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明珠就知道,父亲志大才疏、好高骛远,虽一直以列侯之后为傲,自认高人一等、野心勃勃,偏既没有本事,又不肯脚踏实地。
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想到父亲竟有那样大的胆子,竟能疯狂至此。
她还记得那一日,她因得了老太妃青眼,留在香山寺侍奉其左右,终于不必被迫周旋于众贵妇千金之间,想着父母会用什么合适的价钱把她“卖”出去。
家中忽打发人递信过来,道是她父亲任期已满,前日已到家中,特特接她回家团聚几日,共叙天伦之乐。
明珠自是欢喜的,虽然她知道父母在她身上打的那些小九九,但这十来年的疼宠关爱也并非作假,父女分离已有数年,如何不思念?
当下忙求太妃准她告假,回家暂住几日,太妃因道:
“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既是你父亲来家,就住上十天半月也使得,只是我在这里寂寞得很,家去了也要常给我写信。”
明珠忙笑着应了,虽然她与太妃相处时日不多,但这位老人家慈祥温和,对她也是关心体贴,她心中实是拿太妃当祖母敬的。
一时收拾了行李铺盖,苏家早派了车来,由众丫头婆子围随着返回家中。
父女厮见,自有无数的感怀慈语,此处不消多述,且说明珠住了几日,靖宁侯忽道:
“你如今也年岁渐长,从前是我不在家,你太太不好做主,方才耽搁了你的事。眼下我既在京里,也该早些将这件大事完了,我和你太太才能放心。”
明珠闻言,心头一咯噔,忙笑道:“爹爹何必着急,我还想在家中多留一二年呢,衡儿年纪小,若我出去了,谁来侍奉爹爹妈妈?况娘娘说过,此事她老人家也要过问的。”
靖宁侯听了,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惊讶,沉吟道:“娘娘也要过问?”随后便不提此事,明珠只听他低声嘀咕了一句,“这可就难办了……”
回房之后,她心中自是不安,只因她如今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若靖宁侯此时将她嫁出去,事情岂不就暴露了?孩子恐怕也留不下来……
原本明珠打算的是待自己即将显怀,便对太妃告假回家,蕊娘已为她安排了下处,她就在那里将孩子生下来。
这个孩子,是她与哥哥唯一的联结了……当日她亲手斩断了这份原不该存在的感情,也彻底了结了他们之间的一切过往、所有未来。
她只剩下这个孩子,无论如何,她也要将孩子保下来。
因此情急之下,明珠便说了太妃也要过问自己的婚事。
虽则老人家并未如此表态,不过明珠想,若自己言辞恳切地求几句,太妃应该会准允。
届时自己便可将婚期拖到孩子出生之后,看着他平平安安地降生,也看着他……被人抱走,永远离开自己。
这天晚上,明珠又做起了噩梦。
自打苏夜离开后,每晚她都整夜整夜地睡不好。
梦中所见,或是他离开那日绝望的眼神,或是他给自己留下的那箱子旧物。
她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只能沉浸在久远又痛苦的回忆中,所幸在太妃身边侍奉了一段时日,每日听着佛乐禅音,方觉心中好些。
但这晚的梦,竟比以往还要光怪陆离。
她一忽儿身处婚堂之中,身边站着看不清面目的男人,那是她未来的夫婿。
一忽儿又躺在病榻上,费尽千辛万苦方将孩子生下来,可一眨眼,孩子却不见了,所有人都说她从未有过身孕。
明珠不停地找啊找啊,疯了一样想找回自己的孩子,每个人都说:“这是你的报应。”
“你如此狠心绝情,迟早会有这一天。”
“他不会再回来了,你把孩子留下,难道还指望他能原谅你?”
“他恨你入骨,宁愿死也不会再见你,这就是你的报应。”
……次早醒来,才觉浑身湿透,面上也全都是泪痕,明珠茫然地抚摸着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她真的做错了吗,她其实早已后悔了罢……
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斩断一切,但她,不过是最懦弱最卑劣的那个罢了。
这日之后,明珠又在家中住了几天,原欲辞别父母返回香山寺,苏夫人却道:“老爷前儿才说骨肉完聚,何等欢喜,你如今又要去,岂不教老爷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