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溪城纬度偏高,河溪市民十年也未必能看见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冰雪盛景。
倒是今年这个冬天特别的冷,已经一连下了两场细细的雪,后头又下了几场冬雨,将这座原本温暖的城市浸得格外湿寒。
好在周末的上午,雨住雪停,冬日里的暖阳在云层中终于露面,一片片的在化融那隔夜的白霜冰凌。
习惯了南方气候的市民们,走在道路上,虽然也会观赏一下这难得的霜雪颜色,带着几分好奇“咔嚓咔嚓”得踩踏着将将融化的路面积雪,也都是雪衣羽绒,围巾手套,缩头呵手。
只有河溪市政府门口的安保特警,依旧面无表情的屹立在红白相间的岗哨之上,身姿如同一杆标枪一般挺拔,似乎既对寒风无惧,也对冬日无感,哪怕那松枝上雪水融化下来,化作冰冷的水滴,打湿了他们的帽檐……那是权力冷峻而威严的外表,似乎能让强者艳羡,让弱者侧目……
但是,也会让真正懂得权力内部那充满了矛盾趣味的人们,看到这“庄严肃穆”的一幕时,也会忍不住偷笑。
因为,自从2012年之后,C 国中央军委和国务院就联合下达文件,“地、市级党政机关,不得再使用武警作为执勤哨位”;到了2015年,又有了一个补充文件,严查C 国若干个“副省级”市政府机关配备武警的问题。
所以,现在诸如河溪市这样的副省级省会城市的市政府,已经不敢再使用武警作为岗哨门卫,而是让公安部门统一特训的“安保特警”,偏偏要假扮成类似武警的武装装束,采用这一迂回的方式,在亲民示范效应和凸显政府权威之间取得某种平衡。
“为什么明明是毫无实利的表面文章,又正好是中央三令五申禁止的事……在政府门口安排武警警卫这种事,却偏偏就是各级政府难以遏制住内心的欲望,要屡屡顶风作案的呢?”
路过河溪市政府大门口时,石川跃就忍不住在想。
是否因为,如果权力无法得到足够的体现,那么权力带给我们的快感,也就荡然无存呢?
他跟着河溪市委办公厅年轻的生活秘书小严同志,一前一后在河溪市政府那漫布着松柏的大院里前行,绕过那已经封了一层薄薄冰面的池塘,踏过那汉白玉石铺就的景观步道,鞋底压轧过略带冻霜湿滑的路面,发出轻微的“咄咄”声。
小严同志是很客气殷勤的连连提醒着他,要小心地滑,但是石川跃还是好几次,脚底下有些尴尬的凌乱。
是的,今天,就连石川跃,也实在忍不住有些紧张。
河溪市政府当然是河西省内最具有官衙府邸气势的建筑,但是石川跃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还不至于跟没见过世面的小市民似的,被这里的气氛和门口的安保特警就压抑得意动神摇;河溪市委在普通市民眼里当然是高官显宦了,但是石川跃是何等出身,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爷爷带过去西园里玩儿,连表示亲热抱过他的,都曾经有好几位C 国的中央部委级首长。
但是今天……毕竟是不同的。
今天,和爷爷无关,和叔叔无关,他是作为一个C 国机关基层干部,接到通知,正式的以河溪市体育局体育经济产业处副处长官方身份,来向河溪市委领导做工作汇报。
早在一周前,河溪市体育局童万秋局长就郑重其事的通知他:要他准备一下,下下周,河溪市委要召开扩大会议,讨论明年的一系列市政建设问题,而赶在这个会议之前,就在这个周末,河溪市委书记华衡城同志,点名要安排一次和石川跃的谈话,要让他汇报一下关于“屏行奥林匹克中心”的建设规划工作。
在C 国,虽然一切都是奉行长官意志的,从上而下的越级管理却不常见,自下而上的越级汇报更是犯官场忌讳。
但是如果仅仅是隔着一个或者半个级别,基于官场的复杂人事权力斗争,这种现象也在所难免。
但是,石川跃目前的职位仅仅是“河溪市体育局下属体育经济产业处副处长”,属于副省级分局机关下的副处长,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副处级”干部中还略低一等的,再考虑到体育局本身就是机关中比较赋闲的“文体机关”,实际职级考虑还要再低一些。
他的直属上司,应该是河溪市体育局体育经济处禹淳兴处长,禹处长的上司则是河溪市体育局童万秋局长,童万秋局长接受市委和省局双重领导,在市辖领导的线上,童万秋同志的领导应该是分管副市长施炯同志,而施炯同志的领导,才是河溪市市委,而河溪市委的一把手,才是市委书记华衡城同志……隔着这么老远,堂堂的方面大员河溪市委书记华衡城同志,点命要石川跃来汇报工作,虽然多少是因为屏行项目背后涉及到的复杂的地方建设局面,但是依旧,足以让河溪官场为之侧目。
即使对于石川跃来说,也是一样……这和他以前在首都的社交场所,跟着家人和副部级、省部级、甚至国家领导一起吃个饭可不是一回事。
这一次,是他自己,以自己的能力,自己的身份,以一个官方的正式途径,来到河溪府衙,来到这座C 国中原大地上最庄严巍峨的官方机构,来展现自己的存在的一个里程碑。
当然,这只是一次“汇报工作”,但是对他来说,这一刻……是值得纪念和激动的。
……
虽然,华书记会见他的地方还并不太正式。
严秘书带他来到的,是市政府东楼健身房外的会客室……今天毕竟是周末,华书记也是在周末健身之余,抽时间安排这么一次会面的。
而石川跃也在会客室,等了整整半个多小时,这位河西副省长、河西省委常委,河溪市委书记,前C 国保监会副秘书长,著名的政治强人华衡城同志,才一身休闲运动装,擦拭着白发点点的脑门上依旧在泛出来的汗水,走进了会客室。
“华书记,您好……”石川跃站起来,虽然依旧礼貌谦和,却也没有和普通基层官员那么卑躬屈膝满面谄笑的,而是如同学生见到老师一般的,尊重中还带着三分平等和调皮,伸过手去。
“哈哈……石……川跃,对吧?小石同志……你好啊。”华衡城书记很是亲切,爽朗的笑着,也伸过他干瘦却有力的手掌来,热情的和石川跃握手。
严秘书已经给华书记递过矿泉水来。
“坐、坐。”华书记指了指沙发,自己已经先坐下,拧开矿泉水的瓶盖,咕咚咕咚吞咽了小半瓶:“哈哈……对不起啊,刚刚跑完步,有点缺水有点累,小严啊,给小石同志倒杯茶。”
“哪里,周末多做一些健身运动,是非常健康的,华书记爱好运动,我们都有所耳闻……这一点,很多领导干部都应该向您学习。”
“哈哈……体育事业么,万年大计,强身健体,才能国富民强啊。”
“是的,领导的身体健康,也是我们河溪市民的期望。”
“哈哈,这就是客套话咯。好了,小石同志,我九点半还要去省委开会,我们就不要寒暄客气,直接进入正题。”
“是。”
“这次占用你一些休息时间,想和你谈一谈的,是关于屏行,以及我们河溪市整体体育基础建设方面的问题。”
“华书记,您言重了,您这不都在双休日百忙中还抽出时间来关心我们的基层工作么。那我就先从我本职的工作谈起……”
石川跃从身边拿出自己的黑皮笔记本……他再桀骜,今天是在来见市委书记、省委常委,副部级国家干部,汇报工作他还是做了一些书面准备的。
“首先,是关于我市体育基础建设的一些现状……”
谁知,华衡城同志却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即将开始那段精心筹划的工作汇报:“唉……不忙,小石同志……在你开始汇报之前,我想,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提醒你一下,我希望你能谈到的重点。”
石川跃一愣,旋即笑着恭恭敬敬的请教:“是,那华书记,您主要想了解的是哪方面?”
华衡城同志的脸上已经收起了礼节性的笑容,竖起了两根手指:
“问题一,屏行这个奥运度假村的改建,你们市局究竟规划到什么程度,有多少预算?预算从哪里来?有多少产出?对于屏行、对于溪山景区、对于我市的整体规划建设你们是怎么考虑的?问题二,这个项目,究竟有哪些利害关系方。在股权结构上,在经营范围上,是怎么解释。在生态环境、法律法规、资本风险、或者其他类似可能造成问题的地方,你们都是怎么考虑的。市委需要有一个全面、彻底的了解……当然,我也需要了解一下,长远来说,你们,究竟在做什么样的打算?”
石川跃倒吸了一口凉气,即使如他,都有点眼神恍惚,不太敢去直视这位威名赫赫的华书记。
真是名不虚传!
石川跃知道,C 国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强人精英,和一般意义上的政治官僚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存在。
他们都同样要遵守C 国的政治规矩和政治理念,但是,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强人们,是有他们独特的个性和风格,可以感染到相当一批同僚、下属以及上级领导的。
华衡城以前在保监会任职时,就是出了名的铁腕强人,而且以“敢说话”三个字的考语,在保险行业以及国务院留下的很深刻的印象。
说白了,这位书记,虽然也会有温吞水式的官僚表达本能,但是在必要的时候,他是敢于在语言上露出锋芒,直击要害的……这样的官员,在C 国并不多。
从保监会调任河溪,这属于“平级升调”,虽然同样是副部级,但是按照C 国的政治规矩,担任河溪这种重要省会城市的一把手,实际上是重用升任,这也表明了中央对于这位干部的信任。
屏行的事情……当然有问题。
别说河溪市委了,屏行区委、溪山旅游局、省局、省其他部门、市局,不少领导都“敲打”过自己。
但是,这种事情,事关重大,而且盘根错节,一则,各方官员明知里面“关窍”“利害”很多,不会太过激进的表态,以免伤及不愿意得罪的人;另一方面,官场规矩,说话,一定要温吞水,要含含糊糊,要进三退二,要不知所云……石川跃其实就是充分了利用了这种温吞水和含含糊糊,又凭着自己的背景特殊,才一路高歌猛进,在屏行问题上如此激进的。
但是,今天华书记的问题,却丝毫没有拐弯,直接就点到了屏行问题的重点。
这位铁面强人,甚至都丝毫没有顾忌传言中的“省市之争”,也丝毫不以“太子党”“茶党”之类的问题而避嫌,直接抛出了明摆着的质疑之意。
石川跃几乎要额头冒汗了。
而且,石川跃也感觉到了,华书记最后那句“你们,究竟在做什么样的打算?”问得有点怪怪的。
你们?华书记口中的“你们”是指谁?
没错,他是史沅涑的长孙,石束安的侄子,但是那又怎么样?
官场有官场的规则,权力有权力的边界,别说叔叔是进去了,即使没有,他到底不是史沅涑,也不是石束安,他只是石川跃。
他只是一个今年才刚刚三十多岁的年轻的基层副处级干部;而眼前的官员,却是方面大员,封疆大吏。
甚至可以说,哪怕以自己这样的背景,如果今天在华书记这里最终得到一个负面的评价,自己在河西的政治前途将会蒙上一层几乎无法擦去的阴霾。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鼓了鼓自己的太阳穴,将那记事用的小本子似有意似无意的轻轻的摆在沙发的扶手上,虽然没有合上,但是也表示不再看那本子上的内容,抬起头,坚定却用力的笑了一下,开口说:
“是,既然华书记您这么直接,我也绝对不敢拿虚话应酬您。我一定把我们的想法,向组织,向市委,也是向您,好好汇报一下。”
“这就对了,年轻人么,锐气不能丢,襟怀也要坦荡……你讲么。”
“是。其实华书记,说实话,我其实也一直觉得挺忐忑的。我年轻,又是……干部子弟,一个言行不谨慎,就容易给干部群众造成不好的印象。”石川跃搓着手,如同一个被班主任鼓励了的小学生一般羞涩细语。
“小石同志啊,不要患得患失么。我们都无法选择家庭出生,但是我们首先,都是共产党员,是人民干部,谈工作么……就要有一个专业的态度。说吧,对于屏行的这个问题,你们,究竟在做什么样的打算?”
“是,华书记,其实……这次屏行奥林匹克俱乐部的改建,从源头上来说,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屏行的这块土地,最早,是当年『大基建时代』立下的项目。那个时候,各级政府……怎么说呢,对中央『提振经济、升级产业、政府服务、企业开拓』的十六字方针的精神,领会的不够清晰,说白了就是有点好大喜功,各种项目都动不动就要争全国第一、亚洲第一甚至世界第一,脱离了实际。中央提倡改善基础建设,以政府的基建投资建设带动经济的初衷,到了下面,多少有些被扭曲。屏行那块地,当时是号称要建设全国乃至全亚洲第一的小球基地,要成为咱们河溪的标杆性项目之一。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当时的市政府、区政府,甚至没有去计算市场容纳量、人流量就匆忙立项了。”
“嗯……”
“但是谁也没想到,中央对于『大基建时代』的反思和宏观调控来的那么快。第七次发改委全国会议后,一下子,很多项目都要求汇报市场价值、社会价值和投资回报率。您想,就河溪那时候的经济水平,尤其是体育市场水平,要造一个亚洲第一的网球基地,这投资回报率怎么写得下笔?别说大满贯了,就是普通的洲际比赛都还没有筹备,就算造了一个世界级的网球基地,又给谁去使用呢?所以,那时候的区政府、投资部门、国土资源部门都有点慌乱,就把这个项目抛给了省体育局。咱们省局……啊……华书记您也知道,体育系统,实际上属于没钱没权的部门,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也是尽量稳妥的过度,缩小规模,减少开支,和地方政府合作。不过这么一来,很多土地问题、资源问题甚至定位问题都无法得到解决,这个事情,这块土地,拖拖拉拉虽然建成了几块现代化的网球场,一个人工湖,几栋建筑,但是整个工程,就算是稀里糊涂被阴干了,其实是非常可惜的。”
“嗯……”
“华书记,您别嫌我说的远……其实这就是根源。”
“不,你分析的很到位,继续说下去。”
“后来,算是时过境迁,一眨眼,又是好几年过去了。其实本来,市里、局里都不可能再有预算去收拾这个项目。却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那就是五环基金在我市投资,要建立新西体集团……其实华书记,这肯定瞒不过您的眼去。五环基金,说白了,就是想以比较低廉的价格,收购历史上遗留的土地作用是『文体公共服务用地』的大项目,收下来合并后改建为商业用途。当然,肯定也会配合一定的体育事业的需要。”
“嗯,你讲得很对,这一点,市里也是看到的。”
“其实,我们局里,包括还有一些其他系统的领导同志,也有两种意见。一种,就是认为这是钻土地政策的空子,不能予以支持;另一种就是认为,其实也可以借力资本的力量,把咱们市的群众体育项目甚至经济给搞活了……资本,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我们党员干部,不能把资本看成洪水猛兽,而是要驾驭这头猛兽,利用这头猛兽的力量,因利导势,把它向为人民服务,为城市建设服务方向去引导。”
“这……也一定是你的看法了。”
“是的。但是这里还有一些因素;那就是溪山旅游开发规划局。嗯,邱副局长找我谈过两次话,我想也是魏局长的意思,大意是屏行的改建,要符合振兴溪山的旅游事业,符合我市我省的整体发展规划,也是一个很好的契机。我也是得到其中的启发,希望将这个项目,结合旅游度假的概念去发展。虽然和最初的构想是有区别的,但是,只要把握『体育』『奥林匹克』这样的大概念,那么整个项目,还是有盘活的希望的。”
“……”华衡城书记微微一笑,却不置可否。
石川跃也不敢琐碎,继续说下去:“所以,这个屏行奥林匹克俱乐部的建设,其实,是省局出面,联合了晚晴集团这样的民营企业,当然还有几个小股东,共同出资来改建成一个『以奥运为主题的高档度假村』,但是同时,也是一个『以奥运为主题的综合性体育场馆』。”
“以奥运为主题?……”华书记似乎是在咀嚼,嘴唇微动,轻声复述了一遍。
“是的。我必须向市委和组织上,坦诚的汇报。这次的屏行网球基地,改建成屏行奥林匹克俱乐部,其本质,虽然在书面上可以有更加委婉的说法。但是本质,就是一个『奥运主题』的超五星级度假酒店和运动场馆的结合体。华书记,我是躲在了『西体公司开发我市体育地财产项目』和『溪山旅游局开发溪山高档旅游概念』两棵大树底下。我们只是一个小项目,嗯……边缘机关的试水工程,在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他偷偷瞄了一眼,却看华书记依旧没什么表示。
石川跃只能咬了咬牙,继续着自己的汇报:“华书记……这次书面汇报上,屏行基地的改建,土地方面,完全是在旧的屏行网球基地的规划……”
“是哪个『旧』?是大基建时代的规划?还是目前的?”
“是大基建时代的……”
“嗯……那你是拿回了更多的土地咯?包括原来的人工湖地块和409 、410两个地块?”
“是,包括409 和410 地块。这个,我们童局长已经向屏行倪书记汇报过了……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最终,屏行变成过一个不温不火的项目,那改造的意义虽然有了,但是能跟得上西体的步伐么?就算跟的上西体的步伐?能跟得上咱们溪山开发的步伐么?溪山景区的建设其实已经是第一阶段落成了。魏局长对于建设高端景区的设想,其实和西体的项目,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不能诉诸于书面罢了。”
“投资呢?回报呢?”
“正要说到投资这个问题上呢。”石川跃洋洋洒洒说了半天,已经开始有了“感觉”,说话也更加激昂起来:“实话实说,整个屏行会所的改建,土地是我从区委这里争取来说的,屏行的土地虽然谈不上寸土寸金,但是也不便宜,这已经是咱们市政府给的全面支持了,我们没有现金支出,只是承诺了在五年之内返还每亩五十万的土地使用转让金给到区里。所以真正的投资,主要是两项,一项是人员和运营成本,一项是改建装潢成本。”
“嗯……”
“先说,人员和运营成本,我估算着,至少要保留三年左右的费用。我的想法是,因为屏行的体育特色,不仅要搭建一个酒店会所管理的人员班子,还要搭建一套正规的运动培训、赛事组织、赛事管理甚至比赛宣发的班子,就是说,为了体现这个会所的体育主题和奥运氛围,我计划为每一位入住的宾客,提供全套专业的运动培训和陪练服务。也定期在屏行,举办专业的和非专业的大型赛事。”
“嗯?培训酒店宾客?你要用专业运动员么?”
“是的,基本上是的。我的想法是,我们未来的主题就是『冠军之滨』,我将邀请我们国家多位国家级运动员,甚至奥运冠军来坐镇,当然是以挂名为主。但是我们河溪的运动员,完全可以真的来带几个周末团么?然后,普通的培训和陪练,主要是排球、自行车、跳水、游泳、网球、羽毛球、体操、拳击、柔道、跆拳道、乒乓、沙滩排球、冰滑等多个项目,全部聘用国家二级以上的运动员来担任培训师,再让省青年队和少年队提供普通的学员来实践……华书记,您想,这将是整个我国历史上第一次,甚至可以说是世界历史上第一次,游客能够在一个酒店式会所里,享受到真正的专业体育培训……这难道不是一种健康、积极的正能量么?”
“……”
“至于人员和运营预算么,一年期,我认为至少要……六千万到八千万,也可能要突破一个亿,三年就是三个亿。”
“人员预算就要这么多?!”
“是的,要这么多。当然了,除了人员,还有第一期的建设成本和装潢成本,我不敢骗您,得说实话。实际上,按照韦泽先生的规划来做,我们整体上应该是要10亿到12亿左右。现在已经开销了6 到7 个亿,至今还有6 到7 个亿的资金缺口”
“已经开销了7 亿?”华衡城书记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似乎只是在确认数字。
“是的,7 亿不到一点,我现在一期完成的是建设银行联合河溪市商业银行的3.5 亿贷款,社会投资大约是1.5 亿,还有一些其他的企业作为小股东的集资,包括一些金融项目的。后期的资金漏洞还有不少,但是我已经设计好筹款方案了……不过,在和您说筹款方案之前,您可以先听听我的收入账。”
“好啊。”
“全案将分四年建设,建成之前,以一期为例,我们会所的接待能力将是500到600 间,平均的间夜价是2000人民币。”
“这么高么?……”
“顶级会所酒店么,当然要贵一些,其实这是平均价,我们的普通客房定价没有这么贵,主要是单栋别墅拉高了均价。所以,我们假设整体年度入住率是40%,那么一年的住房总流水就是1.7亿左右,如果入住率可以达到行业平均水平以上的60% ,那么一年的总流水可以在2.5 亿以上。这还仅仅是房费。”
“这不过刚刚够你的人员成本和折旧成本吧,你装潢改建化了12个亿,难道要用几十年才能回收么?这还没和你算土地成本呢。”
“是,按照这个账算,是这样的。而且不能简单这么计算,酒店的装修装潢,平均每5-8 年就要全面翻新一次。屏行奥运中心的基建还牵涉到大量的体育项目,体育标准场地,所以可能这个翻新成本还要再高一些。再考虑到推广成本、运营成本、社会交际成本,实际情况是,折算到五年的话,大概第一个五年,每年亏损会控制在1 个亿,第二个五年才有可能扭亏为盈。如果要翻新,则回收周期可能在七十年以上。”
“……”
“当然了,七十年才能回收全部的成本,成笑话了。但是华书记,我们要注意个事实,那就是,遍查纪录,至少在亚洲地区,这样的纯粹的『专业奥运主题的体育会所』是我们独此一家,并无分店。全亚洲的富有人士,社会名流,企业家,专业人士,爱好体育,愿意参与体育的有多少呢?在新时代的背景下,他们又是不是渴望有机会可以接触更加专业的体育项目和体育规划呢。如果我们推出全套的『会员服务』,向他们出售的是一整套的主题度假计划,而不是简单的一、两个间夜的销售呢?我的想法是,我们将引入『奥运会员制』,也就是把服务和酒店分开来收费,使得单个客户家庭的单次消费提高到2-3 万,这也不是什么天文数字,但是完全有机会,提供给客人一个『不离开会所』就可以享受到全套『健康主题的度假服务』,这样一来,我们的年收入完全可以提高到3 个亿,甚至可以看齐5 个亿。当然,运营成本还要再叠加一些……但是计算总所得,回收整体成本的时间就会大大缩短,我甚至可以保证,5 年之后就有望全部12个亿的装潢成本。”
“……”
“这还没完。如果我们真的可以搭建起这个亚洲地区独一无二的『体育爱好者名流俱乐部』,那么我们能不能利用会所内这些体育设施,举办另类的民间体育赛事呢?我说的,是类似行业内的社交性质的赛事。这种赛事,可以为很多行业、很多阶级、很多专业的社会名流,海内外的宾客提供一个『有主题』的社交场所……介时,这样的比赛,光赛事这一块,一年2-3 场大型的,5-10场中小型的,再利用我们体育局的专业特长,结合我们国家的体育优势,我看,一年内光赞助费,回收1-2 个亿没问题吧。这还没算赛事报名费用、广告费用等等。当然了,这一块我们目前只有一些前期规划,我还不敢和市委领导这里打包票。”
“……”
“再进一步考虑,华书记……我也不能不说,从这个点出发,将可以为我们市,为屏行区,也是我们省,引来一个个曝光点和大量的高端人流。至于带来的连锁反应,对屏行区的建设发展,对我们市的海内外知名度,甚至对全省的战略上,不能说是增光添彩,至少也是添砖加瓦吧。如果能够形成一些国际报道,再举办一两场介于商业比赛和专业比赛之间的邀请赛,一来二去,我看,光城市宣传费用,就为我们省下至少几个亿吧。”
“……”
石川跃说的滔滔不绝,甚至都有点激动……把自己对屏行会所全面的高端化、专业化的深度考虑,可以说是一吐为快。
他相信,自己的这番演讲,深入浅出,也考虑到前瞻性和可行性,是具有相当说服力的。
他甚至在等待着,这位铁血强人华衡城书记能够拍案而起,大声赞扬自己“后生可畏”……
这是他需要的荣耀,这也是他应得的荣耀。
他来到河西已经三年了,这一次,他面对的,不再是庸庸碌碌的官僚,不再是只知道醇酒妇人的蠢货,而是一个……能够吞吐风云的市委书记,一个能够左右省、市两级政治局面的政治家。
他在等待着夸赞和肯定,他偷偷的抬眼去看华衡城的嘴角,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有点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
他在等待这夸赞和肯定……
他并没有等到……
许久,许久……其实只是过了一分钟而已,但是石川跃依旧感觉到过了许久许久……长长的沉默后,传来的华书记“亲切”却暗藏着冷淡的微笑。
“小石同志。”
“是……”
“你分析的很全面。但是,你可能,没有听清楚我的问题。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没有能理解清楚你的论述。”
“啊?”
“我再问一遍,你们,究竟在做什么样的打算?”
忽然之间,就像是一道灵光乍现,华衡城同志反反复复在重复的这句话“你们,究竟在做什么样的打算……”像惊雷一样在石川跃的脑海中劈裂。
你们?
等等,等等,等等……
华书记的这个“你们”大有深意。
他究竟在指的“你们”是谁?
难道,不是指河溪市体育局?
难道,是指省局?
不对。
不对。
都不对。
难道……难道……?
难道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被当成另一个“群体”的代言人之一,在被问“你们?”
他眯起了眼睛,努力鼓足勇气,抬起了头,看着华衡城深邃的一对瞳孔。
华衡城也看着他。
华衡城并没有表达出任何的不满,甚至嘴角还是带着亲切的微笑,但是,石川跃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刚才精心酝酿和准备的回答,让这位河溪市委书记并不满意。
甚至他可以莫名的肯定,自己只有最后一次机会,在回答一次,回答这个问题“你们,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他的喉咙“咕噜咕噜”转动了一下,从肚皮里涌出一个新的答案……
他刚才给到的“答案”,已经是在一般意义上不会向领导汇报的答案,是他准备来应付“高级责难”的。
怎么,连这个答案,华衡城都不满意?
好吧,即使这番慷慨激昂,机关算尽,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的答案,领导还是不满意,还是觉得他不够真诚,他还准备有一个“答案背后的答案”。
这“答案背后的答案”,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对任何人开口的。
第三层的答案。
但是,即使是这个第三层的“答案背后的答案”……才要出口……
他又咽了回去。
不!这个第三层的答案,依旧不行!依旧不够!
这是一种本能。
世家子的本能。
本能告诉他:即使是这个第三层的“答案背后的答案”,恐怕,也很难唬弄住眼前这个河溪诸侯。
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么?
是自己一次重要的决策么?
利益?弊端?得到?失去?上升?下降?合作?对抗?
在权力的游戏规则下,自己能把控好这些分寸么?
……
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间么?
……
如果是叔叔,他会怎么做?
如果是爷爷,他会怎么做?
……
自己只有一个选择。
终于,他吁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吞咽了一下唾沫。
“是……我刚才说的可能还不够全面”
华衡城书记似乎笑了笑,点点头说:“那你接着说……”
“我们……”他顿了一下,稍微加重了一下“我们”两个字的语气,接着说:“在考虑以上经济和发展原则的同时,其实,是在考虑另一种『可能性』。这次屏行的建设,其实也可以算是,为我们河西省,河溪市,一个系列工程中的一个可能的节点,或者说,在为这种『可能性』做一些周边的准备和布局。当然,只是『可能性』而已……”
“什么可能性?”
“……”
“……”
退无可退。
石川跃的胸中,燃起的仿佛是团团躁动的火焰,那是从血液深处传递来的力量,让他,即使对着这位级别高他十七八级的首长,也能拥有的勇气,他抬起了头,眼睛中仿佛也燃烧起那团火焰,吐露着他掩藏得很深很深的那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