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先生在叫我的名字,但我实在懒得回应他。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对着宿舍的书桌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不断敲击着,思绪早已乱成一团。于是他又叫了一遍。我真想揍你啊,白痴。虽然不清楚鸢的动机,不过既然她有意地跟踪、偷拍我,想必是之前就已经对我有所了解了吧。我已经能想象出牛先生和她在一起时拼命找话题,最后把他偶然瞥见的我的性癖当做谈资的样子了。本来我对于这种事并不担心,毕竟我和牛先生的社交圈没什么交集,陌生人中的一点流言完全可以无视:我曾经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昨天下午,鸢从教室的后窗足足偷拍了我半个小时,获得了足以让我被身边的所有人蔑视的一切证据,而我仍在宿舍里苦苦思考她的目的,浪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能让噩梦成真。是勒索?是出于好奇?还是仅仅是为了好玩?从昨天她的表现来看,每一种猜测都有可能,在她联系我之前也不可能得出答案。
见我半天都没反应,牛先生叹了口气,自己出门去了。这家伙看来还完全被蒙在鼓里,就算告诉他昨天发生了什么,他多半也不会相信吧。说真的,任何人在和心智水平远高于自己的对象交往之前,都应该先好好掂量一下;不过反正是他自己的人生,就由他去吧。
我决定暂时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毕竟现在没什么能做到的,想得再多也只是白白焦虑。在鸢下次联系我之前,最好还是先不要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异样。我看了一眼表,匆匆把课本装进书包,准备去教室:下午的课我一般来说还是会去听的。
但是我果然还是无法集中精力听课,老师讲课的声音就像毫无意义的背景噪声一样在我耳边回响。眼前的威胁过于真实迫切,即便是想要暂时忘却它都很难做到。我曾经想过秘密被曝光的后果,但每次考虑到一半就不敢再想下去。如果只是被学校里的人知道,在警惕、嘲笑和蔑视的目光中生活,我至少还能尽力去忽略别人的看法,等待他们的热情和义愤渐渐平息;如果被父母和家人知道,虽然他们可能无法理解,虽然他们肯定会受到伤害,但我知道最终他们一定还是能接受我;但是如果……
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因为太久没来上课居然忘了调到静音,一时间整个教室的视线都集中到这边。我在心中暗骂着这个时间打电话的人,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挂断,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号码。该不会是她吧。我还没来得及回短信询问,对方的短信就先发了过来。
“为什么不接电话?现在立刻加这个号码的微信。”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有我的电话号码,但现在显然不是提问的时候。我用电话号码搜到了微信帐号,头像和昵称都没有设置,看来是专门用来和我联系的小号啊。添加好友之后,在紧张感和恐惧的折磨下,我连用课本遮挡着装个样子都顾不上了,在课堂上明目张胆地盯着屏幕,等待着她发来的消息。不管是开出苛刻的勒索条件,还是发来辛辣的辱骂或者嘲讽,我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接下来收到的却是一个位置共享,和一条简短的消息:“现在到这里来。”
我本来打算回复说自己正在上课,但想到自己的处境,决定还是尽量按她说的做。我把书包留在教室里,低着头从后门溜出了教室;老师好像朝这边瞟了一眼,但并未理会,或许是以为我是去上厕所,或许只是懒得多管吧。我按照着她发给我的位置,出了学校的大门,朝着笼罩在秋季下午的黯淡光芒中的居民区走去。在浅灰色的天空下,街道上连一个行人也没有,人行道上的地砖早已开裂,被丛丛杂草夺去了阵地。身边是附近唯一的高档住宅区,高大却油漆剥落的红色围墙将里面的景象遮得严严实实,就好像要把里面的人间世界和荒凉的外界彻底隔开一样。我看到鸢坐在前方路边树荫下的长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废弃工地的断壁残垣。
我走到她身边,但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稍微往边上挪了挪。于是我在长椅上和她隔着一点距离,并排坐下。她没有转过头来,只是拿出手机打开了通讯录,用平淡的语气一个一个地读出其上的电话号码。尽管刚才急匆匆地走过来还稍微有点冒汗,我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急速冷却:从她开始念前几位时我就意识到,那是我仅有的几个能记得清清楚楚的电话号码。它们属于我的父母和家里人;而最后一个我前几天才联系过。那是叶同学的电话。
由于困惑和震惊的双重打击,我完全说不出话。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能在仅仅一天的时间里得知我的人际关系,并找到相应的联系方式。就算她是早有预谋,提前开始调查;就算她凭借某种背景,从学校方面搞到了我的家庭联系方式;但现在我和叶同学之间的关系即使是父母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大学的老师和同学了。有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身边坐着的不是人类,而是能随意将他人的命运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恶魔;但她近在咫尺的声音和动作,以及在秋天末尾已经开始变冷的下午呼出的热气,都表明她也只不过是和我一样的凡人。
“消息的内容都已经编辑好了,我随时都可以把昨天的照片和视频群发给这些号码,”她的声音将我带回了现实,“另外我还有备份,所以建议你不要动歪脑筋。”我故作冷静地沉默不语,其实只是害怕暴露声音中的颤抖;头脑一片空白,等着她提出条件,但她所说的话却再次出乎我的预料。
“你就不觉得无聊吗?”我听到她说。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可能提出的条件和我的接受底线,一时没能理解她的话。看到我困惑的表情,她不耐烦地补充道:“我说你的变态癖好啊。光是意淫的话不觉得无聊吗?”
“不觉得。因为我想象力还不错,就不劳你费心了。”本来不想在言语上激怒她的,但对于她莫名其妙的提问我忍不住语带讥讽。她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眯着眼打量着我,凑近我轻声说:“如果有机会可以付诸实践呢?”我移开脸去,已经不再掩饰厌烦的情绪,没好气地回答:“我做事可是会考虑后果的,也不会不顾别人的想法;怎么可能全都像某些人一样啊。”
但她看起来并不在意,还在继续提问:“如果既不会有后果,对方也同意呢?那你会怎么做?”我没有再回答,倒不是因为被她问住了,而是在努力驱散心头突然升起的回忆的阴霾。但她带着得胜的微笑站起身,说:“看吧,你的原则不过也就是这种脆弱的东西。”看到她转身准备离开,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有点诧异地看着我回答:“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只是想不觉得无聊啊。至于接下来你要做什么,我之后会告诉你的。明天晚上我们在那个工地里见。”她一边说,一边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废弃工地。我再也说不出更多话了,只能坐在长椅上看着鸢在一个人也没有的人行道上走远。然后,就在意识到我们所处的地方有多么荒凉的一瞬间,阴暗的想法开始涌上心头;我被自己吓了一跳,但脑海中的声音却一直挥之不去:被人手握把柄,麻烦只会没完没了;若想让麻烦结束,“把柄”和“人”之间总有一个得消失才行。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一直坐在那个长椅上,直到白昼终止、夜幕降临,远处的居民楼亮起零星的孤寂灯光。我的手脚被冻得冰凉,遥远记忆中全身都被寒意浸透的感觉又一次出现,那段时间我裹着最厚的被子,却仍无法抑制地浑身发抖。头脑中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告诉我该采取的行动、该做的准备,告诉我如果想要保住现有的一切就必须果断行事,反正不是已经在头脑里幻想过那么多次类似的事了吗;不管她的目的是勒索还是什么,应该都不会告诉任何人,牛先生看起来也毫不知情,甚至没人会知道我和她有任何关系;至于那个废弃的工地,已经在这里默默伫立了好几年,不出意外的话还会持续地荒废下去。但是身体却不断抗拒着,抵制着不断涌上的寒意,迫使我问自己,就算那些秘密被曝光了又能失去什么?我就这样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但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直到手机的提示音传来,我才用冷得打颤的手掏出手机,看到了叶同学发来的消息。
“明早在xx地铁站门口见可别忘了。要是再迟到的话,我就只能和你绝交了。”
她还是从来不发表情符号啊,要是别人看了说不定会以为她是认真的呢。想到这个我不禁笑了出来,尽管因为寒冷连嘴角都不住地颤动。然后我想到了。如果让她知道的话。如果我的那些秘密让叶同学知道的话,她一定会明白3年前的事情的真相;那件她一直以来错误地给予我同情和理解的事情的真相。那样的话,她绝对不会再接受我;而我也就失去了最后一个原谅那时的自己的理由。
因为她会知道我从那时开始就已经是一个凶手了。
于是我站起身。我走进那座废弃工地,在里面转了一圈。我回到宿舍,翻出了大一军训时发的手套。我戴上帽子和口罩。我在学校边缘的储物间里取出了一把铁锹,用床单包好。我走小路回到了荒废的工地。然后,我用了4个小时的时间,挖出了一个起码有一米深的坑。
把铁锹藏进足有半人高的草丛之后之后,我回到宿舍。牛先生已经在对面的床上睡着了。我把一只旧鞋的鞋带抽出来,放进了书包里,然后上了床。明天上午先去和叶同学会面,然后傍晚时分开,去废墟中赴约,再根据情况决定做出什么行动:总之,结果要么是迫使她放弃手里的一切证据,要么就只剩更极端的选项。我又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过着流程,仔细回想着有没有疏漏,不确定自己究竟能否做到;因为焦虑和紧张而无法入眠,直到凌晨才昏昏沉沉地陷入梦中。
那是那种很浅的梦境,梦里的我甚至知道那只是一个梦。我正在竭力拉紧手中鞋带的两端,而鸢正在我身前颤抖着;不再像是无所不知、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魂,而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但我不管怎么探头,不管从什么角度,都看不到她的脸。然后我看到叶同学站在对面看着我,但她的相貌和神情却同样不可见。
然后我发现自己正在向坑里填土。鸢的四肢扭曲地摊开着躺在坑底。但不管我往坑里填了多少铲土,她的尸体却并未被掩埋。地上的坑在变浅,而她就像浮在水中一样逐渐浮了上来。我惊恐不已,转过身去,看到枫站在我的面前,双耳下的雏菊挂饰发出点点闪光。
我被闹钟的声音吵醒了,发现自己满身是汗。牛先生在对面不满地哼哼着。穿上衣服,收拾好东西之后,我在出门前特意跟牛先生说了一声我要去城里见高中同学,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往地铁站走的路上又一次经过那座废弃的工地,我在它前面站了几秒,看着早晨的苍白阳光穿过建了一半的楼房的骨架,化作了散落的银色针芒。只完成了一半的工程此刻也显现出一种凄凉的美感。那么只完成了一半的人生又如何呢?
我转身继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