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吴家,依旧炎热的夏季,依旧吵闹的蝉鸣。
善款镖队走了之后,吴家顿时冷清了许多。
何若雪每日呆在“蓬莱居”,少了吴雨和柳儿,她也乐得清闲。
大房那边,沉嫣琳还是和以前一样,在湖心亭赏花观鱼。
生活似乎没有变过,除了吴贵。
数天之前,吴贵还是一个性福的人,劈柴,喂马,周游苏州,关心粮食和蔬菜。
如今,唐淡月走了,玉琴也走了,吴贵夜夜孤枕难眠,两位夫人又深居不出,他也只好到“碧落楼”帮吴令闻打理“锦绣年华”的生意。
没有人知道,吴雨一行人早已被唐申生擒。
只是,吴风最近神清气爽,像是遇上了什么喜事,任他心机深沉,也不禁表露了些喜色出来。
而苏州城,也确实快要迎来一件重大的事情:少保于谦要视察应天府。
少保于谦,权倾朝野。
当今朝廷分成武人和文人一脉,本来文武应当是平衡的。
但是,前朝皇帝朱祁镇在“土木堡”一役,损兵折将,是以武人一脉地位急降。
除了征北大都督柳观海和白龙大都督唐云远,其他的武将都不受重用。
而文人一脉,则是人才济济。
当年的太子太师江充把持朝政,大树政党。
虽然他如今已退位,但是所留下的江系子弟依然占据了朝野的大半官职,与少保于谦一系对峙而立。
应天巡抚就是江充的侄儿江闵,江苏织造和参将都是江系的人,否则,于谦又怎会如此凑巧就选中了苏州。
当今皇帝代宗朱祁钰深恐被人谋朝篡位,五年来不断打击前朝余孽。
毕竟,代宗皇帝是在危机之时临时登位,谁也不知道英宗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回朝。
为了坐稳皇位,朱祁钰扶植于谦,并重用东厂,掀起一阵杀潮,消灭了大半的江系高官。
如今,于谦的屠刀便降临到了江闵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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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吴家。
吴令闻照旧到书房查看今天的账目,一灯如豆,烛黄的光亮从窗内传出。
房间里,不止吴令闻一个人,云心和月容正低头站在一旁,等待吴令闻发话。
“呼…”
吴令闻长舒一口气,终于把今天的数目看完,抬头见云心和月容还是站着,方才想起她们已经等了许久,便和声道:“你们坐下吧…”
“是。”
两人听话地坐到一旁,月容便开始道:“今日大夫人还是在湖心亭休息,做了些刺绣活儿,期间二少爷来请安,片刻便走了。不过,二少爷似乎提起了少保大人要来苏州一事,之后便与大夫人进房,奴婢无从得知。”
说罢,云心便接在月容后面道:“今日二夫人在蓬莱居种花,没有什么事发生。”
吴令闻听后,先是一点头,接着对月容沉吟道:“你说二少爷提起了少保大人之事…大夫人是什么反应?”
月容回想着答道:“嗯…大夫人好像没什么反应,只是回了句知道了。”
“哦?”
吴令闻有些惊讶,毕竟于谦是当今权势最大的臣子,她的反应如此淡定,自然让人感到出奇。
想了半会儿,吴令闻也没有个定论,便对二人说道:“也罢,你们回去歇息吧。”
说罢也不管二女,低头再次核对账目。
云心和月容不敢打扰吴令闻,低头退了出房间,接着相视一眼,便向着同一个方向离去。
花下舍。吴风的房间里。
谁也无法设想,一个大富之家的少爷居然住在茅屋,每天挥笔磨墨,诗词歌赋,如同一个寒窗苦读的学子。
对此,吴风只有一个解释:书中自有黄金屋。
此时,两个窈窕的身影半跪在吴风身前,吴风闭着双眼,不见喜怒。
“你们起来吧…”
吴风轻声道。
两个身影闻言起身,竟是云心和月容。
只听吴风温柔的声音响起:“辛苦你们两个了,一边要替吴令闻打探消息,一边要替我注意他的动向。”
吴风直呼父亲之名,竟是没有丝毫敬意。
一个读书人,百行孝为先,怎会如此无礼?
吴风是读书人,但他并非无礼,只因沉嫣琳说过的一句话:吴令闻并非你的生父,至于你的生父是谁,我自己都忘记了…
所以,吴风只当自己是一个无父之人,甚至连母亲,那个妖艳性感的女人,他也不想要这段关系,他更希望沉嫣琳只是一个女人。
自从知道吴令闻并非自己的生父后,吴风便开始策划夺取吴家的家产。
云心和月容是他从乡下买回来了两个丫头,却没有马上带她们回府,而是让她们碰巧遇上吴令闻,使了些手段,让吴令闻把她们带回吴府。
在吴风的授意下,云心和月容假意对吴令闻忠心耿耿,而且显露出过人的能力:探听消息。
所以,吴令闻把她们分别放在沉嫣琳和何若雪身边,却正好方便了背后的大赢家。
此时,吴风在脑中整理吴家的情况,吴雨不在,即便还活着想必也被抓回了苍穹门。
那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又从来不回吴家,何若雪足不出户,吴家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阻止他的力量。
本来,吴风已经可以动手夺取吴家的一切,然而,于谦视察一事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应天巡抚江闵资质平庸,只能算是堪用。
即便吴风对吴令闻下毒手,江闵也没有那个本事查处端倪。
但是于谦不同,于谦此行是为了对付江闵,如果吴家出事,必定会引起他的注意。
吴风沉吟片刻,便对云心道:“云心,明晚你告诉吴令闻,便说,我去二房那边看了二夫人,并希望她让父亲推荐我去见于少保,吴令闻如此疼爱何若雪,只要知道了此事,他必定会自主推荐我的。”
“好的,风少爷。”
云心和月容在遇见吴风时,便称呼他做风少爷。
“月容。”
吴风转头对月容道:“你替我密切监视着母亲,就算…嗯,就算她上茅厕,也要在一旁探听…”
毕竟是母亲,吴风面容有些尴尬。
“风少爷?”
月容有些不解。
吴风含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母亲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只是,沉嫣琳平日行事如同没有漏洞一般,让吴风有些好奇,想要探出她哪怕一丝的秘密。
说罢,吴风便让二女回去休息,自己则继续挑灯夜读。
吴家,似乎总会在夜晚发生一些阴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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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打在古老的城墙,苏州城似乎迎来了天子的眷顾。
远远的,一顶轿子摇晃着向苏州城而来。
八个人,八把刀,八个轿夫竟然都是功力深厚的武林高手。
步履平坦,气息悠长,可见轿子内坐着大人物。
渐渐地,越来越近,城墙上姑苏两个大字越来越清晰。
便听见城门守备军整齐地站在城下,应天巡抚江闵带同一干官将,跪在城下,朗声道:“下官拜见少保大人!”
本以为,于谦出巡应该是阵势浩大,没想到就这么一顶轿子,不愧是当朝大人,气概可想而知。
后面的官员都不相信眼前这顶孤独的轿子里面坐着的便是于谦,只有上过京城,见过大场面的江闵知道,于谦无论是入宫面圣,还是外出游玩,都只会用眼前这八人抬轿。
轿子停下,里面传出一个声音,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声音。
“起来吧,他在睡觉呢…”
如同来自西方极乐世界的梵音,充满磁性的女声勾起了每个人的欲望,轿子里的女人是个怎样的尤物,仅凭声音便让人把持不住。
他在睡觉?
难不成两人这些天来每日就在轿子里胡天胡帝?
江闵等人都不禁想入非非。
“谢大人!”
还是江闵最早反应过来。
他早就听闻于谦的小妾翡翠是天下七大高手之一,不仅一身诡异的邪功,容貌更是犹若天仙,一眼便能把人的魂勾去了。
轿子里突然传出一个懒散的男声:“哦?到苏州啦?翡翠,怎么不叫醒我呢…”
女声似乎有些娇羞,吃吃地笑道:“你昨晚累了嘛…”
“呃…不说了不说了,外面的可是江大人?”
男声渐渐清醒过来。
江闵心中有些恼怒,我等大清早在此等候,你竟在轿子里蒙头大睡,还跟小妾打情骂俏,真是岂有此理!
嘴上却不敢不敬道:“正是下官,不知于大人可否出来让我等拜见。”
“你要见我?”
于谦有些意味深长地道。
江闵没有说话,只是低头跪着。
这时,女声突然轻轻地说了句:“睡吧…”
江闵正摸不着头脑,身后的官员忽然全数倒地,不知生死。
七大高手一语之力,威力至此。
江闵只觉得后背发凉,如此诡异的情况,他活了大半辈子也不曾见过。
传说中的“红颜玉”,果然诡异厉害至极。
“起来吧,江大人。”
头顶的阳光被人影遮住,江闵抬头看去,只见可以俊秀挺拔的身体站在自己身前,阳光的照耀下,看不清脸庞,只是在这一刻,他仿佛就是天。
江闵颤抖着双腿,缓缓起身,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人。
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点皱纹,看不出年纪,大约在三四十岁之间。
两鬓有些白发,嘴唇周围是淡淡的胡渣,眼睛有些小,里面的精光却要把人看透了。
似笑非笑的表情给人一切在握的感觉。
这便是朝野第一人于谦。
江闵不敢和于谦对视,只是恭敬地低着头,有些犹豫地问道:“于大人,他们…”
于谦看了看他身后,那群倒地不起的官员,轻笑道:“没事,只是睡过去了,一会儿便好。江大人,我们进城吧。”
说罢,抬腿便向千年的苏州走去。
江闵暗叹一口气,只得乖乖地跟着身后。
平日里威严十足的应天巡抚在于谦的威慑下,竟是战战兢兢,少保于谦,果然名不虚传。
苏州城内,清晨的闹市早已沸沸扬扬,没有哪一个平民会因为于谦的到来而停止自己的生计,更可能的是,没有一个平民会关注这件事,即便官府通报榜文上,少保于谦四个字亮得发烫,百姓们都只道那是京城来的高官,管不着我们,我们也管不着。
于谦信步穿梭在人群中,江闵跟在他身旁,慢他半个身形。
那顶八人大轿也跟在后面,周围似乎有什么力量,把靠近轿子的人都推开。
至于那些倒地的官员,于谦没空去理。
士农工商,商贾排在最后,于谦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侧脸问身旁的江闵道:“苏州城中,可有些较大的商贾之家?”
“回大人的话,苏州的大商贾倒是有许多,不过住在城内的就只有吴家和何家。”
江闵抹了把汗道。
“白芍一钱,何首乌三钱,党参二钱,慢火三个时辰,江大人不妨试试。”
于谦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道。
见江闵奇怪地看着自己,于谦笑了笑解释道:“虽说如今是夏季,但是苏州的清晨并不怎么热,江大人却满头是汗,莫不是身体虚寒,方才我说的是补体的一个方子,江大人可要保重身体啊。”
“哦,原来如此,谢大人关心,大人果然学识渊博。”
江闵感激道,心中却暗想:呸,你说的方子有毒没毒我心里还没数儿呢,谁敢用啊!
“对了,你刚才说何家?”
于谦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是的。”
江闵答道,吴老弟啊,不是我不帮你,于谦问的可是何家啊。
“嗯…那,还是先去吴家吧。”
于谦想了想,似乎对何家有什么顾虑道。
说罢,于谦便示意江闵在前面带路,向吴家走去,一路上,轿子里的翡翠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于谦有些奇怪,一向外出游玩的时候,翡翠都是最有兴致的,今日这么这般沉默。
于谦慢下脚步,靠近轿子问道:“翡翠,不出来看看吗,苏州可是风景如画的古城呢。”
“不了…”
翡翠的语气有些谨慎,却没有担忧,说道:“相公,这城里,有一个高手。”
“高手?”
于谦皱眉道,能被翡翠称为高手的,那必定是能够威胁到她的人,七大高手之一?
不会这么巧吧。
“嗯,真正的高手,不下于我…甚至,在我之上!”
翡翠先是有些犹豫,接着肯定地道:“早在城外,我就感受到这股气息,只是,这股气息没有任何恶意,杀气。”
“既然如此,就不必担心了,也许是某个隐于闹市的高人。”
于谦松了一口气,既然无恶意,也许也不会相遇了。
“好吧,相公你也要小心点。你们八个,要保护好于大人,知道吗?”
后面一句话是对着抬轿的八人说的。
“是。”
八个高大的轿夫声音有点生硬,口音中带着西域的味道。
于谦也不强迫翡翠出轿,随着前面江闵的脚步,沿路视察着苏州的民生。
只是心中还是在疑虑:高手?
天下七大高手的行踪都在我手中,除了那位浅雪无痕。
当年好像就是浅雪无痕挡下宫里的那位,巧的是,这位浅雪无痕好像就是苏州城的…
事情变得有趣了,于谦微微一笑,不知在打算着什么。
想着想着,前面的江闵已经停下脚步,目的地到了,朱门铺首,兽面衔环,横匾上两个大字:“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