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几乎从不生气的人,但我从未觉得这点值得骄傲。我一直认为,一个人易怒与否和自制力关系不大:与其将愤怒这种情绪跟人的心理状态挂钩,倒不如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考虑它。一个下半身没有知觉的瘫痪患者大可以在沸水中洗脚,但这并不能代表他的意志力强于常人;而一个人轻易忍受冒犯和侮辱而毫不生气,或许是出于自制,但更有可能是由于冷漠。
牛先生在昨晚因为被我吵醒生了一通闷气之后,从今早开始就对我表现出了一种略带歉意的亲切感:去上早课之前他试着叫醒我,上完上午的课之后又主动来叫还躺在床上的我去吃午饭。我礼貌地拒绝了他,依旧躺在床上,试着回忆起我们还是大一新生时的样子。我跟当时相比大概变化不大,无非就是头发变得更长了,胡子因为懒得再剃而稀稀拉拉地冒了出来,顺便获得了连高三时都没能解锁的黑眼圈,总而言之就是衰爆了啊......牛先生算不上健壮,但大概是因为骨架的原因肩膀很宽,加上在头上根根竖立的短发,看上去倒比偶尔会出去锻炼的我更像个运动型角色。当时我和牛先生虽然还不熟悉,但已经可以一眼看出他这一天的情绪是好是坏:这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超凡的洞察力,而是牛先生的情感充沛到了足以溢出体外的程度,喜则放声高歌,悲则仰天长啸—这并不是比喻,而是真实的情况。他和班里其他人的关系都不错,作为舍友也一直徒劳地督促着无可救药的我奋发向上,而且相当明显地努力着要和我搞好关系。但是我尽管对此心知肚明,却始终和牛先生保持着称得上友好却绝对达不到亲密的距离。这绝不是出于对牛先生情绪外露的性格的嫌弃,恰恰相反,是因为他真诚的愤怒和真诚的亲切,总是让始终冷漠无谓的我从内心深处感到无地自容。
所以为了避免一会再被搭话的尴尬,我决定在牛先生吃完午饭回来之前就离开。下床之后从桌上随手拿了个屯积的面包,别的什么也没带就出了门,决定今天晚上之前就去图书馆待着好了。虽然已经是中午了,但图书馆的座位并没有被占满,毕竟离考试还早,学习的热情还没有被恐惧激发起来啊。对我这种补考常客来说,主动自习什么的无异于天方夜谭;相比通过出勤、交作业苦苦赚取平时分,还不如补考前突击复习一举通过来得省劲。然而根据我仅有的几次经验,在图书馆里一众努力学习的人的环绕下,游手好闲、玩手机或者随便看看书的快感会成倍增加。如果说在宿舍里无所事事是理所当然的话,在教室和图书馆里同样的行为却总是伴随着一种背德的快感,估计那些上班时间偷偷玩电脑、回家时间加班的职员们对此会感同身受吧。我哼着歌,一步两级地跨上图书馆的楼梯。
如果不是发现惯常的座位居然被人占了的话,我悠闲适意地度过这毫无价值的一天本是板上钉钉之事。在没有电梯的图书馆顶层的房间里,角落里靠窗的位置有人,这简直不可思议:但既然我已经走进去,再离开也只是徒增尴尬。就在我拉开前一排的椅子时,我看到了坐在本应属于我的位置上的人,或者更准确地说,认出了她。
那是昨天在操场的单杠见过的、以及昨天的昨天和那之前的每一天都见到的她。但她的脖颈上并没有昨天留下的勒痕,全身上下的衣着也看不出昨天的运动少女的一丝痕迹:上身是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卷起,露出纤细却并不瘦弱的手腕;深蓝色的长裙垂到小腿下半部,然后是灰色的裤袜和黑色帆布便鞋;只有双耳下的雏菊挂饰一如既往,在被阳光照亮的图书馆的浮尘中,散发着与一千一百六十天之前同样的光芒。
不过今天还真是早啊。这么想着,我坐在了她旁边的位置上。她像往常一样,没有对我的存在做出任何回应,继续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旁边还有一本摊开的书。仔细看看,应该不是作业或者笔记,而是摘抄之类的东西。说起来摘抄本我在高中的时候也是有的,不过只是为了语文能多考几分而已,现在自然早就弃置不用了,连曾经记下过什么也早就不记得了。为了功利的目的存在的东西,往往能在一段时间内占据主导地位,但一旦这种目的不复存在,那么它也会立刻随之消失,很快连一丝过往的残余也不会剩下。当然,说这话的时候,我想到的只不过是我那些通过突击复习通过的课程的知识:每当我试着回忆大学这几年到底在课程中学到了什么时,焦虑和恐惧就会瞬间出现,因为至少对我来说的答案是:什么都没有。
抄完一段之后,她轻轻合上书站了起来,从我身边走过,径直走向那几排巨大而又阴沉的金属书架。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应该算得上是管理不善的典范,各类书籍未经分类,杂乱无章地堆放在布满灰尘的书架上,大多都已经残破不堪;桌椅也与教室不同,仍是沉重的棕色木质桌椅,有些长期没人坐的偏僻位置稍微一碰就灰尘四起,有时简直让人感觉身处上世纪的图书馆废墟。而此刻她缓慢地走向书架投下的阴影之中,看起来却如同坚定地走进幽深的海洋深处,那里只有无需依靠这世间的光的生物方能存活。
一时间房间内刮起一阵干燥的风,陈旧的书架吱嘎作响,文字从残破的书页之间流淌而出又随风飘起,最终在她面前汇集成了人形,一个高大沉默的黑影。它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没有做任何动作,但死亡的气息已经在周身溢出,将她笼罩在内。但她依然站定在它面前,甚至没有抬头看它,目光透过黑影望向前方,从中不仅看不出任何情感的变化,连情感本身是否存在其中也尚存疑问。如果说之前在座位上时,她的眼睛是静止的潭水的话,此刻就已经是山峰顶部终年不化的冰。从容地放弃了一切可能性与未来,她正等待着唯一、而又决定性的结束。于是黑影伸出了双手,扼住了她的脖颈。
她并没有即刻做出反抗的动作,反倒是在努力抑制着。双手尽管不断地颤抖,仍紧紧抓着衬衫的下摆;逐渐站立不稳的双脚在地上画着随机的图形。我站起身,走到距离那里几步之遥的地方,近到她喉中发出的轻微声响也能听到。很快,随着理智的逐渐流逝和窒息不断升级的痛苦,本能重新占据主导地位:她的挣扎从双手开始,紧紧抓住掐住自己喉咙的手,徒劳地试图将其掰开;身体扭动着竭力后退,想要抽身而出;最后,已经没有支撑多少体重的双脚终于完全悬空,伴随着阵阵抽搐在空中舞动着,左脚足跟部分已经脱出鞋外,一次激烈的抽动便将挂在脚尖上的鞋甩了出去,将灰色裤袜包裹的大小适中的脚完全露出。裤袜的足尖和脚跟部分是拼接的黑色,避免了灰色一成不变的单调,而且莫名地具有一种兼具复古与可爱风格的美感。黑影看起来还在发力,但是这毕竟与缢杀不同,一开始仅凭双手的力量很难完全阻断大脑的血液供给,一直将她举在半空中又过于费力,于是它就这样提着她猛地一转身,将她的后背抵在了旁边的书架上,借助书架提供的反作用力开始全力挤压她的喉咙。
“嘎……”一声在平常看来有失体面的长音,这是呻吟被截断的声响;然后就是持续不断的、由于喉头的压力而导致的干呕声。她的眼睛已经无法再紧盯着对方,而是聚焦于面前的虚空,细长的眉毛也已在眉心处拧成一团;从因渴求空气而张开的薄薄的嘴唇之间,圆润的粉色舌尖慢慢探出,唾液垂着长丝从其上滑落。由于双手在颈边的抓挠,衬衫最上面的两枚纽扣也被扯开,包着一层白皙皮肤的锁骨暴露在外,连同颈部一起被抓出数条血痕。她靠着书柜的身体不断地向下滑,双脚努力地想要将自己撑起来,不断在地面上蹬踏、摩擦着,但是徒劳无功,最后几乎已经坐在了地上。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挣扎动作变得越来越缺乏目的性,变成了反射性的抽动和踢蹬。布满血丝的双眼向上翻起,舌头垂在嘴角,随后双腿猛地伸直,连脚尖都绷成了一条直线,全身开始了一阵迅速而激烈的颤抖。随着颤抖的逐渐平息,最后的生命也从她的体内流逝,只有双腿和手臂偶尔还会抽搐一下,消耗掉残余的能量。一片深色的水渍从长裙的裆部出现,眼见着扩散开来;身前不远处落着一只鞋子,尚未脱落的一只鞋也只是勉强挂在脚尖上。黑影将手松开,她的头立刻耷拉在一侧。就像聚合时一样,那个黑影迅速分成了几股文字的细流,分散开来,消失无踪了。而她仍靠着书架瘫坐着,就好像被这片阴影抽去了生命力的木偶一般。我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从她舌尖上垂下的唾液在地上积成一个微型的水洼,看着尿液在地面上形成一条溪流,顺着地面的起伏不屈不挠地流动;看着这仅有的动态之外,貌似无尽而永恒的静止。但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无尽和永恒,很快她就会再一次变回已无形体的幻影,消失在我记忆迷宫的转角处;这种静止将会被打破、无尽将会耗竭,连同她行将消失的美一起,再也无从寻找。但毕竟此刻,在这间无人问津的图书室里,还留有属于我们两人的片刻时光;我还没有愚蠢到非要追求永恒的地步。
手冲的时候,我不仅看着今天的她,还回忆着昨天、昨天的昨天,以及一千一百六十个日日夜夜以来每天都看到的她。结束之后,我翻开她的摘抄本,本子装订精美、有着可爱风格的粉色封面,但她的字体却是明快而坚决的。
“如果一个人不再能骄傲地活着的话,不如就骄傲地死去吧。自主选择的死亡、适时的死亡,清朗而愉悦地执行于目击者面前,因而,一个真正的告别还是可能的,因为即将辞别的人还在那里……”
我早就看到过这句话。不如说,是我让她知道了这句话。但它的意思我并不懂得。我也并不相信。
因为真正的告别,我并没有得到啊。
外面有人在转动门把手,我这才想起来刚才为了以防万一锁了门。在跑去开门之前,我看向书架那边,她已经消失不见了。又是不告而别吗。
门外是两个女生,看来现在自习的人数也多起来了啊。自然,她们带着怀疑、警惕和或多或少的厌恶打量着我,这个不知何故锁住图书室的门的人。我无所适从,干脆拿起包回去了,擦肩而过时还不小心听到了她们小声的嘟囔。要是牛先生被人这么说的话估计得生上好几天的闷气吧。我倒是一点也没感觉生气。但是我一点也不为此骄傲。在蔑视着冷漠的自己的同时,我跟图书馆大楼门口的管理员礼貌地道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