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上了这么多年学,周末期间来学校对我来说却还是第一次;毕竟高三生活才刚开始没多久,周末补课暂时还只存在于虚幻的未来之中。我下了公交车,向校门口走去,边走边看着前方围墙后几座砖红色的教学楼。明明是平时已经习以为常的景象,此刻看来却有些陌生,似乎只有在四周空无一人的时候,才能真正感受到安静地伫立着的高大建筑带来的压迫感。
昨天枫离开之后,我差不多又睡了一整天,直到凌晨五点才再次醒转,感觉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窗外是雨后的晴朗夜空,但地平线已经被早晨描出了银色的边缘;打开窗后,饱含水蒸气的凉风瞬间涌进房间,让我彻底清醒过来。烧已经差不多退了,右耳伤口的疼痛也已经降至能够习惯的程度;我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想要看看时间,之后才猛地想起前一天发生的事。我扔下手机重新躺下,满怀愉悦地回想着那短短几分钟的初次体验,但随即不祥的阴影开始在心头聚集,盖过了幸福回忆的微光。就在昨天,枫发现了我隐藏着的一切秘密,知道了我并不是一个不畏惧她的病情、反而想要帮助她的高尚之士,一个敢于与她共同面对无望的未来的勇者;我只不过是一个由于扭曲的欲望而恰好喜欢上她的、在恐惧和焦虑中迷途的人。
她对此的态度是什么呢?我绞尽脑汁回忆着枫昨天的言行,却发现其中似乎没有任何情感的表露,我就像在几周前的那个下午认识她之前一样,再次被她周身的坚实堡垒拒之门外。她离开之前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我当时已经由于发烧和疲倦而头脑不清,完全想不起来;然而从她之前的所为来看,就好像她来到我家里所做的一切,只是对我的试探与考验。这个想法让我心中一惊,一阵寒意瞬间传遍全身。
因为就在昨天下午,在我无力抵御的欲望的驱使下,我将内心的深渊和沟壑在她面前全部展现,并差一点无可挽回地伤害了她。所以如果那就是她对我最后的考验的话,那我一定已经失败了。
我立刻爬起身来,也不管现在是几点,就给她发了消息。但直到从窗帘缝隙间透入的苍白光线变为早晨的金黄色,还是没有回复。她昨天似乎说了让我去学校,但至于她会不会来,以及会面的时间地点则一概没说。到了六点半还没收到回复,我感觉已经无法这么干等下去,于是给还没起床的父母发了条消息说出去有事,就匆匆穿上衣服出了门。
而现在我在学校门口徘徊着,枫依然没有回复我:在依赖即时通讯的时代,不到两小时联系不上就已经让我不知所措,为直接跑到学校来感到些许后悔的同时,心中不愿正视的紧张和恐惧不断上涨。按理说,在门口等她才是更明智的选择,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感却驱使着我立刻踏入校门。学校大门处的电动伸缩门开着只容一人通过的小口,旁边的岗亭中只有一名保安;我在不远处兜兜转转,始终注意着那边,直到他大概是去上厕所,起身离开之后,才趁机溜进了校园。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所以地上还有不少积水,我一边避开它们走着,一边看向教学楼侧门旁高大的梧桐树。透过依然茂盛的浅黄色树叶间的空隙,可以看到连一丝云彩也没有的、明净的秋季天空。教学楼的正门上了锁,但角落中的侧门却敞开着:虽然是第一次周末来学校,但这无论如何都显得不太自然。在进门之前,我在门前站了足有两分钟,除了身后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之外,好像还有一些微小的响动从教学楼的深处传来;声音虽然微弱但却清晰,在楼道里轻轻回荡着,如同遥远的脚步声。
是敲门声。我睁开眼,眼前的景象瞬间消失,宿舍近在咫尺的灰色天花板出现在眼前。又梦到那时候的事情了啊。这么想着的同时,我翻过身来,正准备起身去开门时,看到她正侧坐在我的床边。
宿舍窗帘无法抵挡上午十一点半的炫目光线,成为了她身后发着光的背景,将她的侧脸轮廓映衬得更为分明,仿佛是用坚决而自信的笔触一笔画出。在白色的圆领T恤外,松松垮垮地套着尺码显得有些大的棕色毛衣;下身则只有一条宽松的米色短裤,长及膝盖,看起来像是睡衣的款式;齐肩长度的头发并未扎起,而是随意地披散开来,就好像她也刚刚从睡眠中醒转;但是双耳下雏菊挂饰的铜制花瓣,经历了如此多的日日夜夜之后却依然光洁如初,反射出的光线在我眼前不断闪烁。
我躺在床上,侧过头看着她,而她并没有看向我的方向;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毕竟,我已经想不起来她的声音了。尽管如此,我知道她正在对我说话,一直以来她都想要告诉我什么,但其内容我却不得而知。我看到天花板的吊灯上,深棕色的金属灯臂开始像章鱼的触须一样蠕动,其中之一随即向下方探来,有如从树枝上俯身而下的毒蛇。她稍稍偏过头,也看到了这幅诡异的景象,却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明明我才是躺在被窝里的那一个,但是却感觉她的手滚烫无比,而且其上传来的炙热感就像被阳光烤热的栏杆一样不断增加。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褪下了短裤,随手扔在了旁边的地上。此时她的下身已经只有毛衣的下摆遮盖。她伸手掀开被子,爬上了床,跨坐在我身上,然后将毛衣缓缓掀起;但我却顾不上看她;因为那条由吊灯化成的金属毒蛇已经垂落在她肩头,一动不动,像是在等待着进攻的时机。与三年多以来的每一次一样,我已经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想要就此停止,却无能为力;从那天在放学后的图书阅览室和她搭话开始,在通往悲剧的路上,就已经没有停止的机会了。我用颤抖的手脱下内裤。
在我们相触的瞬间,吊灯垂下的灯臂猛地缠绕在她的颈部。她急促的呼吸被突然阻断,却并没有表现出惊慌,而是若无其事地继续着动作。而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是被动地接受着一切,看着她在逐渐升级的窒息的痛苦中、在我身上尽力一起一伏。
很快痛苦和对呼吸的渴求就再一次压倒了她的意志,身体原本有规律的上下运动变成了随机的激烈扭动,口中不断发出仅有声响却无实效的、伴着“咯咯”喉音的喘息;她的双手手指插入颈部皮肤与金属绞索的交界处,在其上划出平行的血痕,指尖因为用力过度已经变为白色,连指甲都已经劈开。于是我伸手握住她的双手,感受着从她手心传来的滚烫触感,感受着她从本能中爆发出的强大的抗拒力量。我们的手臂都因用力而不断颤抖,但是她的指甲却并未嵌进我的皮肉;她只是用尽全力,紧紧握着我的手,独自承受不公平的命运所带来的一切苦痛。
带有斑驳锈迹的绞索还在继续收紧,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点,眉头像满怀疑惑一样皱起,从张开的口中流下一丝不愿断开的唾液,落在我的胸口。而我在她不断的挣扎和扭动中,下身积累起的快感已经接近爆发的临界值,最终随着她身体最后一次突如其来的僵直,终于尽数倾泻。
平静下来之后,我仰躺在床上,而她呈跪姿的身体依然在时不时地抽动,无力地垂下的双手和雏菊挂坠也随之轻轻抖动。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她下身流出,而我的皮肤感受到的却是灼烧般的炙热。但我没有起身,也没有将她推开;眼前的天花板变得模糊不清,酸楚随着呼吸在鼻腔中蔓延,面颊已经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因而只有仰面向上才能阻止泪水流出。
直到双眼再次变得干涸,我才坐起身来。在这间狭小压抑的单人宿舍里,好几天以来都只有我一个人;天花板上的灯当然也不可能是吊灯,而是光线发黄、明暗不定的白炽灯。又是一阵敲门声,不过声音比之前大了不少。我从床上爬起来,匆忙穿上衣服之后跑去开门。
鸢提着一个印着食堂标志的塑料袋站在门外。“你又是刚起床吧?刚才敲门叫你去吃饭你也不开,现在食堂已经是人山人海了。”她说着走进门,把塑料袋放在书桌上:“给你随便打回来了点。”
“……谢了。我把钱转给你。”
她随手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下,环顾着宿舍:“我说你每天都黑白颠倒,连午饭时间都能睡过,这样下去肯定不行的吧,如果我不来你丫死了都没人发现……”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掏出一根烟就要点着,看到我正在不满地紧盯着她,正要按打火机的手才停下。
“那就出去透透气吧。”她说。
于是我跟在她身后,穿过狭窄昏暗的走廊,走进了冬天冰冷清冽的空气中。两周之前,在工地里度过了一整夜之后,我刚刚走出大门就发现鸢正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本来打算不理她直接回去的,但她跟了上来,自顾自地开始说话。鉴于换宿舍显然已经不可避免,她建议我可以去找找研究生闲置的宿舍:虽然我原本打定主意要忽略她的话,然而换宿舍的事正是当时我心中的第一要务。校内的确有少量研究生的宿舍,尽管都是单人间,但其位置大概算是位于一层和地下之间的0.5层,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楼层的高度只有两米出头,若非走廊里满是挂着的衣服和杂乱地摆放着的鞋,显得脏乱不堪,否则简直会让人想起霍比特人的房子。
鉴于居住条件如此恶劣,有些本地的研究生虽然有宿舍却并不去住。最终通过学校论坛,在几个小时之内我就找到了这样一位,经过简短的商谈之后决定我用每月400元租下他的宿舍;能做到这点也是托了学校宽松管理的福,晚点名这种东西从大一下学期开始就消失了。回原来的宿舍搬东西的时候牛先生并不在,正好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他:前一天的事情毕竟搭上了他一台相机,虽然不知道价钱几何,但我肯定是赔不起的,哪怕他只是为这个来找我,我也不知如何应对。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擅长面对敌意:也许有些人会很享受有敌人的感觉,但我只要想到别人对我怀有恨意或厌恶就会如坐针毡,更不用说直接面对了;所以一直以来,发现有人对我感到不爽的时候我总是避而远之,而非针锋相对。这次也一样。
就这样,我曾经期待过的独居生活有些意外地开始了。在那个半地下的、阴暗的单人宿舍里深居简出,吃饭睡觉的时间全都由自己决定,只有会点名的课才去上一下,几乎断绝了和其他人的一切接触。工地那天之后叶同学就没有跟我联系过,而我尽管总感觉还有什么没完成的事,还有什么该说的话没有说,在准备给她发消息时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所以这些天里我唯一有所接触的人就是鸢。她有时会在中午用一阵拍门将我惊醒,叫我一起去吃对我来说其实是早饭的午饭;或者在下午下课的时间段敲门,迫使我和她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同时不断地向我抱怨包括同学、课程、学校在内的一切。我则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呼吸着宿舍里没有的新鲜空气,感受着越发无能为力的冬季阳光,偶尔被她言语中的尖刻和粗鲁吓上一跳。
现在我们坐在宿舍楼后的长椅上,面前是公用的晾衣绳上挂得满满的各色床单,鸢嘴里叼着烟,从嘴角缓慢地吐出烟雾。它扭曲着上升,逐渐变淡,旋即消失无踪;我看着烟雾出神,直到发现鸢在盯着我看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正学着她的样子缓缓吐气,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却只能存在短短的一瞬,就再次气化得无色无形。
她叹了口气:“真是……你是小学生吗。”
我只能主动开口转移话题以化解尴尬:“你在这里抽烟不怕被认识的人看见吗?你那个苦心经营的形象……”
“我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了。”
“从那天之后?”我问。
“对。从那天之后。”
“如果真的不在乎的话,就不会每天跟我抱怨他们了吧。”
“哈,”她转过头来盯着我看,“如果只听你说的话,可能还以为你很聪明呢。明明这么傻×……”
我懒得再回应她,看向学校围墙后的远处;那个方向几乎是一片荒凉,一座高楼都没有,所以连地平线也一览无余。已经积起一层薄薄的云层了啊,按照现在的温度应该是会下雪吧,不过这里冬天降水很少,不下雪倒也算是常事:从高中毕业之后,好像就没见过真正能积起来的雪了。
坐在旁边的鸢再次打破沉默:“对了,那天晚上在工地的那个女生,有再跟你联系过吗?”
“……没有。”我尽量表现出冷淡的态度,想要结束这个话题,但事与愿违。
“你说她不是你女朋友,”她继续说着,“却能为了一条不知道谁发的信息,大老远跑到这边来?你TM究竟是怎么想的?”
“……”
我移开视线,而她仍然紧盯着我:“是因为你之前说的什么喜欢的人吧。你现在还喜欢那个人,对吧?”
我猛地转过头去看着她,有那么一瞬她似乎被吓了一跳,但随即恢复了“让我说中了”的得意神情。我站起身,朝宿舍楼走去。
“气也透过了,我回去了。”
“虽说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但我看你还是把那个人忘掉比较好吧。”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感觉你都快从变态变成神经病了。说不定已经是了。”
我没有回答她,继续向前走去。她又知道些什么,就不负责任地说让我忘记。明明……
明明都还没有告别啊。
我用力关上了宿舍的门,陈旧的木门一阵吱嘎作响之后,再一次恢复了寂静;只有微弱而清晰的声音仍在我耳边回响,听起来就像是从遥远的长廊尽头传来的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