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白色外观的公交车缓缓发动,开走,孟鹤的孤零零的身影出现在站台上。
她背着书包,穿着宽袖的衬衫,衣摆在腰处打了个结,下身是及膝的针织裙、短袜、乐福鞋,女孩打开了黑色的折叠伞。
孟鹤一手扶着背包肩带,一手举伞挡下九月末的阳光,空气中飘来熟悉的奶油香味,她快步走到玻璃柜台前,弯腰看着陈列期间的中式糕点与西式饼干,扎低的马尾落到身体一边。
“榴莲酥!还有菠萝酥,两个,啊,三个吧!”
男孩悄然靠至她的身后,孟鹤用手一撑膝盖,直起腰来,说道:
“灿宝,你长高了。”
“小鹤姐姐现在多高?”
“一米五七……不对,一米五八。”
“我马上就会超过姐姐了。”
“你现在还是比我矮。”说着,她把伞搭在肩头,双手使劲揉搓男孩的短寸头发。
“孟叔叔呢?”严灿朝一旁躲了躲。
“爸啊,每次放假他和健哥都是最忙的,不过今天送奶奶坐火车回去。”
“姐姐,”严灿伸手拿过伞柄,看着她的脸在光下被照亮,变得透白,“你变漂亮了。”
孟鹤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有些怀念:“小子,学会说好话了。”
灿宝和小鹤一起笑了起来,笑到女孩捧着肚子,男孩抹着眼睛,好一阵子才停下。
严灿撑着伞,让她走在前头。
“灿宝,你今天出来要买什么?”女孩问。
“辅导书,已经买好了。”
“去买衣服吧,陪我。”
孟鹤背着手,带着清甜的微笑,小碎步走进道旁一家男装店。
接下来的时光里,小鹤拿起一件一件衣服,并一件一件比在严灿身上,T 恤、Polo 衫、马甲、毛衣、衬衫、工装外套、连帽衫,都不满意,又换了一家,再一家。
她最后挑了一件与自己的裙子一样藏蓝色的春秋款外套,棉麻材质,长衬衫风格,款型板正,不易起皱,她选了 L 号。
孟鹤一步一跳地走在树荫下,将手里的纸袋一甩一晃,她问灿宝上哪吃中饭。
“馄饨?”男孩看了看她手中那个装衣服的纸袋。
“让小鹤姐姐请你。”
“我请姐姐吧,妈今早还嘱咐我了。”
“嘿嘿,你孟叔叔也这么说,那我们还是 AA 吧。”
**********
午饭后,孟鹤看着灿宝坐上公交,离开了。她拿出手机,拨了电话。
“爸。”女孩微笑着。
“宝贝小鹤。”电话那头传来男人略微沙哑的声音。
“吃了午饭了吗?”
“吃了,和奶奶一起吃了快餐。你呢?”
“吃啦。”孟鹤低头踢了踢路边砖缝里长出来杂草。
“不要吃冰的,你的姨妈才刚来。”
“来了都有 10 天了。”小鹤委屈地说道,所幸月经在服药后苦苦等待、担惊受怕的四天就来了。
“你前天还有点滴出血呢。”
“嗯,”她脑海中浮现出内裤上的褐色血迹,“已经好了。”
“不要吃生冷辛辣食物,让你的经期稳定下来。”
“爸,你变啰嗦了。”孟鹤看了看街道延伸的方向,确认自己没有走错。
“我……我会少说点的,但你要记住,好吗?”
“呣——嗯,我喜欢你啰嗦我。”她抬头,阳光越过伞沿,在她嘴上留下倾斜的光痕。
“爸,早点回来呀,明天你生日。”
“我一早到家。”
“又可以和你睡在一起了。”孟鹤脸上染上羞意,左右看了看。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后,然后才响起声音,“嗯。”
“爸,想你。”
“我也是,鹤。”
**********
孟鹤走进第二医院的正门,走向电梯间,上到 6 楼。
她一手拎着食品塑料袋,一手拎着纸袋,走进 602 病房,说着:“莉。”
“小鹤,你爸爸呢?”穿着蓝白竖条纹病服的女孩歪头看了过来。
“怎么你们每个人都要问他在哪。”小鹤瘪瘪嘴。
“我就不问。”张茗嘻嘻笑着,坐在病床旁边的塑料小板凳上,探出一整颗脑袋。
“吃吧,我自己不爱吃月饼,就买了这个给你。”说着,孟鹤把榴莲酥和菠萝酥放在被子上。
张茗立刻伸手过来打开了塑料袋,和李莉两人一人拿了一个。
孟鹤坐到了靠墙处的板凳上,脱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了手机来玩。
“小鹤来啦?”李莉爸爸快步走进房中,“吃过饭了吗?”
“吃啦,李叔叔好。”
李传云走到病床旁,把病例、报告单、票据塞进挂在衣帽架上的背包里,他看了看李莉,打算伸手去拿糕点吃。
李莉把他的手啪地拍掉了,说:“小鹤的。”
“叔叔吃吧,我来的时候已经尝了。”
于是李莉和她爸互相瞪眼扮鬼脸。
“莉还好吗?哪天能回去上学?”
“检查没什么问题,后天就可以去学校了。”男人说。
“明天,明天我就可以去了。”李莉忙说。
孟鹤拉着张茗的胳膊,接着,两人看着那对父女俩斗嘴并笑作一团。
**********
孟鹤从书包里拿出钥匙,转动锁孔,开门回到家中。
挂伞,换鞋,丢下书包,喝了口水,脱掉衬衫,汲水洗脸。
擦干脸后,她打开镜子旁的柜子,拿出那根验孕棒左右查看,上面显示着一条竖杠。
敲门声传来,小鹤被吓了一跳,赶紧把浅蓝灰色的衬衫套回身上,把门打开一个小缝。
“小鹤,你爸不在?”门缝里露出一张妇女的脸。
“兰姨?”
“买了点板栗,吃么?”兰姨抖了抖手里的袋子。
孟鹤将门开大了点。
“还没吃饭吧,让阿姨给你做点吃的。”
女孩感到一阵迷糊,忙说:“不用…阿姨,我自己……”
“别客气别客气!”她一脚跨进门里,轻松地挤了进来。
她带上了门,也不在意屋里的装饰摆设,直往里走。兰姨将一袋栗子搁在茶几上,走向厨房。
有那么一会儿,小鹤看着眼前的妇女不停开关冰箱门,上下翻找置物架,拿着菜板走来走去,女孩一脸惊奇溢于言表,接着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眼神逐渐慌张起来。
半晌,她鼓起勇气:“兰姨,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聪明!兰姨啊就喜欢你们这辈的孩子,什么都通。”她转过头来,笑出不少眼睛皱纹。
“先吃饭,阿姨想想怎么开口,一会儿和你说。”
兰姨煮了碗番茄鸡蛋面给女孩,加了不少葱花和猪油。
“小鹤,你是不是有男朋友?”看着女孩动筷,中年妇女问道。
“有……”孟鹤向上看了她一眼,趴低头,吸着面条。
“和他做了?”
小鹤剧烈地咳嗽了一下,把汤咳到了一旁塑胶桌布上。
兰姨见到她这样的反应,噼里啪啦地说开了:“哎,怎么不戴套呢?就说你们那些个小年轻啊,一个个贪欢不计后果。是,不戴更舒服,对不对?”
孟鹤羞得把头低到了桌子上,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但是绝对不成,不要相信男生说‘一定射外边’的鬼话,男人啊,就没有一个好种,真要去了的时候巴不得把蛋都塞进来……咳咳……”意识到自己的交谈对象还是个小女孩,兰姨猛地收住话头。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孟鹤则脸红成了大苹果,也尬尬地笑了笑。
“再说啊,那根东西进去前也会分泌液体,里面是有精子的。”
“兰姨…我知道……”小鹤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反驳了一句,“是套子滑下去了。”
蕙兰一改表情,点了点头,面带严肃地问:“你爸爸知道这事了吗?”
孟鹤猛地抬头看眼前的女人。
女人继续说:“我猜没有。”
“兰姨,你怎么知道我……”
“那天早上我回来的时候,你和你爸不是准备去学校吗?垃圾袋里我看到了,包装,紧急避孕药。”她飞快地说,手上做着手势:“是你偷偷塞里的吧。”
孟鹤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看着碗里的油星子。
“太危险了,你要扔也藏身上,走到街边再扔啊……”兰姨继续说着,接着表情突然一震,“他知道?”
女孩没有回答。
“你爸有打你吗?”
孟鹤皱眉,抬起泛着泪光的眼睛:“没有!爸从来不打我,我提什么要求他都答应,他都听我的……”
半分钟的沉默,她见小鹤的神色逐渐冷静,脸上像是渐渐结霜。
“孟企还算是好爹,”女人把手搁在桌上,叹了叹气,“那就行了,我来本就是说这事儿。”
“兰姨……你会对别人说吗?”
“我是那样的人吗?傻孩子。”
“不像是。”
她笑着看着女孩,见她俊俏的面庞内里似乎有一股子倔劲。
“实话和你说,阿姨我小的时候,十五六岁吧,和邻村一个十八岁的男孩谈恋爱了。当时,还只到翘课出去,牵手亲嘴的程度,被我爹知道了,那天他拿这么粗的拖把杆子打我的腿……”
“我就是怕你也被爹揍,你还是单亲,他花在你身上的心力是其他家长的两倍不止。”
“阿姨,疼吗?腿?”孟鹤问。
“哈哈,我不疼,我就没受过那么大的气,跑了,离家出走,20 多年没回去了。”
她抖了一下眉毛,把视线转向一边,女孩看在眼中。
“现在我们俩是朋友了吧?”妇女笑着,提高音量地说。
“嗯。”
“我们之间的秘密?”
“秘密。”
那一刻,孟鹤笑了笑。
“放心,我对谁都不会说的,吃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