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散散的小片雪花仍在飘落。本来就空旷的这一带加上积雪覆盖,几乎被抹去了一切人类活动的痕迹,连教学楼的白炽灯光都和雪色融为一体,看上去就像遥远的银色山峰。
“要不是我发现及时,你真的会死在宿舍里吧?”走出诊所大门的时候,鸢跟在我身后没好气地说着。
我勉强拖着步子,走到已经积起厚厚一层雪的人行道上:“我怎么知道。”
“当初真不该帮你找宿舍,你这种人就不应该自己一个人住……”
“不然还能怎样啊?”我随便回应着,低头看着双脚一步一步踩进雪地,嘎吱作响。现在仍然松软洁白的积雪,很快就会被人踩成紧实的灰色冰层,让人每走一步都要担心打滑;或者被铲到路边,沾染了泥土之后,逐渐变得脏乱而又坚硬无比,等待能使其得以融化的春季时分。初雪所带来的麻烦远远多于第一眼看到时的那一点点兴奋感;对于它给予的一切喜悦,生活总是会索要十倍的补偿。
“不然……”鸢欲言又止,而我假装没有听到。我们就这么一路沉默地走回了学校,在宿舍楼门口停住脚步。她把装着药的袋子递给我:“那……别忘了吃药。”
“嗯,这次多谢了。”我点了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在我已经走出几步之后,鸢叫住了我,“我有点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在如此之冷的下着雪的晚上,多待在外面一刻都让人难以忍受,所幸她说得还算简短。总而言之,就是她正在为是否要转专业的事犹豫。然而让我稍感惊讶的是,与她现在所在的专业相比,她想要去的那个不仅跨度大,而且简直可以说是冷门中的冷门,无论是就业状况还是预期收入恐怕都难以相提并论,按理说以她的成绩不管转哪个专业都没问题的吧。所以她说家长不同意,想来也是理所当然。
“你是怎么想到要……”
“那天在工地里我是真的很害怕,本来我以为是不会那样的。”她打断了我的问题,“后来想想,是因为还有想要试着去做的事情。所以在失败或者成功之前,我可不打算去死了。”
这样啊。想要做的事情。几星期之前,她还在和牛先生合作,主动追寻致命的危险呢,所以还真有点让人意想不到啊。说到专业问题,当初我只是按高考分数选择了尽量好的学校,稀里糊涂地填报了专业,最后还被调剂了;估计像我这样的人有一半以上吧。虽说很多人大概也有更想做的事,然而半吊子的决心和意志,可不足以面对调换专业的风险与麻烦,更不用说自己和身边人的重重疑虑了;所以多数人最终要么逐渐适应,要么就是像我这样随波逐流。
“真厉害啊。”我不小心说出了口,看到她稍显困惑,随即转过脸去。
“去吧。”我看着她说,“我觉得你应该去。当然结果如何我可概不负责啊。”
她背对着我没有说话,又从外套口袋摸出一支烟点上,打火机一闪而过的火焰照亮了几片悬浮着的雪花。但她只是低着头,随着呼吸的节奏心不在焉地吐出烟雾,一只手不停地按动着打火机,弄得我也焦虑起来。
她没有转过身来,就像自言自语一样说:“但是这个系在新校区,要去的话,从下学期开始就要搬过去……”
现在建设新校区似乎已经成了各所大学的风潮了,我们学校也不例外。几乎是在城市另一端建好的新校区已经开始启用,好几个系都搬了过去,虽说在两个校区之间有定时的校车往来,不过除了老师、助教和少数学生之外,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几乎都没见过新校区的样子,对我们来说跟别的学校基本也没两样了。不过……
“有什么关系啊?那边的条件应该比这边好吧,至少是在市区内啊。”
“我知道。”她不耐烦地打断了我,随后又踌躇起来,“但是……那就没有认识的人……”
我困惑不已。不仅是因为鸢今天犹豫的次数已经超过了我认识她以来的总和,更是为她犹豫的理由。因为最近几周以来,她可是在我面前把老师、同学加上舍友骂了个遍;她说的有些不知真假的事情,若不是我本来对人的估计就不高,恐怕真会有世界观崩塌之感吧。
所以我说:“你没在开玩笑吧?这几周我可净听你说你有多讨厌他们了,换个环境对你来说不应该是好事吗……”
“嗯,我确实巴不得离他们远远的,估计他们也是一样吧。”
她停顿了一下,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再次开口。
“你呢?”
我没有立即回答。我看到她外套上的冰晶正在逐渐融化,烟雾和白色的呼气相伴着缓缓上升,双眼在夜色中闪烁着光芒,但从中却感受不到猛禽般的威势,只有像每个面对未知答案时的人一样的、胆怯和期盼并存的目光。我……
“我也是。”
她的神情没有变化,眼神中却有转瞬即逝的动摇一闪而过。但我没有停下。
“没听懂吗?我也像他们一样,希望离你越远越好。且不说你之前和人联手坑我,这些天我烦都要被你烦死了,你去了新校区我反倒清净……”
“你以为我不是吗?你这种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变态,我早就该让你自生自灭了。”她瞬间恢复了平时的凌厉,打断了我的话,“虽然大发慈悲帮了你几次,但说实话,我对你可真是讨厌得要死啊。”
我没有再说话。在路灯昏暗的橙色灯光下,我看到她的双眼逐渐变得湿润,被压抑的失望和悲楚在脸上重新肆意浮现。
“骗你的。”她说。她突然把手上的烟头扔进我怀里,在我手忙脚乱之际转身跑开,险些在拐角处滑倒。我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看着她在雪地上留下的一排脚印。
“我也是啊。”
宿舍楼门口的空地前几乎无人经过。毕竟大多数系的期末考试已经结束,现在校园里剩下的人也没多少了;再待上几天就回家吧。我又在长椅上坐了几分钟,感觉有必要在彻底冻僵之前回宿舍,于是站起身把衣服上的雪抖落。抬起头时,我看到有人正站在楼边路灯照不到的阴影下,双手插兜望向这边。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而她则从阴影中走出,自下而上地被路灯照出轮廓。修身的深蓝色长裤,裤腿塞进长度未及膝盖的黑色长靴,靴子的正面是一排排红色的鞋带;上身是有两排纽扣的灰色风衣和深蓝色的格子围巾。但不管是衣服还是鞋子,都没有沾上一片雪花;在雪地银白色反光的映衬下,她双耳下的雏菊挂饰发出的仍是金黄色的微光。
她朝我这边看了一眼,随后就转身走向宿舍楼的后方。我跟在她身后,穿过已经结冰的道路,穿过挂满雪的枯枝,最终在积雪高过脚踝的、松树环绕中的草地上停下脚步。她转过身面对着我,依然面无表情,从她的双眼中也看不出一丝情感的波动,与我认识她之前一样,让人无法看透那重重阴影后的真实。曾经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间,我以为自己开始了解她,但在那一天之后我就再也搞不明白了。所以每一次看到她,她都不发一言,而我则在迷茫的沼泽中越陷越深。
她轻轻靠在我身上,而我的右手则从她的腰间向上滑动,最终停在她的颈前。我的呼吸不住地颤抖,紧紧盯着她的脸,而其上仍然毫无波澜。我猛然发力,我们一起倒在了雪地上。积雪很厚,所以并不疼,上一次下这么大的雪还是高三那年的冬天啊。我从来没想过高中的最后阶段会以那样的方式度过:一切都缺乏实感,再也没有能够使我的情感起伏的东西,一模二模以至于高考,都没能给我带来多少紧张感。那件事情在学生之间只引起了几天之内窃窃私语的议论,校方果真将其压制在了影响最小的范围内;对于一所学校来说,对于一个临近高考的年级来说,它是如此微不足道,以至于只够对我一个人造成影响。
不,这么说并不正确。至少我能看出此事对叶同学的影响。在那之后她有好几天都没来上课,在回来之后几乎可以说是淡出了原本的社交圈;尽管如此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毕竟高考临近,切断与他人的联系一心学习的人并不在少数。我们放学之后仍然一起回家,但不再有故事和谈笑,只有寒暄般的简单交谈;即使是在考前不久一起复习的时候,我们之间也笼罩着小心翼翼的、不自然的氛围,关于枫的话题成为了我们之间默契的禁忌,再也未曾提及。叶同学曾经说到过的,她与枫在初中时期的过往,我再也无从了解;而我始终向叶同学隐瞒的是,我依然在回忆中踟蹰不前,停留在当时的时光之中,那时我还没有度过一千多个麻木倦怠的日夜,也还尚未与枫分别。
现在她就面朝下趴在柔软却冰冷的雪地上,我将她压在身下,拽着她围巾的两端,向两边用力。她的双手抓着围巾的边缘,却无力阻止它不断收紧;身体不断扭动着,但未能从我身下挣脱。她的头向上仰起,发出悠长微弱的叹息,身体开始颤抖抽动,不断地向上一顶一顶。兴奋感再一次将我脑海中的疑问、迷惘和悲哀一扫而空,我紧紧与她贴合在一起,双手继续发力,直到大脑变得一片空白,而与此同时她的动作则渐渐平缓,最终沉寂下来。
我松开手,起身在一旁坐下。她趴在地上,脸偏向一边,耷拉在嘴角的舌尖与雪地轻轻接触,仿佛在感受雪的温度;双手在身体两侧摊开,双腿伸直,长裤两腿之间的部分,一片深色的痕迹仍在扩散,白色的热气从其上升起,随后消失在冬季的寒风之中。雪已经停了,夜空变得明净澄澈,在圆月和隐约可见的群星之间,一架飞机闪烁的信号灯平稳地漂浮着,就像是在无风的海洋中缓缓漂流,永远不会有靠岸的一天。我大概也是一样吧。被回忆的锁链束缚,在内疚与怨恨的沼泽中寸步难行,用冷漠麻木作为盔甲保护自己,这些我自己都清楚。我也曾试着克服这些,在崭新的太阳下将一切回忆丢弃,让我的时间的秒针重新开始前行;然而每次尝试时,都被耻辱与执念压垮:耻于在伤害她之后将她忘却,执着于寻求与她之间真正的告别。
但真正的告别,恐怕不会有了吧。我站起身来,看向身旁的地面,那里只有柔软平整,未经践踏的积雪;我循着雪地上我一个人的足迹向宿舍楼走去。
第二天上午,我再次被鸢的一阵拍门声惊醒。她就像昨晚的事并未发生一样,平淡自然地命令道:“来帮我搬一下东西,今天我就要搬到新校区的宿舍去。”
十几分钟后,我一手拖着一个行李箱跟在她身后,向校车的停靠地点走去。我什么也没问,而她似乎也不打算说什么,于是我们只能沉默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校车到来。校车到了之后,我费力地把那几个箱子塞到侧面的行李舱里,不禁怀疑她到那边之后能否把这些东西搬进宿舍。
“放心,到了那边我会找人帮忙的,”她似乎是从我的视线中看出了疑虑,“只要我愿意,肯定是能找到的。”
“确实如此。”我看着她,感觉似乎该说些鼓励或者祝福的话,最终却没能说出口。
因为她突然低下头去,从包里掏出一个陈旧的铁制盒子递给我,其形状近似于正方体,棱长只有五厘米左右,开口处用一个销扣固定;顶部因为变形而凸起,表皮已经开始剥落,露出了暗红色的锈斑,看起来简直像是从废弃多年的仓库中偶然找到的物件。
还没等我发问,鸢就看着一旁说道:“这是前几天在工地的那个小个子女生给我的,她让我把它转交给你。本来那天我去找你就是为了这事来着。”是叶同学交给她的?还让她转交给我?我本来打算立刻打开盒子看个究竟,但意识到鸢正站在旁边直勾勾地盯着我,于是停下了手。
“怎么,这个也要保密吗?该不是定情信物什么的吧?”她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我把盒子装进外套的兜里:“怎么可能。”
“行吧。”她说着转身上了校车,其他等车的人都已经上车,于是电动门在她身后关上。她并没有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向外张望、挥手告别之类的戏码。大巴车一阵轰鸣之后便扬尘而去,我看着它逐渐开远,准备掏出那个盒子,却被手机的提示音打断。是一个头像和昵称都没有设置的账号发来的消息,我想了想,才意识到这是鸢一开始用来和我联系的小号。
“昨晚我说的话希望你别自作多情,我可一点也不喜欢你这种变态啊。”
第二条消息紧随其后:“只不过是没有讨厌其他人那么讨厌你而已。”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
“嗯,我也是。”
回到宿舍之后,我把盒子拿出来放在桌上,前前后后又看了一遍之后,确认了我对它没有任何印象。我试着把那个销扣拔出来,但也不知道是它卡住了还是和盒子锈在了一起,不论我如何用力依然岿然不动;就这么角力好几分钟之后,它终于猛然断开,整个盒子也掉到了地上。我清楚地听到,在金属与地面的响亮撞击声中,夹杂着某种小物件落在地上的清脆声响。我弯下腰去,看到了填充盒子内部空隙的海绵,看到了一张折叠着的纸片,看到了在这个盒子中得以免受时间的侵蚀、仍然光洁如旧的铜质花瓣。那一刻我仿佛听到秒针滴答作响,但我的宿舍里根本没有钟表。于是我伸手捡起落在地上的一对雏菊挂坠,轻轻拂去它们从一千一百七十九天前带来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