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关联往往比明显的关联更加牢固。我是在高二那年的暑假明白这个道理的。作为即将要升上高三的学生,暑期的补课自然是少不了的,不过因为只需要上六门主科的课,早上上课和下午放学的时间相对来说都要早一些。在学校的时间,叶同学和我保持着礼貌而适当的、一般同班同学间的距离,仅仅是在照面的时候会打个招呼;下课时间她就缠着老师提问,或者和一群女生朋友成群结队地去厕所。我呢,迫于周围人的压力,好歹开始试着认真听课写作业了;不过说实话,如果上课开小差成了习惯,想要纠正过来还真是不容易。
下午两点半放学之后,我们会在校门口的公交站相隔几米站着,沉默地等待同一辆公交车。直到公交车开动,将学校的砖红色楼房和我们所有的老师同学抛在身后,我们才开始交谈;从对这天的课程的感想开始,谈到其实我们都丝毫不感兴趣的校园新闻,最后由我开始继续讲述前一天讲到一半的故事。那时我已经学会了在关键时刻中止讲述的缺德技巧,所以每次开始讲之前总要故意东拉西扯一番,看着叶同学怀着满心期待,勉强附和我的闲聊,又不好意思主动提出让我继续的样子;看着当我终于提出从前一天中断的地方继续讲时,她努力掩饰欣喜地表示同意的样子。
公交车的车程大概是15分钟,随着我越来越娴熟地控制讲述的节奏,基本每次都差不多能在到站时讲完。然后,我们就在市立图书馆自习到晚饭时间,各自回家。这种有点奇怪的讲述者与听众的关系,我们并不是有意对学校的人隐瞒,甚至没有经过商量,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而已。但是暑假和高中生活一样,都是有尽头的;一切事物都迈着不可逆转的步伐走向终点。尽管如此,在正式开学,成为高三的学生时,我仍然愚蠢地盼望着这样的时间能够一直持续下去,盼望着叶同学能够满足于仅仅作为我唯一的听众,自欺欺人地尽力无视着叶同学想要更近一步的种种细微迹象;盼望着一切外来的影响远离我们在公交车上凝滞的时光。
上了高三之后,中午的教室就成了午休室,经过前一天晚上的挑灯苦读,并用整个上午与题海的惊涛骇浪搏斗的同学们纷纷在桌上趴下就睡,如果这时在教室里发出一点声音都可能引爆某个装满的火药桶。我入睡一向很慢,加上一直以来都没有午睡的习惯,所以在这段时间只好带着作业去学校的阅览室,尽量减少一点晚上的负担。叶同学则是属于午睡党的,说起来自从上了高三之后她学习好像越来越认真了,之前不太擅长的语文和英语也逐渐加入了顶尖的行列。我的成绩虽说也一直在上升,但并不是因为有多努力,仅仅是因为之前基础太差,所以离其他人正在面对的学习瓶颈还有相当的距离。
就像现在我坐在阅览室里,面前摊开了教科书和作业,但却正在翻着刚从书架上找到的恐龙图鉴,回忆着童年时期对恐龙的迷恋。恐龙对于哺乳动物的优势曾经是难以想象的,这种统治也曾经没有丝毫结束的迹象。但是仅仅几百万年的时间就导致花了近两亿年建立起的优势烟消云散,一颗偶然落下的陨石便能决定整个行星上物种接下来的命运;像盲者般走在幸福之道上的我,却还没有意识到统御世间的偶然性能够加诸于人的威力。
听到对面轻微的咳嗽声时,我正在看一幅霸王龙的大图,这只虽然庞大却像鸟一样灵巧的食肉动物正在浅滩区涉水而行,丝毫不明白远处火山口冒出的浓重的黑烟的意义。直到对面传来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声,我的注意力才从图片上移开,看到了对面坐着的人。从校服的颜色可以看出来那是一个刚刚入学不久的高一女生,但除了校服之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比我们小两岁的样子;虽然是坐着,但也足以看出她身高相当高;大约只有齐肩长度的头发在后颈扎起一个很短的小辫,还有几绺头发随意地散在额前。稍有些消瘦的面容与其用“漂亮”这种笼统的形容,不如说是有一种冷峻的美感,就像希腊人的雕像那样散发着不容侵犯的威严;但她眉毛的角度和眼睛的光泽却又显露出温和的气息,让人想起藏在铁制盒子中的柔软的毛绒玩具。看上去没有化妆,也没有佩戴任何饰品,但是双耳倒是打了耳孔,还戴着防止耳孔闭合的银色耳钉,反射着白炽灯的冰冷光芒。
经过刚才一阵激烈的咳嗽之后,她正在大口地喘着气,眼角已经微微泛着泪光。但仅仅几秒之后,咳嗽又开始了,但听起来并不像是感冒或者肺病一类的咳嗽声,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了一样,伴随着干呕和阵阵喘息。阅览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有一个看上去像是老师的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但随后任何人都能看出她的状况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的经验范围: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一只手按着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喉音,已经有少量的白沫从嘴角溢出;细长的眉毛扭曲着,眼泪已经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那个正朝这边走来的老师站住了脚,在原地犹豫着,其他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带着惊恐的表情看向这边,有几个人在互相询问着是否要叫救护车,但自然讨论不出不出结果来;坐在门边上的人已经急匆匆地收拾东西离开了。说到底,人类面对病患、苦痛和死亡的时候感到恐惧、想要躲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甚至只是其他人痛苦挣扎的景象就足以让人们感到厌恶。
但对我来说却不是这样。我向叶同学隐藏着的、向所有人隐藏着的真心,在感到少许的恐惧的同时,充溢其中的却是兴奋感,是一个正常的家伙第一次看到异性的裸体时,会感到的那种兴奋。此前仅仅存在于想象中的景象第一次出现在了眼前,这种震撼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只是坐在原地看着,忘记了采取任何行动,忘记了周围骚动不已的惊恐的其他同学。我看到她一手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随后便双腿一软,向侧面瘫倒下去。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知道我对性的需求、我的爱是和他人不同的;但是在其他方面,尽管是作为人类这种群居动物里不那么有群居性的一员,看着近在眼前的同类的头撞向旁边的桌角,果然还是很难做到无动于衷啊。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足球守门员的动作,那些家伙在飞身扑救之后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一瞬间我自认为动作模仿得还挺像,但是随后膝盖上传来的剧痛让我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地上,她的头枕在我的胸口上,还在不住地喘息着。周围有几个人围了过来,有人去叫医务室的老师,还有人在打电话;看着周围的人多少有点崇敬的眼神,我硬是抑制住了捂着膝盖在地上打滚的冲动,扶着旁边的桌子坐起来,看看她的情况。与刚才相比,她的咳嗽已经变得不那么激烈了,但全身都在快速、小幅度地颤动着,半开半闭的双眼已经微微翻白,白色的飞沫从嘴角溅出,落在我的身上和手臂上。周围一片嘈杂。很多人在说话,在告诉我应该做什么,但没有一个人靠近。我的急救知识基本为零,再加上完全不清楚她的情况,此时更是无所适从;另外,让周围的人不敢接近的、在我怀里挣扎、颤抖着的少女,这种在我的幻想中出现无数次的景象此刻真切地呈现在面前,已经几乎彻底击垮了我的理智,让我无力思考、无力行动。
大概又这么过了半分钟,她逐渐平静了下来,呼吸虽然沉重但是已渐趋平稳,双眼紧闭,眉毛微微蹙起,就像是陷入了被噩梦困扰着的、不安的睡眠。在颤动着的睫毛上还悬挂着泪珠,嘴角的唾液缓缓滴落;在校裤的裆部,一缕深色的痕迹正在扩散开来,在其他人注意到之前,我脱下校服外套盖在她身上,这也算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看起来她暂时没什么大的危险,刚才也已经有不少人跑去打电话、叫人了,我也稍微放松了下来。一个老师和一个大概是她同班同学的一年级生急匆匆地赶来,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在确认她的状况之后,过来向我询问情况。我假装摔伤了膝盖站不起来,坐在地上回答问题,因为此时我胯下早已耸立起一座微型山峰,只有坐着才能勉强掩饰;身体和双手也正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如果让他们发现的话,说不定谢意和敬意会瞬间变成鄙视啊。等到他们终于没什么可问的,自己也稍微冷静下来之后,我就像逃跑一样从那里溜走了,在走廊中和两个行色匆匆、校医模样的人擦肩而过。下午的课也自然一点没听进去。
直到下午放学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把校服外套落在阅览室了;看到叶同学已经先我一步出了教室,我略微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去取了校服再快速赶到公交站。推开阅览室的门之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找了一圈也没能找到校服;大概是被人当作失物上交了?总之,只能明天再去失物收领处看看了。就在我打算离开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中午的事发地点附近,尽管此刻只有空着的桌椅和已经被打扫干净的地面,但当时的景象却浮现在我眼前;本应抽身离开的我,本应赶往公交站、像往常一样继续为叶同学讲述那些故事的我,此刻却被已经脱离控制的幻想钉在了原地。中午时分遇到的她挣扎的样子,比任何pst、2f之类的工作室拍出来的都更加真实,却又比最精致的画作还要优美;对那短短几分钟的回忆让我以前的所有幻想都黯然失色,让我寸步难行。
那之后的十分钟里我没考虑到任何事。没考虑到只要有哪怕一个人突然推开阅览室的门,大概就会导致我社会性死亡;没考虑到这段时间里公交车肯定会到,昨天想了一晚上的故事只能明天再给叶同学讲了;更没考虑到中午在书上看到的霸王龙的样子,在不祥的预兆面前,在昭然若揭的灾难面前,人类竟能和动物一样盲目。
结束之后,我慢悠悠地走到了校门口的公交站。高三放学本来就晚,又个个惜时如金,所以这时候学校里基本已经没人了。说起来已经好久没一个人回家了啊;我试着回想起高二之前放学路上的心境,但思绪在我走近公交站的同时被打断了。我看到在秋季薄暮的光线中,叶同学带着一如既往的倔强站在那里,明明整个公交站除了我们已经空无一人,却还是故意装作没看到我。“今天公交来得真晚啊。”直到我走近,她才像自言自语般地如此感叹道。
但两分钟以后公交就来了;我们两个都很清楚,这路公交是每几分钟就来一班的。我们从来就没有约好要一起回家什么的,一直以来只不过是自然而然的默契、隐秘的关联而已;但我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默契对于她可能具有的意义,与对于我来说是如此不同。如果说每一辆从面前开走的公交车算是一次考验的话,那我又能经受几次呢?在等车的时候我一直偷偷观察着她,衷心地企盼着她对我抱怨,或者至少表现出一点不满,但却未能如愿;我看到她故作平静,却努力抑制着笑意的样子,就好像我的出现证明了她对这份默契的相信是正确的,就好像这就足以证明我们生活的航路不会就此偏离。
在回去的公交上,我的讲述中断了好几次,不得不停下来进行长时间地思索;看着有些担心却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叶同学,我感到胃部一阵绞痛,感觉已经要被沉重的内疚感和自我厌恶压垮了。回到家之后,在整个焦虑又沮丧的夜晚,我连一笔作业都没写,随手翻着书架上的书,考虑着明天要给叶同学讲的故事。但是每次闭上眼睛时,脑海中出现的却是中午坐在对面的一年级女生,和她微微颤抖着的身体的触感。我心烦意乱,随手打开电脑里的秘密文件夹,但是里面那些被勒死的女警、用塑料袋窒息的office lady、溺亡的女潜水员,所有人的脸都变成了她的样子。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还是清楚的。可恶啊。
躺在大学宿舍的床上,我就这样回忆着一千一百八十五天前的那个中午,那时刚刚成为高三学生的我一只脚踏入了悲剧之河,并在其中漂流至今。牛先生在对面的床上打着响亮的呼噜。那个以弗所的老头说,人是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的。但是对一直沉溺其中的我来说,那始终是同一条河流啊。困扰我的,始终是同一个梦魇;每天我在同一块礁石上,一次又一次地撞得遍体鳞伤。
我听到手机传来了提示音,好像是收到了消息。在枕头边摸来摸去也没找到,才想起来昨晚把手机放在下面充电了。万般不情愿的下了床打开手机,一边诅咒着在星期六的上午11点就发消息的家伙,然后我看到了。那是叶同学发来的消息。简短的两句话,却好像依然带着那种不容商量的倔强不屈。
“明天回高中看看吧。一起去。”
没错。尽管已经过去了如此多的日日夜夜,我也已经在过去的梦魇的折磨下面目全非,但是有一点还没有变。
我和叶同学之间那隐秘却牢固的关联,还没有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