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蛇对即将被逐出乐园的恋人们说:“你们会看到这个世界的真相。你们会像神一样知晓善与恶。”
独自躺在宿舍的床上,我想着这个千年以来基督徒们津津乐道的故事。故事中的那对恋人,在获得了智慧和自由意志,在摆脱了动物般的无知和天真之后,反而因此变得不幸,并将苦痛世代相传。我曾经蔑视这个故事想要传达的观念,蔑视那些不相信人类理智、诋毁尘世的可悲信徒;但是在那天的事情发生之后,在一千一百六十二天前我走出高中的图书阅览室之后,我对于真相的信念产生了切实的动摇。如果欺骗已经开始,如果某人已经对假象深信不疑,如果那个假象对其来说已经是最重要的东西,那么让那个人知道真相真的是好事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从那天起我就已经不知道了。
昨天回高中看过老师之后,我先把叶同学送回了她家,回到宿舍的时候牛先生已经睡着了。叶同学选择本地的大学时,“方便回家”倒也不全是借口,她不仅每周末都会回家住,甚至可以像这样星期一早晨再去学校。至于我,虽说勉强也算是在“本地”上学,但是每次回家路上都得折腾上一两个小时,久而久之周末回家的频率也越来越低了。
高三时那次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挨揍之后,那个人接受了和解条件,结束了对叶阿姨的纠缠;所以叶同学每周回家倒也实属正常,毕竟她母亲现在是一个人住着。尽管如此,至少从我的角度看,叶阿姨获得了一种平静的幸福:不再担惊受怕,不再委曲求全,据叶同学说,她如今正在学习摄影,看起来已经真正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但那仅仅是从我的角度看而已。在工作日的每个傍晚,独自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的时候,她的感受又是如何,我是不可能知道的。这个世上真正能忍受独自生活的人可比想象中少多了。我当时做的究竟是正确的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早就已经放弃寻找了。
牛先生已经去上早课了,而我又一次翘掉了整个上午的课。逆着中午去食堂吃饭的人流,在校园里闲荡着的时候,我尽力控制着自己不再去回忆高中时候的事。回忆中好的部分只会让现实显得越发凄凉;而那些充满苦涩的部分,则用内疚和悔恨将现实中仅有的幸福焚烧殆尽。我看着那些迎面而来的刚刚下课的人,其中有些人在和身边的人随意谈笑着,有些人则带着一副愤懑而焦急的表情匆匆而过。但他们所有人都立于现在,面前展开的是仍然能靠自己的意志去改变的未来—至少貌似如此;而每天在我面前出现的却是过去的幻影,那些已经无法逆转的既成事实在脑中萦绕不散,控诉着我的卑鄙,嘲笑着我的愚行。
从小时候开始家里的大人们就喜欢向别人夸耀我的记性。但如果不能由自己决定记住什么遗忘什么的话,我倒宁可每天醒来时记忆都变成白纸一张。
走向校园的边缘时,周围的行人也在逐渐减少。前面是一座几乎已经废弃的老实验楼,楼层只有不到十层,但层间距很大,所以看起来相当高。暗红色的墙砖和其上攀附着的藤蔓,很容易让人想起上世纪的老旧小区里的建筑。楼房的背面的墙上裝有直通楼顶的梯子,只不过最下一级距离地面也有接近三米,本来是需要再搬来一架梯子才能够到的;然而后院中随处堆放着的大木箱高度足有一米,我用脚把旁边摆着的一个木箱推到梯子下方,踩在上面伸手够到了梯子。
我是在大一下学期发现这个地方的。第一次爬梯子的时候多少还有些害怕,一边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向下看,一边手脚机械地交替着向上攀爬,到楼顶之后腿都软了,躺在地上半天才缓过来;之后别说站在楼顶边缘,就是探头往下看一眼都觉得头晕。不过只要愿意,人适应起来总是很快的,现在我就是坐在楼边也毫不紧张了。从那之后我每周都会来那么几次,从楼顶上俯瞰这个位于荒凉偏僻的郊区的学校里,最荒凉偏僻的角落。几百米开外的新教学楼与这栋旧楼之间是一大片未经开发的荒地,杂草已经足以没过膝盖,所以这附近几乎无人经过;而旁边代表着学校边界的一道低矮的铁栅墙外,是早已废弃的烂尾工地,几座只有骨架的楼房每到黄昏就招来大群的乌鸦。
不过在秋季即将结束时的中午,在这个楼顶待着并不会给人带来悲凉之感。我双手枕在脑后,背靠着生满铁锈的空调外机坐在地上,看着连一丝云彩也没有的明净而苍白的天空。现在暖气还没开始供应,待在室内有时会觉得阴冷,但在已经被阳光充分加热过的屋顶上反而很暖和。明明今天快中午才起床,居然现在就又有了困意,是因为长期熬夜的缘故吗。本来今天下午没课,还打算补一下作业的……不过就这样睡着也没关系;反正在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的地方,哪怕就这样一睡不醒也没关系。
我听到梯子那边传来声音。有人正在往上爬。虽说在这种地方遇到人会有点尴尬,但那架梯子是与地面之间的唯一通路,楼顶上又没地方可躲,所以我依然故作平静地坐在原地听着那声音逐渐靠近,但手心已经渗出了汗:因为我很清楚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地方,只有知晓我所有秘密的人方能来此寻访。
一双纤细的手攀上了梯子顶端的扶手;她探出头,毫不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轻巧地爬了上来。她径直从我面前走过,背对着我站在了楼顶的边缘,眺望着那片工地的废墟。由于刺眼的正午阳光,我只能微微侧过头,眯着眼睛仰视着她,秋季天空中有些发白的太阳描深了她身体的轮廓,与之相比她耳下的雏菊挂饰反射出的光芒不过是遥远的孤星而已。
我从地上起身站在她旁边,和她一起面对着早就看腻了的景象。当两个人并肩站立着时,总是至少有一个人所看的并非风景;我面朝着前方,但是视线一直朝着她那边。她上身的连帽衫拉链打开,下摆随着风轻轻摆动着;双手插进裤兜,目光则平静地看着正前方。那一刻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感觉,就好像在这个只有我知道的楼顶,在这个属于我的秘密之所在,我们正面对着的是所有被我深藏心底的真相。如果是这样的话,她首次得以看到的景象对她来说意味为何?从她略显消瘦的、平静的脸上我找不到答案;那种平静与其说是像镜子般毫无波澜的湖面,不如比作望不到底的深潭。
等我意识到她也在看着我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是转过头去盯着她看了。即便如此,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她在心中早已做出的决断和选择;尽管一千一百六十二天以来每一天我都这样凝视着她,却依然找不到那个谜题的答案。一直以来我都盲目地沿着仿佛注定好的道路行走,出于胆怯和侥幸而对路边景象中的不祥之兆视而不见,直到一脚踏入深渊。这次也依然如旧:因为我只不过是一次次选择了不幸的、毫无长进的愚者。
我向她靠近过去,而她转过头去望着远处。于是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等待着。我看到她把手从裤子口袋中轻轻抽出,一缕红色占据了原本苍白的脸颊;她的视线又一次转了回来,我们就这样对视着,但那视线中隐藏着的答案,我还是看不出来。但是无所谓了。答案什么的,我早就放弃寻找了。我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纤细苍白的手。
嘴唇相触,但那对我来说只是形式般的、无聊的接吻。双手在对方的身上游走,但我感受到的只是布料的触感。身体相拥的感觉包含了少许的温暖,但更多的是不安和抵触。和存在于遥远记忆中的那天一样,我感受到了她的兴奋和渴望,竭尽全力想要给予回应,却无法做到。明明像其他人一样喜欢着某个人,明明已经无数次向自己确认过了对她的感情,却无法对她的兴奋和快乐产生共鸣,反而幻想着她的哀伤苦闷。我那与他人无异的情感和异常的爱之间,有一道架不上桥的深渊;无法放弃任何一边的我曾寻找过将两端连接的方法,但即使是世世代代以来,那些用一生思索世间秘密的哲人们,也没有一个能告诉我答案:幸运的健康者在面对阴影中的病痛时移开视线,这是很自然的。
“健步如飞的天使啊,你可曾见过疾病?”波德莱尔曾经这样质问过。
而此时此刻她平躺在地面上,散开的头发沾染了灰尘,面颊绯红、双眼含泪地看着跪趴在上方的我;我并非出于激动,而是由于紧张和焦虑而呼吸沉重,想要让自己面对此情此景兴奋起来,但下身却毫无反应。然后我看到她轻轻撩开搭在肩上和颈部的头发,露出了平静克制、带有让人无法看透的神秘的微笑。
“没关系的,我都已经知道了,”她瘦弱的双手握住了我支撑在地上的手腕,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脖颈之上,声音如同从远处传来,“现在……按你的方式来也可以。”
我本来应该停手的。像记忆中遥远却清晰的那一天一样,我本来应该停下来,我们本来应该互相发问、作答,进而消除我和她心中的一切困惑,找到我们之间问题的解决方法,或者就此分开;但也像那天一样,我并没有那么做。理智在本能面前,只不过是屡战屡败、不堪一击的愚蠢的挑战者而已。我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开始加大力量。
她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腕,但并没有试着将它们掰开,只是随着忍耐的逐渐加深而增加着握力。虽然已经尽力克制,但是她的腰还是在左右扭动,嘴已经张开,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双眼依然带着热望紧盯着我,但是眼泪已经无法抑制地顺着眼角向两边流下。从最开始就吸引了我的、她的痛苦的样子再一次在我眼前出现,兴奋和怜悯一起在我心中翻卷着,那种感觉就好像心脏像被绞住一样。我用一只手继续掐着她的脖子,另一只颤抖的手在腰间摸索着解开了裤带;那里早已挺立起来。
汗水从我的脸上落下,留下的痕迹在楼顶吹过的干燥的风中蒸发。我咬紧牙关运动着腰部,双手不断加大力量,感受着她身躯的颤抖和抽动,看着她失去焦点的双眼变得迷离,舌头从唇间伸出。于是我低下头。就这样,当她在窒息中默默承受着痛苦时,我才今天第一次真正体验到接吻所应有的感觉。快感和刺痛在心中交替出现,使我几乎无法承受;我只想清空头脑中所有的想法。在空荡荡的楼顶上,我感觉自己就像被遗落在废弃工厂中的机器一样,孤独而机械的往复运动着;那台机器大概也已经年久失修,不断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正如我所发出的压抑的轻声啜泣。
起身将衣服裤子穿好的同时,我转过头不去看倒在地上的她。如果说之前是出于本能而无法移开视线的话,在一切已经释放之后再看,只是白白勾起回忆而已:这种回忆我曾竭力想要摆脱,但是它却一次又一次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在我面前。
但我知道我恐怕再也无法摆脱了。因为在离开的时候,她从未给予我真正的告别啊。
我回过头时,看到她站在刚才倒着的地方。被粗暴地拽下的衣衫已经再一次变得整齐,脖颈上暗红色的痕迹已然消失。她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好像在对我说着什么,但是并没有声音传来。我向她的方向走去。我看到她的脚步迈出了楼顶的边缘,从容地在空中行走着,与走在坚实的平地上无异;如果我也能那样的话,大概也就可以跨越心中的深渊了吧。走出几米之后,她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站在半空中面朝着我,双耳下微微晃动着的雏菊挂饰的反光再次进入我的双眼。她脸上带着的是勉强而虚假的微笑:嘴角僵硬地上扬,但眉尖紧锁,眼神悲伤;尽管如此,那种微笑中所包含的坚定意志却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转身继续向前走去。我还想跟上,却发现自己已经踏在楼顶的边缘;向下方看去时还是禁不住有些头晕。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不抱希望地期待着她能回头说些什么,至少也能挥手告别;但还是像往常一样,什么也没有。我凝视着眼前的虚空,那现在已经是将我们分隔开的深渊。我迈出脚。
巨大的失重感随之袭来。地面急速在我眼前变大。果然还是不行啊;深渊是跨不过去的,因为我只不过是名为“回忆”的重力的囚徒。
惊醒的时候我发现已经是傍晚了。环顾四周之后,我花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自己在空无一人的楼顶上一觉睡到了现在。在夕阳暗红色的背景下,大群的乌鸦正在废弃的工地上方盘旋。因为一直用半坐半躺的姿势睡觉,后颈和腰都一阵酸痛;另外毕竟已经是晚秋了,身子也被冻得不由自主地发抖。我在原地稍微活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顺着梯子爬了下去,下去之后顺便把之前用来垫脚的箱子移到一旁;这个地方目前还只有我知道,我也还想独自再占有它一段时间。
回宿舍的路上,我边走边看手机收到的消息。是叶同学下午的时候发来的,因为我一直在睡觉所以没能看到。“下周末有个想去的地方。你也一起来可以吗?”还是一如既往的简短啊,另外明明才周一就已经开始考虑下周末的计划了,未免也太早了点;不过这次居然用了疑问句,对她来说也算是难能可贵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着;那一瞬间“将一切都告诉她”这个想法从我脑海中闪过。那样的话或许所有的重负都能卸下,或许我就终于能够走出已成定局的往昔的迷宫。我站在原地,手机的话筒凑在嘴边,屏幕上话筒标志旁的声音格数静止在一格;几秒之后,我将手指上划取消了发送。
因为连自己都还没能接受自己的人,是没有资格要求被他人接受的。
所以我只回复了“好的”就收起了手机。既没有勇气面对自己,也缺乏决心斩断过去,不断和并不知情的叶同学联系以获得少许慰藉,明明心知肚明却无尽拖延着她的期望的我,在被黄昏的余晖照亮的道路上行走着;身后的地平线上悬挂着的太阳将我长长的影子投在面前,而两边的道路微微泛着金黄色的反光,将那影子映衬得如同无法跨越又亘古不变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