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企手中的裁缝剪刀突然张开狰狞的大口,像鳄鱼一样猛地咬下,一口一口,将姨妈防漏睡垫的布料裁成两半,孟企看着中心那个圆形、干硬、红棕的血渍愣了愣神。
片刻后,裁缝剪刀再度被挥舞起来,横地一刀,纵地剪开,再横地划开,睡垫变成了等分的四片和中间的十字形碎料,他捡起中间那一小块带血的布片,叠起来,捏在手心中。
他把碎料丢进了垃圾桶,然后环顾了一下卧室:窗外有小鹤每日换洗的内裤;上次做完爱之后的床单也早就被洗过晾干;最近没有使用过的那三盒安全套被丢掉了包装盒,静静地待在衣柜里;小鹤的电动按摩玩具上的汗水和黏液早已被洗干净。
孟企在发现床头柜中少了润滑液、洗手间少了避孕药的 2 月 16 日当天就做好了全部准备,他原以为刑侦人员很早就会来家中取证,但处于某种原因,直到 17 号上午,乃至之后的三天里都没有人拿着搜查证前来。
2 月 20 日那天下午,孟企正在店里算姚健和小红的工资,几天来他养成了把手机放在桌上,时不时瞟一眼的习惯。
下午近 6 点的时候孟企接到了小鹤的电话。
“爸爸,警察在路边问我话了。”
孟企皱眉,他弄明白了,在没有明确案发现场的案情里,第一证据是小鹤的证言,第二证据是她的身体,而找上自己未必不是打草惊蛇,太合理了。
照他的推测,午韶应该早数个月就报了案,但几乎拿不出任何证据。
她再次去的时候的时候正式立了案,前三四天时间里,警方为了确定他的犯罪事实走访了孟企和小鹤身边的人——姚健夫妻俩、午家、邻居,甚至魏小姐。
同时自己和小鹤的通话、消息、社交聊天、消费、出行记录也全被翻了个遍,而这一切之后才会轮到自己。
“鹤,你还好吗?有没有被雨淋?”
“没事。”
“随他们问,你我问心无愧。”
“嗯。”
“快回家吧,爸给你做点热乎饭菜。”
“嗯。”
挂断电话,孟企收拾东西回家,离开的时候他似乎察觉到店外有人监视。
推开家门,小鹤先一步等着自己,等孟企把门关严实,发出“砰”的声响,女孩突然冲进男人的怀里,神情中有着暂时抑制住的无措与不安。
“没事吧?”她离开他怀抱后的第一句话,她的眼睛与他微笑的嘴角齐平,正用上下左右扑闪不停的目光看着他的脸。
孟企点上电热汤锅做晚饭,用保存在冰箱里的高汤做了火锅汤头,下了豆腐、娃娃菜 、香菇、火腿片、牛肉卷、虾、各色丸子、土豆片、米粉。
只不过孟鹤觉得胸闷,食欲不怎么好,吃了没多久就去书房了。
孟企收拾完碗筷,悄声走到女孩身后,单膝蹲跪在地上,从椅子后面环住她的腰。
“怎么啦,爸?”
“让我这样抱你一会儿。”
而这一抱就是一个多小时,孟鹤写着作业,左手按在他的手背上,突然开口:“爸……”
门外响起急促不绝的敲门声,孟企松开她的身体,摇晃着酸胀的双腿到门口。书房里女孩正喊着自己,他打开门,面前是两位便衣。
“小鹤,爸去一趟。”他看着那张拘传证。
“爸!”
“他们要检查家里的话,乖乖待着别妨碍叔叔他们。”
他哽了哽声音:“如果要检查你的身体,你也让他们查,不要害怕……”
孟企转过头去,看见小鹤以伏地的姿势喊着自己,她脚上穿着白色花边短袜,细瘦且白中透粉的脚踝贴在地上,蓝色牛仔布裙盖住了她的膝盖,暗红色的毛衣被打湿了一大片,显得颜色更暗了。
她的头完全掩在厚密的黑发中,用手撑着地,一只手松松垮垮地握成一个兜,面朝上举在胸前,里面满是淌着泪水。
看着他的小娃娃被丢在地上,他感觉自己的感情快炸开了,难以言喻的痛苦攫住了他的肺。
**********
孟企签完字,摁了印,随车到了公安局。
到案时间是 2 月 20 日 20:25,接下来的时间里孟企被七八名刑警来来回回询问了数十次,问题无非是针对药品、安全套、行程、两人过于紧密的关系等等,期间他并没有申请律师。
“没有,我不可能对我女儿做出这种事。”
孟企面无表情地说,好像在陈述太阳东升西落、月亮引发潮汐之类的常识。
“那你在她十四岁生日之后从网上购买润滑液和避孕套是什么目的?”
孟企内心猛地一跳,这毫无疑问是他的疏漏所在,但却因冯老师的一席话让他早有准备。
“润滑油是我自己用的,安全套是凑单买的,我在她的书包里放了一枚,为了保护她。”
孟企的谎言中掺入了真话,且他确实在 1 月的时候用现金买了同款且数量相当的套子,甚至将有效使用日期都核对上了,他补放了一枚在她书包里,用来伪装。
“说实话!孟企!”
“我实话实说。”
“那盒避孕药怎么回事?”
“孟鹤生理期疼得厉害,我不忍心。”
然后是又一轮,在严肃的对峙、坦白从宽的话术、虚假的交心式交流、用女儿进行的威逼中,孟企依然坚定如故,只要他的脑海中想起小鹤,与她生活的点滴,和她约定好的未来,他就无所畏惧。
夜间他们也没能让他好过,孟企时常才睡下不到一个小时就被叫起来,顶着明晃晃的台灯被要求陈述口供。
无论怎么旁敲侧击,翻言覆意,他的牙中死死咬住不放的,是他一次都没有对孟鹤实施过性行为。
次日,窗户透进光亮有了好一会儿,一位女刑警走过来说:“整整 10 年你都出不去了你知道吗?”
孟企笑了笑没有回答。
“你岳父,是叫午盛强吧?现在在重症病房,你要老老实实说了你干的事,我们还能带你去见他一面。”
孟企看向她目光是那种冷彻人心,不符合他所经历岁月的平静。
“我说过,我没有动过她。”
早上 8:25,孟企写完讯问结束时间,刑警给了他讯问笔录,他发现笔录的末尾几乎完全跳过了他所说的口供,于是拿笔动手改了其中的几个字,将某句话修改成“嫌疑人始终坚持自己无犯罪事实”。
递来笔录的刑警面色微愠地斜瞟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但把印泥盒用力摔在了他的身上。
孟企在笔录上签下姓名、“以上笔录我看过,和我说的相符”,戳上指印,离开了公安局。
他从刑警问讯的第一句话起就明白,从一开始检方就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客观证据,在孟鹤名为谎言的羽翼的庇护下,他踏过薄冰,如履平地。
情况就是如此,现代社会下几乎没有能实现完美犯罪的命案,但“以人立案”的强奸案件,隐秘的作案地点,未知的作案时间,一切的罪证脆弱得像是蒲公英一样,轻松就能被时间带起的气旋自行抹除。
无法证实性行为确实发生,证据链就无从谈起。
但爱总归是会留下痕迹的,就像整个侦查组都知道,孟企黑得不能再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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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企回到家,看见家中到处都被翻找过,桌子柜子以及床和沙发都有被移动的痕迹。
他打开手机,给小鹤发了一条短信:
“爸回来了。”
几分钟后女孩连着回了几条消息:
“我想回家。”
“爸。”
“你有没有事。”
孟企就那么站在客厅的正中间,站在狼藉的长沙发前面,脸上不自觉浮出微笑,往上顺了顺头发,闭眼沉思了片刻,然后回了条短信。
“爸爸没事,我等你放学,好好上课。”
然后他先从书房开始,收拾起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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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下午六点,孟企把车停在了校门口,他掖了掖手中装食物的热乎纸袋,顺道买的烤红薯,将它盖好,放在副驾驶座上,然后他把头伸出窗户,迎着东边路口吹来的风,等铃响,等她来。
孟鹤早早收拾了书包,一放学就跑出了教室,今天是个晴天,天边已经有了橘红色的彩霞,暖色的光在她的脸上映出柔软的轮廓,她越过行走的人群。
一阵料峭的风从校门口吹进来,将孟鹤的头发和围巾掀得老高,她眯了眯眼,捋了一下刘海,突然看见大门外的熟悉的车牌,一时停住脚步。
她双手扶住书包肩带,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就朝孟企的方向跑去。
孟企看着她打开车门,爬上座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我的?”女孩抓起座椅上热腾腾的红薯,放在腿上,夕阳落在她流光溢彩的眼中,她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她的男人,眉头一耸一耸,嘴唇左右抿动起来。
她吸了一下红红的鼻子,说:“去哪呀?爸。”
“外公住院了,我觉得得去看看。”
“……大姨她在吗?”孟鹤转头看着车外,看着迟半小时涌出来的初三学生。
“嗯。”
“去吧,”女孩低着头破涕而笑,孟企这才发现她一直在的克制让湿润的眼眶不滴洒出来,“她也不能对我们怎么样,对吗?”
“嗯,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大姨。”
20 分钟后,孟企载着小鹤到了一院,坐电梯上到神经内科重症病房所在的三楼,刚在走廊里看到午秋水、徐千峰、午韶老公和他们的小儿子,就已能听到病房里传出午韶的说话声。
“姐夫。”午秋水和徐千峰齐齐说着。
孟企摸了摸女孩的后背,说:“小鹤,你去看看吧,爸就不进去了。”
孟鹤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她看见午韶和王寿春逆着光站在窗前,神情隐在阴影里,她走近病床,心中多少有些惶恐。
“鹤,快叫叫他,你外公……”王寿春掩着脸,再说不出话。
孟鹤看着王寿春走到床头,终于看清了这个年老的女人,她的侧面头发几乎不剩多少黑色,透明的发根下可见肉色头皮,她多壑的手指枯瘦仿佛仅剩一张膜,身形仿佛已经被抽走了魂魄般憔悴、衰微。
孟鹤忙转开目光,看向病床上的老人。
女孩眼中满是疑惑,她无法接受半个月前还荣光焕发,与她交谈甚欢的老人现在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不看,不听,不说,不笑。
他看起来外表没什么改变,只是颜色更暗,他的躯体被厚厚的被子盖住,手背的注液管连着三个药瓶。
“外公…外公?”女孩趴到床边,捏住他的手。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老人的眼角动了动,透出一丁点微弱的光亮来。
他的喉咙里发出极为干哑、细小、不忍听的声音,说完它用掉了他所有清醒的时间。
“……华……”
“午…华……”
声音断了,终究是消失了,另一侧床边的午韶和王寿春在一旁抽泣了起来,直到夜幕降临的许久以后,包括孟鹤在内的她们才意识到事实:午盛强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