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愚者指的正是那些同时畏惧和追寻着痛苦的人。对于那些被丢进斗兽场的殉教者,或者用种种最骇人听闻的方式折磨自己的苦行僧来说,痛苦并不是值得畏惧的,反而是获得为尘世所不容的幸福的唯一途径,是通往彼岸世界的桥梁。从这种意义上看,倒不如说他们也是明智的,因为他们就和竭力逃避着苦痛的芸芸众生一样,坚定地选择了合乎自身的幸福。
然而眼前的这只飞蛾显然是愚蠢的。它被我那廉价的、稍微一用灯管就开始烫手的台灯吸引着,将自己暴露在我这个随手就能夺走它生命的高级动物面前。它当然并不想死,如果你伸手去驱赶的话,它会立刻惊慌地四处乱飞;然而它无力抵制那苍白的光芒的诱惑,那是一种存在于本能中的吸引。这种名为“趋光性”的本能,一直以来为它的种群在黑夜中指明了方向,然而对于此时此刻身处于错误的地点,反复绝望地撞击着灯管的这个个体来说,只不过是死亡的呼唤而已。
我本来大概就属于怕虫子的那类人,对于蛾子肉乎乎的幼虫更是完全不能容忍。此刻唯一阻止我立即斩草除根的是正在对面床上熟睡着的舍友牛先生了;之所以叫他牛先生,并不是因为他姓牛,而是因为他那老黄牛般惊人的吃苦耐劳的品性。这家伙最近忙着参加科技竞赛的事情,今天凌晨4点多才回宿舍来睡觉,上午居然还能爬起来去上课;中午回来之后就一直倒头睡到现在。问我怎么知道他4点才回来?当然是因为我那时候还处于惯常的熬夜状态中啊。说来惭愧,上午的课我可是全翘掉了。因此,我对牛先生多少怀有敬畏之心,不敢为了打区区一只蛾子吵醒他。于是,作为宿舍最底层存在的我干脆抛下明天就是Deadline的大作业,穿上鞋跑到已经笼罩在暮色下的校园里闲逛去了。反正大作业这种东西通宵赶完就好。
如果不考虑尚未完全消失的蚊子的话,秋天的傍晚可以说是完美的。除了冷得人只想在宿舍里一睡不起的冬天,和热得让人在教室里都昏昏欲睡的夏天之外,这里只有转瞬即逝的春秋天才能在外面看到平时见不到的、学校里的大多数陌生面孔。不过这个时候在外面走着的人,要么是带着目的、行色匆匆的路人,要么是保持着缓慢而幸福的步伐的情侣,总觉得只有我一个是莫名其妙的闲人啊......这么想着,我已经一路晃到了操场。操场上倒是空无一人,毕竟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现在出来锻炼可能还是有点热吧。不过毕竟“来都来了”,我还是打算去练练引体向上再回去,一来可以用“我锻炼了哦”这种想法稍稍抚平丢下作业跑出来的不安感,二来也免得在即将到来的体质测试上丢脸:要是一个都不能做倒也没什么,唯独勉强能做几个这种不上不下的水平才是最尴尬的,毕竟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在杠上苦苦挣扎啊。
因为同样的理由,我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练单杠,所以一直到我快要走到单杠下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人了时,感觉今天真是倒霉透顶。在故作平静地踱到旁边假装系鞋带的同时,我朝单杠那边偷偷瞟过去,有点意外地发现对方是个女生。她的身高目测在一米七左右,本身大约只有齐肩长度的头发在后颈扎起一个很短的小辫,还有几绺头发随意地散在额前。面容与其用“漂亮”这种笼统的形容,不如说是有一种冷峻的美感,就像希腊人的雕像那样散发着不容侵犯的气势;但她眉毛的角度和眼睛的光泽却又显露出温和的气息,让人想起藏在铁制盒子中的柔软的毛绒玩具一类。她的双耳下戴着一对小巧的金色挂坠,反射着黄昏的黯淡光线。上身虽然是没什么特别之处的黑色紧身运动背心,却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毫无赘肉但也同样毫无粗壮之感的手臂;下身则是一条修身的七分工装裤,和黑色运动鞋之间刚好露出最细的一段脚踝。说起来我之前几乎没怎么见过练单杠的女生,尽管如此,她站在杠下却没有任何的违和感,反而让人感觉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就好像这组单杠从一开始立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待此时此刻,等待她展示自己的力量。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由偷瞟变成了紧盯,不过即便如此我的偷窥行为也没有被发现,甚至可以说她简直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稍微拉伸一下手臂后,她灵巧地一跃,双手握杠,随即一个看起来毫不费力的翻身便撑了上去,一个自如的转身之后,她已经面对着空旷的操场坐在了单杠上。咦?原来不是要练习啊?虽然内心很想赞美这流畅的动作,但她一直坐在上面那我要怎么练啊......但如果这时候跟她搭话的话,且不说会把她吓一跳,从刚才开始的的偷窥也会暴露了吧......于是刚刚站起来的我,只能再次蹲下去,重新系一遍两只脚的鞋带。
说起来这所学校也算是处于比较偏僻的地区,操场尽头的栅栏外是宽阔却空旷冷清的公路,仅有的几座孤独地伫立着的高楼遥遥相望,还能看到几座废墟般的楼房,那是某个烂尾工程的遗留物。在薄雾尚未散去的早晨走在外面的话,常常会感觉自己已经身处终末的时代。此刻她就坐在单杠的顶端,遥望着远处苟延残喘着的太阳;而已经系了好几遍鞋带,尽管深感尴尬却终于下定决心的我干咳两声,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见她没有反应,我索性大声地清了清嗓子,但还是毫无回应。于是我带着几分诧异地抬头望去,看到了她紧紧抿着的嘴唇和眼中含着的泪水,但她的嘴唇显示出的是坚定,她的眼睛毫无悲哀的神色,其中的泪水好像也不是出于痛苦而仅仅是源自于无奈:对于某种不可避免的决定的无奈。一阵风吹起她额前散落的头发,但那并非秋季傍晚的凉风,而是混杂着灰尘的末世之风。我看到她用缓慢而坚定的动作将一条带在身上的绳索一端系在单杠上,另一端从颈前绕过,在后颈处打结。一般来说这种时候总归该做点什么,就算不去阻止她也应该去通知别人;但此时此刻我说不出任何话,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身体僵在原地无法移动,因为我已经意识到眼前的她所处的并不是我的时间、我的世界,我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仅仅存在于我意识中的、她的幻影而已:我是这个世上知晓她存在的最后一个人。
十一月遥远的太阳眼见着即将消失,只有最后一道光线悬挂在地平线之上。而她从单杠上毫不迟疑地轻巧跃下,那条代表了完结的句号的绳索瞬间拉紧。但这一跃的结果并不是决定性的:可能是单杠的高度不够,也可能是因为她的身体足够轻盈,第一次冲击并没有让她的颈椎骨折。于是她挂在那里,承受着程度逐步上升的痛苦。开始的几秒她还能做到极力忍耐,双眼和嘴唇紧闭,身体随着绳子自然地摇晃着,偶尔伴有轻微的颤动。但很快,她喉咙中轻轻的呜咽声变成了咳嗽和干呕般的喉音,双腿开始不由自主地抽动。本来凭借意识努力控制,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此刻却伸向了深深嵌入颈部的绳索,在纤细的脖颈上抓出了道道血痕。脸颊已经开始泛红,翻白的双眼微微睁开,但血丝已经在眼角蔓延开来,流下的是并不包含感情的泪水;从紧咬的牙关中已经冒出了少量带有血色的泡沫。即使是身处充满绝望的世界,在意识已经放弃所有希望的情况下,人的身体却仍然会用残余的全部力量,不计代价地抵制着必然的死亡。这种名为“求生意志”的本能,帮助人类对抗了天灾和猛兽,驯服了严酷的自然并存活至今;但对于在末世中苟延残喘着的最后一人来说,这种本能只是徒劳地延长着她的痛苦而已。这么想的话,坚定地克服了这种根深蒂固的本能的她,大概也可以算是明智的吧。
她的挣扎已经变成了全身持续不断的颤抖,如同要释放出那苗条而健美的身躯中最后的能量;缺乏血液供应的大脑已经难以控制四肢的运动,但是双手仍然悬在胸前,努力地够向颈部;脚尖绷直,近乎垂直地指向相距不过一尺的地面。一小截粉红色的舌尖稍稍伸出齿间挂在嘴角,几丝晶莹的唾液从其上垂下,与耳边有节奏地颤动着的挂饰一同映出薄暮的闪光。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体由持续的颤抖变为偶尔的抽搐,随后渐渐归于沉寂。最终,是叹息般的轻声吐气。那一瞬间秋日漫长白昼的最后一丝光芒终告隐没,空旷的操场只剩下最后几分钟的余晖。我呼吸沉重地走到她面前,目光从她半开半闭的翻白的双眼、绯红色褪去再次变得苍白的脸颊、微微伸出的舌尖和裤子被濡湿的胯下之间一一扫过。想要转身离开的我脚下却好像生了根一样,能做到的只有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听着自己颤抖的呼吸声,直到听到理智的最后一根弦断开的声音。于是我用颤抖的右手解开裤带,左手伸向裆部。
是这种名为“性欲”的本能使得朝生暮死的人类能够孕育出自己的未来,能够跨越历史的长河延续至今。但对于此时此刻,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操场、以及空无一人的单杠的扭曲的我来说,它只不过是对我毫无帮助的沉重的脚镣,以及穷尽心力想要解开的谜语而已。是我无法脱离也无法理清的愚行。
重新系好裤带之后,天已经差不多完全黑下来了。此时我自然是全身无力,根本不想再练什么单杠了,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很快操场的灯光就会开启,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朝这边走过来。一个看上去很结实的家伙瞟了我一眼,走到单杠下开始做准备活动。一直待在这里也有点不好意思啊。在回去之前,我最后看了仅仅对我来说存在过的她一眼:这次我看清了她耳朵上的挂坠,那是两朵小小的、代表生命的金色雏菊。
回到宿舍,发现牛先生还在睡觉。我在书桌前坐下来,想要把大作业草草赶完,但是止不住地犯困。于是决定不管什么Deadline了上床睡觉,要杀要剐要给不及格都是老师的事了;正要关台灯时那只蛾子又飞了出来,不停地撞击灯管,我抄起手边的书,一把将它拍死在了墙上,吵醒了对面床上的牛先生。牛先生瞪了我一眼,气鼓鼓地爬下床去厕所,顺便狠狠摔上了门。我一边爬上床一边想,今天做的所有决定都蠢透了。不过就算再来一次,估计我也还是会这么做。
因为我正是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