略了他们提的问题,上来就问他们要厚点的衣服。一个穿着便装的人,也不知道是警察还是学校的工作人员,把他的外套借给了我,但我套上之后还在发抖。阅览室里外都有完整的监控,所以询问的时间并不长,但我的父母还是在得到通知后飞速赶到了学校;在走廊的另一边,我看到了枫的父母被一大群人围着,那些人看起来像是校方的代表,想要尽可能低调地平息这件事;而他们则保持着平静,尽管周身环绕着凄凉与悲伤的气息,却依然充满克制和自尊。他们抬头看向这边,我移开视线,不敢与他们对视。在隔离线外的人群中,我还看到了叶同学,大概是通过父母知道的吧。但不管她有多少问题,我都没有任何话可以对她说。
麻木地回答着警方的询问,全部如实回答。看着他们得出了结论,告诉我可以离开了。但是他们根本不懂啊。他们到最后都不会知道,我才是凶手;他们只会抓那些杀害人身体的人,却对鸠杀他人精神的凶手不加理会。
在回家的路上,父母什么也没有问我,为此我对他们感到无比感激。回家之后就在床上躺着直到半夜,在半睡半醒的模糊梦境中,一次又一次地推开阅览室沉重的门,一次又一次地望向门后,祈祷着那里空无一物;但她当时的面容却一次次更清晰地在我面前浮现,于是我猝然惊醒。在穿过窗帘的月光下,我看到枫站在我卧室的门前,依然穿着白天的衣服,只是双耳下戴着反射出银色清辉的雏菊挂饰;她正在将一根白色的布条系在门把手上。从那天起,我开始看到她的幻象;而那是一千一百七十八天前。明明盖着最厚的被子,枕头都已被汗水浸湿,但我发现自己还在打着寒战。
我冷。
在他缩进宿舍再也不出门的第七天,鸢在一阵奋力拍门仍然没有回应之后,找到宿管借来备用钥匙开了门。进门之后,她看到在满地散落的方便面盒和纸张中间,他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因为急性肠胃炎发作,身上沾满自己的呕吐物,看上去一副已经脱水的样子。那些纸上全都画着同一个女生的形象,但并不是之前她拍到的画上痛苦窒息的场面,而只是坐在视点对面的座位上,带着平静的微笑翻着一本厚厚的书;她的双耳下戴着一对用焊锡和铜片制成的、代表生命的金色雏菊。而那个人依然躺在地上,似乎都没注意到她进来了,仍在不断地抽泣和干呕着,同时由于迷失于回忆、幻想与现实的交点,正在无止无休地低声自问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