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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2章

风雨里的罂粟花 银钩铁画 26910 2024-03-05 16:55

  我在过去的任何时候,都从没见过父亲像今天这样,如此地落魄和狼狈。

  哪怕是几个月前美茵被刘红莺跟苏媚珍合伙绑架、此后他刚娶的陈美瑭在他面前被一枪打中头颅、他本人又在拘留所度过了差不多半个月,那个时候的他,身上仍然完全保留着一股斯文儒雅,还有那股略带乡土气息的稳重踏实。

  而从我有记忆的那天,他每次出远门回来的时候,都会给我带礼物回来。

  在我两岁多的时候,他给我带回来的,是美国产的儿童米粉和营养果蔬泥;三四岁的时候,他给我带回的是一根《哈利波特》的木质玩具魔法杖、霍格沃兹学校的塑料模型,当然,还有尚在襁褓中的美茵;七岁那年他带回来的是一套南港品牌的牛仔裤和夹克衫;十二岁的时候,他带回来的是一部某科技公司在沪港首发的掌上电脑。

  还不包括这中间带回来的各地的点心、果脯、熏酱卤菜、饮料还有本笔文具之类的东西。

  可这一次,他带回来的只有他自己,以及一身的疲惫,还有不知缘由的灰头土脸。

  他微笑着、又委屈地在站冷风中,边打着哆嗦边打着瞌睡,布满红血丝的眼珠就像是没剥好、还留着苦涩薄膜的荔枝肉一般;他脸上皮肤看起来也暗得很,底色却又是煞白的,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有段时间没刮胡子没洗脸的缘故,而且很可能他还有日子没睡觉、没吃饭;他的嘴唇也是干燥的,尤其是下嘴唇,明明已经起了一层皮,下面裂开的都流血的裂口上也早就结痂,从他嘴里吐出的气息不但臭得很,而且还稍稍有点发苦,还带着些许的铁锈跟某些地方的自来水中自带的消毒漂白剂的味道;并且我再看看他这一身衣服:最里面是一件白色短袖汗衫、外面是一件黑红蓝溷成马赛克式配色的厚毛料格子衬衫,在那之外还套一件香槟色黑领哈灵顿夹克,人造革制作的,防风倒是挺防风的,但看起来这夹克的制作工艺实在是太过粗糙,从下摆边沿往上数第二颗金属扣还被崩掉了,必然是不太保暖;夹克与衬衫之间,还夹了两件带着点棕色感觉又灰不拉几的棉纺马甲,而下面则是一条长度正好、裤管却奇粗的厚迷彩休闲裤,用一条尼龙织真田纽绑带加塑料搭扣做的腰带勒着松紧,从裤管的末端,一条棉质的运动裤正好罩住父亲的脚踝。

  ——从上到下,除了父亲脚上的鞋子我之前见过以外,剩下的没有一件是他出发时候从家穿出去、带出去的,而这些衣服,看起来都是很便宜的菜市场地摊货,当然若说是从垃圾堆里偷来的我也信,最贵的那件,估计也不超过70块钱。

  父亲此刻却仍瑟缩着身子,络腮已经挂满青黑色硬茬的脸上,很自然地露出了一个温馨的笑容:“咋的,孩子,不认识爸爸啦?”

  “不是……我……爸,您、您、您……”,说真的,我还真差点没认出来“您怎么了这是?”

  我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父亲这一身行头和气场,惊得我脸上都有点抽筋,舌头也跟着打结,心里在疑惑的同时也满是说不出的滋味。

  “嗨……咱俩进屋说去吧?东北这天气……嘶……跟南方那边比起来,实在是有点太冷了!”父亲打着哆嗦,仍旧笑着,嘴里不断地呵出白气。

  此刻的气温正是零下32度,饶是这人身子里头是有个锅炉在烧炭,估计也捱不住。

  倒也真亏我害怕酒后失言、或者被许常诺秦耀那帮无聊但是瞎机灵的死鬼们给看出我有心事,我就没跟着他们那帮人跑去KTV唱歌喝大酒。

  我立刻抓紧时间掏出钥匙,迅速地开了家门;但我在焦急万分之中,也没马上推门进去,而是缓缓把门推开一条缝,把手探入之后反手摸了一下被我倒立在门板后面的啤酒瓶。

  ——夏雪平青葱年华时的那些私藏,竟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我的床下,这件事在我愤怒与惆怅之后,越想越让我觉得不对劲,虽然我用“大千之眼”那玩意查了一下小区里在那天上午有没有什么情况,但我连看了好几遍监控,却什么可疑的人、可疑的车都没发现。

  倒说不定,那天闯进家里的梁上君子的确是避开了监控镜头的视角熘了进来,但我总不能让我自己家被人当成公共厕所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因此今天在出门之前,我给家门口和各个窗户前都做了记号。

  不曾想,酒瓶子还是倒着的。

  我心里不免一惊。

  但我也不敢惊动父亲,而且他确实都快冻透了,于是我先把他拉进了门厅,自己二话不说就跑进了客厅。

  可等我再进客厅查看的时候,心里又突然释怀了:茶几上正放着一串属于家里大门和一楼卧室的钥匙,以及我的房间和原本是美茵房间门的备用钥匙。

  ——怪不得刚才开门的时候,钥匙少拧了一圈。

  我来不及顾得上老爸,脱下鞋子,收起了茶几上还带着夏雪平体香的钥匙,又跑到楼上去检查了一番。

  果然,被我放在美茵房间里的那堆书,有一部分被搬走了;昨晚我刚看完的、留在美茵桌上的那本《沉重的促织》的手稿还留着,只是里面外公跟仲秋娅、萧宗岷与当年安全保卫局副局长、首都政法学院校务委员贾敏,还有首任F市警察局局长、后来的首都政法学院教研员王一民的合影,也被拿走了。

  “连声招呼都不打,真行啊你……”

  我自言自语了一句。

  说起来,贾敏和王一民这二位“大咖”的资料,我是今天趁着看比赛的时候,偷偷查到了一些,早知道夏雪平也感兴趣的话,要是她在把那张照片拿走之前能跟我打个招呼,我说不定还能把我查到的东西跟她说说。

  那二位先辈,还真都是被红党尊评的英雄模范,这确实让我很是吃惊,当然,能给我外公和现在的Y省行政议会委员长做老师的人是国家功臣,这倒也不奇怪。

  关于王一民先生的事情很多都已经解禁了,网上早就流传了不少他先前在伪政权时期的L省Q市做地下抵抗领导工作、做过有名中学教员、又帮助过萧红、萧军、王洛宾等文艺大家从伪政权治下的这片土地转移到内地的事迹;不过网上关于贾敏女士的内容并不是很详细,只是在某些官方政府的网站和博物馆的网站上提到过,她曾经参加过过雪山、爬草地,后来也在王叔鲁、王慎吾、齐耀珊统治下的燕平,也就是现在的首都进行过活跃的地下活动。

  除此之外,便是她在安全保卫局和某些只用数字代号后面加个“所”“处”“局”作命名的机关单位的一些简历,再就没更多的关于新政府建立之后的资料了。

  那女人那么漂亮,史经传记上却只有寥寥几行,恐怕任谁都会觉得可惜与不平。

  不过,看到关于贾敏的资料的时候,我倒是想起来,咱家何老太爷每每喝醉说胡话的时候,经常会提到,当年替蓝党做事的爷爷在那时候也在华北。

  以往老爸每次借着酒劲提起那些事,我从来都没放在心上;现在我倒是挺好奇,爷爷那时候有没有去过燕平,而我外公的这位老师,在当年会不会见过我的爷爷。

  而在我开门又跑上楼去的时候,站在门口的老爸感受着扑面而来的从家里传来的热气,想了想他又连忙走下台阶,抓了一大抙雪。

  等回到门口,在进房间之前,他便立刻脱下夹克,挽起裤腿,朝着自己的胳膊和双腿,把自己身上搓得通红。

  我也赶紧跑到洗手间里去拿了个塑料盆,下了楼后去门口的花坛里弄了半盆雪,帮着老爸在胳膊上腿上都擦了雪,然后又立刻上楼拿了我平时洗完澡后穿的那条棉浴袍,给老爸披在了身上,然后带着他走进了屋。

  等他缓了缓,我才再打开了空调暖气和地热,随后又跑到一楼卧室里面的那间卫生间,帮他准备着一缸洗澡水。

  “秋岩,咱们家里……呵……怎么就剩你一个啦?她们娘儿俩……呼……呵……怎么都不在家啊?诶呦,还是家里暖和……嗬!”父亲缓了一会儿后,才终于喘匀了气,舒过了体温,但嘴里却依然上牙打下牙。

  我其实知道他进了屋之后必然要问这个问题,可是这个问题我是最不想回答的。

  此刻我正好在他房间里的浴缸前放热水,借着水流的哗哗声,我便故意装作没听见。

  但这个问题哪是我能逃避得了的。

  等我放完了热水,出了一楼的卧室,给父亲从滤水壶里倒水进热水壶的时候,父亲看了看门口的鞋架,又看了看我从里面走刚出来的卧室,然后追问道:“雪平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她的东西是不是搬出去了?”

  “那啥……您喝点什么?我这买了热可可,‘高乐高’的,家里还有热橙汁、红茶、豆奶。您喝哪个?先喝点东西暖和暖和。”我低下头,继续故意回避着他的提问。

  “随便……热橙汁吧,热巧克力和豆奶晚上喝完了不消化。”父亲说着站起身,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道,“孩子,告诉老爸,你跟你妈妈怎么了?”

  “我跟夏雪平……分开了。”

  “分开了?”父亲疑惑地看着我,“怎么回事?”

  我低下了头,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呵呵,还能怎么回事……她还有别的男人,被我发现了。哈哈,母子之间出现的所谓……某些东西,可真算不上什么!”

  “什么意思?她……有别的男人?”这下瞠目结舌的那个人,从刚刚在门外的我,换成了此刻站在沙发前的父亲:“能跟爸爸好好说说吗?具体怎么回事?”

  “唉……问问问……”我边叹气,边给老爸冲了一杯热果汁,“您先喝点东西,然后去洗个澡,等您洗完了澡我再跟您聊吧……我知道你肯定得问我这些事情,但我也得想想,有些话我该跟您怎么说,行吧。”

  ——我跟自己妈妈先发生的乱伦肉体关系和禁忌之恋,接着自己的妈妈跟别的男人疑似发生若有似无、到现在都让人云里雾里的情变,期间还爆出来她跟她之前男朋友的事情,现在我又要把这些事情,讲给我的父亲、自己妈妈的原配前夫。

  当然,就算他不该问,我也确实想找个人说说,倒倒苦水,可这事情,怎么想怎么让我觉得别扭。

  “哦,那好吧。”父亲点了点头,接过了马克杯,抿着杯沿小口小口地、缓缓地喝了小半杯的热果汁,接着又问道,“那美茵呢?我刚回来的时候本来寻思,今天刚出圣诞节、也快年末了,你们警局里肯定要搞联欢,我还合计你跟雪平一起去跟局里同事热闹了;没想到美茵也不在家。她是跟韩琦琦、还有她那帮小朋友去哪玩了?”

  “她也搬出去了。”我直勾勾地看着老爸说道。

  提起美茵来,我倒是有些对老爹气不打一起处来。

  老爸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杯子,终于想起来些什么,于是点点头道:“嗯,我知道了。看样子是隋琼岚给她接走了。”

  “您跟薛荔莎的事情,我跟美茵也都知道了。”我看着父亲,再次长吁一气,又转过身背对着父亲,“确切地说,美茵早就知道了。我是刚知道没多久。”

  “是姑妈……呃,是隋女士告诉你的?”

  “还‘姑妈’,那女人就是个婊子!”我便拾掇着东西,边低着头说道。

  父亲叹了口气,放下杯子看了看我:“孩子……”

  “先别说了,您先去洗个澡吧,泡泡身子,放松放松。等您洗完了,您要是还有精神头,我想跟您好好聊聊。”

  “行。”父亲说道,放下了杯子,想了想,他又面带惭色跟着无比的尴尬对我问道:“呵呵,孩子,那个……咱家还有啥吃的吗?爸爸肚里有点空……”

  “我知道,看您这样肯定是没吃饭。您去洗澡吧。我这边给您做。”

  “爸爸真是跟你不好意思啊,本来在家里应该是爸爸给孩子做饭……”

  “呵呵,我说您会做饭么?拉倒吧!您快去泡个澡歇着吧,浴缸里我都放好热水了。”

  父亲惭愧地看着我,又一脸幸福地笑了笑,接着身子僵挺挺地转了过去,背对着我,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热饮,又很释怀地点了点头,才拿了浴巾走进了一楼的卧室。

  趁着老太爷洗澡的功夫,我这边也弄了一锅热水,同时趁着煮开水的功夫,我去把他身上所有的衣服全都拿到地下室扔进了洗衣机里——无论是外衣还是衬衫,领子上的汗油污垢都已经漆在了上面,用手愣搓都错不掉;至于那条早都豁了口子的内裤和早就发硬钙化的袜子,我根本都没眼看,直接丢进了垃圾箱里,正好从地下室里找到了一包干净的黑色棉质内裤和灰色棉袜,拿到楼上放在了一楼卧室的床上。

  做完这一切,水也沸了,我又立刻切了半个白萝卜,把萝卜块投进热水里焯得透亮,又把萝卜捞出来之后就着焯萝卜的水煮了一把挂面;等面煮熟了,把面条过了一遍凉水,锅里弄了点香油、生抽和鲍鱼汁,从冰箱里取了四颗冻瑶柱,切碎了用小火跟着萝卜一起咕嘟慢炖着。

  取瑶柱的功夫,我也把家里剩下的二十来对冻烤翅全都取了出来,在烤盘里刷上植物油,把那些烤翅摆在上面,又把一颗土豆切成片跟着放在烤箱里烤了。

  再然后,我突然看见了冰箱里剩下的一只西红柿,还有四只鸡蛋。

  我本来只是想着拿黄瓜跟紫菜弄个清汤。

  于是,我又突然想起我跟夏雪平在一起,正式捅破母子禁忌这层窗户纸的第二天早上,我准备给她做的菜,就是番茄炒蛋。

  结果还被她把西红柿切成了片。

  她还说过,她从来不喜欢吃外面买的番茄炒蛋,她觉得炒鸡蛋里放糖简直是反人类的罪过;但她又不会做,每次叫便当的时候或者食堂的人来给她送盒饭,也是因为正赶上有要紧桉子,她为了填饱肚子又不浪费,每次都只能硬着头皮吃光。

  真不知道,今后我还有没有机会再给她做一次西红柿炒鸡蛋。

  夏雪平,你可真欺负人!

  “哟,用得着搞这么多东西吗?这好一桌子菜,呵呵,赶上过年了……孩子你也没吃吗?”老爸洗完了澡,换好了一件长袖棉线衣和一条棉质运动长裤,脸上的胡子也是刮过了,脏兮兮的脸上清爽了不少。

  他一边擦着脑袋,一边笑着看着桌上的菜。

  洗了个澡,暖和过来了身体,老爸整个人看起来也精神多了。

  “七分饱而已。跟同事聚会吃饭,哪有吃饱肚子的?何况警察局那帮家伙,一个个都跟没见过饭菜似的,饭桌上为了抢荤腥,就差拔枪了。”我勉强对父亲笑了笑,然后那出了两瓶也不知道这几天谁来我家的时候带过来的两瓶750毫升装的“老泥窖”黄酒——大头跟小伊这些人,从警校时候就是,买酒也好吃东西也罢,不看牌子不看名,消费全靠意识流,结果发现是黄酒之后,却都没人喝,都嫌黄酒会有股汤药味,但这下可算便宜了嘴馋的我。

  同时我也翻出来了之前陈月芳买来的、盛她自制的柠檬冰茶用的尖嘴玻璃壶,把其中一瓶酒整瓶都倒了进去,又朝里丢了七八粒枸杞、三四颗咸梅干和五六朵干白菊,垫在电热杯垫上,拿出来两只酒盅,“而且我还想趁着您吃东西的时候跟您喝点酒,聊会天。行么?”

  “当爸的能跟自己儿子喝口酒,这是多幸福的事情!咋不行呢?”父亲笑着撸起了袖子,朝着自己的面碗里舀着西红柿鸡蛋,边舀边看看我,问道,“你在家的时候基本上不怎么喝酒的。心里不舒服了?”

  我从抽油烟机上面的木橱里又翻出了一大包干红枣——也应该是陈月芳之前买的——倒进一个大碗里后洗了洗,放在嘴里嚼着,想起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见夏雪平的时候,她用舌头往我嘴里塞进来的那颗黑蜜枣,又免不了叹一口气:“唉……我心里,能舒服的了么?”

  “这倒也是。你从小到大就爱黏着雪平,十年前她从家离开、六七年前的时候她扇你那巴掌,我都记着你当时其实多么伤心崩溃;你们母子俩现在又已经这样……”

  “唉……”我低头扶着自己右半边脑袋,咬着嘴唇忍着不让自己啜泣。

  父亲见到我这么痛苦的样子,也不再往下说了。

  自己端着碗走到冰箱门口,寻摸出来了一罐油辣椒和一瓶香醋,倒了满满一瓶盖的醋,抠了差不多两大勺量的辣子,跟西红柿鸡蛋与面条一拌,然后便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欸!秋岩!味道不错啊!”

  “嗯,您觉着好吃就行。”看着开始冒咕嘟泡的白酒,我便吸了吸鼻子,给自己斟了一盅,然后又给老爸斟了一盅,推到他面前。

  嚼了两颗红枣之后,我自先喝干了一盅,然后也就着鲍汁萝卜和鸡翅土豆片,慢慢喝了起来。

  “也真没想到你们警局里的人一起吃饭,也有那种吃不饱人的饭呢。我还一直以为,只有像老爸身处的这么世俗的圈子才会这样……”父亲嚼着面条自嘲道。

  “都一样,而且我都感觉警局里更世俗,家里都是不同背景的,也都是为了不同目的当警察的,三教九流,啥人都有。跟您以前出版社那帮同事比起来,半斤八两吧!”我吃了一口鸡翅,又突然想起来前不久的事情,便对老爸说道:“对啦,说来也是可笑:《时事晚报》的人,还找您回去呢。”

  “找我回去?找我回去干啥啊?还当副主编?”父亲疑惑地看着我,同时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厌烦和倔强。

  “大概齐是找您回去当官。”我就着嘴里鸡翅的味道喝了口酒,看着父亲道:“以前那个姓蒋的,他儿子不是跟财政局局长的儿子,准备对美茵跟韩琦琦图谋不轨么?他们那些个臭小子们,几乎全家都被隆达集团的人给收拾透了,所以时事晚报副社长的位置也就空了出来。前一阵子,时事传媒好像又弄了个什么改革,‘报社副社长’的职位应该是被裁撤了。不过听之前找到我的那两位的意思是,如果您想回去的话,少说能在传媒集团里当个副总什么的,还能给您分红。您看看,还回去么?”

  父亲看了看我,又低下头直了直眼睛,接着对我开怀一笑,摆了摆手道:“算了吧!你老爸我可不想再跟这帮人扯那个闲澹了!你可能不知道,时事传媒现在每个星期都在裁员,可是,他们的买卖却越窜越大。他们的股份,你以为是那么好拿的?这里面的水深着呢。而且,没有我被那个艾立威栽赃的事情,我也觉得在这个报纸再干下去也没啥意思了:要说以前,他们还归政府新闻局管的时候,我还觉得有劲、有目标。现在呢?呵呵,你老爸我,可是以动笔杆子、敲键盘、写文章做报道为己任的。当副总、拿股份?呵呵,非得赚那么多钱干啥?我都给他们报纸提笔卖墨二十年啦!差不多也就这样了,咱啊,不跟他们那帮人玩喽!”

  “‘以动笔杆子、敲键盘、写文章做报道为己任’——是啊,您那篇说着陈木宽、影射蔡励晟的文章,可真是脍炙人口又振聋发聩。我那天晚上看见您写的东西,真差点没把我吓着!”

  父亲笑了笑,喝下一盅酒,抬起头,手上的筷子挑着面条,对我问道:“就是在那天晚上,你跟雪平闹的别扭了吧?”

  “呃……您咋知道的?”

  “你从小到大,基本上不怎么看我写的东西。大凡什么时候有心思看了,不是跟美茵吵架了,就是雪平那边传来什么新闻让你心里不痛快了,要么就是在学校里遇到事情让你憋气了。”父亲看着我,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着面条,然后也夹了一片土豆片,就着鸡蛋一起往嘴里送。

  我只好点点头:“当天晚上我憋着难受来着……第二天才跟她摊牌,之后就大吵了一架……”

  父亲看我的情绪还是不怎么好,也没就着这个话题往下说,稍稍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窗外,随即自己又喝了一口酒:“实际上,你老爸我以前就没少写关于政治问题的文章。呵呵,以前写过更邪乎更辛辣的东西呢,这次这算什么?你也不仔细看。”

  “我哪是不仔细看?从小到大,你是怎么教育我和美茵的?——你是不让我俩沾染政治方面的东西,你写的那些东西从来都不让我看。还怨我嘞!”我故意埋怨道,而且越说就越是热血上头。

  我赶紧又喝了口酒压了压心里的苦火,旋即继续问着:“蔡励晟刚遇到刺杀,您就写出来这么一篇文章,还故意把蓝党在南岛时期的痛处给揭了,您真不怕蓝党的人找您麻烦?全国上下的新闻出版部门虽然还都是亲红派主政,但就首都和咱们Y省而言,中上等的那些管理层可都是亲蓝派的。”

  平日里我跟父亲说什么,父亲的脸上永远都是云澹风轻的;万万想不到当我提到家国大事之后,这老太爷居然脸上一红、眉毛一横,好似借着酒劲一拍桌子,嗓门还大了些许,还骂了一句粗口:“他姥姥!他们能对付我什么?没有良心的,愿意对付就对付嘛!孩子,你的爷爷我的爹、你的老姑奶我的姑姑,早前都是给他们蓝党杀过人、流过血的!当年老头子隐居之前,玩了一把诈死,所以南岛上的那个‘忠烈祠’,到现在还有你爷爷的牌位!他们蓝党现在那帮小兔崽子,敢豁得出去对付我?的确,红党是没让咱老何家过上什么好日子,但是蓝党那帮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臭鱼烂虾尔耳;更何况,本来这次暗杀——我看到现场视频了,帮蔡励晟挡枪子的那个就是你吧——你人就在现场,你不觉得这事情有问题?”说着说着,父亲还有些更激动了起来,冷笑道:“哼!网上那一帮人,外加电视上坐在镜头前的很明显都在胡说八道!这么有猫腻的一场闹剧,还什么都没查出来呢、他们就攻击红党,真是失智!你老爸我是做媒体记者的,别人怎么做我不管,但我得有良心!他们当睁眼瞎,我何劲峰不当!不过,不带情绪地说,在蓝党当中,蔡励晟倒是个不可多得、拿得出手的人物,可他跟杨君实比的确差一大截。红党里头值得扎古、值得往深挖的埋汰事儿也不少,但是如果Y省的老百姓接下来还想过好日子的话,确实还得让杨君实连任。在Y省,蓝党内部山头就有四个,现在勉强两个跟了蔡励晟,之后还不见得会怎样呢;而红党全体,则都对杨君实马首是瞻、不敢异心,更别提党外还有那么多的军头、财阀、会党帮派,如果换成另一个人,根本罩不住。”

  我心绪复杂地看着父亲,心里可真是对平时看起来温吞和蔼的父亲惧怕了不少,却同时也好奇,这蓝党的人到底得罪了他什么,能让他如此大动肝火,可我嘴上却只能说:“呵呵,真没想到,平时在我跟美茵面前,一向憨厚软和的您,还这么忧国忧民呢!”

  ——他说的东西我事后想起,一来觉得大气磅礴又肃杀满盈,二来觉得父亲的观察和总结能力真是我见过所有人里面最厉害的。

  可此时此刻,我却根本没在乎那些事情,而只在乎着自己心里的苦,便对他又问道:“在这些事情前头,您就一点没考虑过你自己?”

  父亲看我看我,随后又带着几分醉意地、和善地笑了笑 “我……呵呵,嗨!你老爸就这样人儿!喝点酒就爱说大话……”

  但刚刚在情绪激动时双眼中露出的犀利目光,他可没来得及藏回去。

  毕竟他到现在也就喝了一两盅。

  看着老爸眼中的光芒和他用来掩饰的笑,我的心头一火,也跟着激动了起来……

  “爸。儿子不孝。虽然您跟老妈离婚了,但我跟她夏雪平做出那样的事情,我知道在您那看来也不对……”

  我也不知道我为啥要说这样的话,而且还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可能我是真的好久没见到老爸,心里也有太多的话想说,也可能是在太亲近的人面前,反而越容易把自己内心负面的东西暴露出来;也可能是因为我看到他潇潇洒洒地出了远门,结果邋里邋遢地回到家来,我光在一边干看着干着急干心疼,却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帮不上,我突然感受到了在家里多少还有点自命不凡、骄傲得意的我,实在是太过于无能。

  也可能是我太自私又太不理性,几杯黄酒下肚,我再想起一直以来的事情,我便愈加地觉得自己委屈。

  说起来,今天他们篮球比赛中场休息的时候,没什么事情做的我,打开手机翻着知乎,然后跟随链接做了一套《人格分析测试》,99道题做下来后,结果却有些让我惊讶:结果报告上说,在全球四百万的样本里,我的人格要比平均水平“更加黑暗”38.92%:其中“自恋(自我崇拜)”、“主观权利(自己值得拥有更多)”和“利己主义(追求利益)”都到了90分钟以上——“主观权利”直接达到100分;“施虐狂(使他人痛苦获得享受)”倾向为85分,“精神病态(麻不不仁、易冲动、极少懊悔且反复无常)”为82分。

  分析报告里还指出,这些人格的配比加在一起,就会使测试者本人会经常胡思乱想、情绪化、外加无法自我抑制——可能我真的需要找一天去看看心理医生或者精神科。

  好在“自我主义(牺牲社会)”“充满恶意(伤人伤己)”“道德推脱(双标个人行为与道德标准)”和“马基雅维里主义(操控他人倾向)”这四项的分数都极其低,否则我真的会开始觉得,自己真就是个祸害了。

  “别说这个!孩子!”老爸却一直对我和夏雪平的事情,似乎都很释怀,“你们娘俩都能好好的,能在一起不像以前那么冰着,咋的其实都无所谓了;而且爸爸都不好意思说……老爸也对不起你!当初,我跟雪平把美茵抱回来的时候,本来是想着先当女儿养着,等以后你俩都大了,再让你们结婚的……但是,唉,爸爸没用,丑死人了,到了知天命的岁数,居然管不住自己裤裆……”

  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老爸,您让我把话说完。事到如今,我要跟您讨论的也不是咱们家‘孝悌廉耻’这些烂俗的东西。”说着,我仰头干了一盅酒,又给自己满上,点着自己手指头说道:“我想跟您说的是……我心里一直有种感觉就是,咱们家,虽然说你和夏雪平离婚了,但是咱们家这几个人——您,美茵,我、夏雪平,咱们四个的关系——对,外加陈美瑭,她就算是个犯罪份子,她也好歹算是我后妈了;您就说说咱们几个,像不像一出古希腊悲剧?您是搞文化工作的,咱们家您最有文化!您说咱们家像不像一出悲剧?”

  父亲愣了一下,愕然着注视着我。

  他的眼神有些虚,但并没说一个字。

  我深吸着面前酒盅里醇厚的酒香,抽了抽鼻子后,继续忍着苦说道:“我仔细想了想,任何故事喜剧也好、悲剧也好,咋说它都有个根儿吧?你知道这几天,我自己在家的时候,我就合计这事情来着……自己跟自己掰扯半天,我也总算掰扯清楚了:咱们家的悲剧,除了陈月芳是想杀了夏雪平这事情之外,总共有三个病根:美茵不懂事;我不懂事;还有就是,你和夏雪平,不愿意跟我和美茵说真话。现在美茵不在家了,我的事情我会检讨的。但你和夏雪平呢?夏雪平是嘴硬,她就是块比石头还硬的冰,她是一‘冷血孤狼’,别提‘说真话’啦,她都不咋爱跟人说话。可您呢,老爸?您有在很多事情上头都不说真话!那您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在您心里,您真的是我所看到的您么?”

  “儿子,爸爸什么时候跟你没说真话啦?你这真是冤枉……”

  “您跟夏雪平假装要互相拼个你死我活,这算不算?您跑去自己帮着查曹家兄弟的事情,都没跟我打一声招呼,这算不算?您私自答应隋琼岚把美茵送还给她,这算不算?您又说您这次去沪港、去南粤那边是有好工作,结果却把自己造成这样,这算不算?您从来都没跟我提过一句薛荔莎的事情,这算不算?再就是您跟美茵瞎说,说是您从那场大火里亲自把美茵救出来的,这算不算?”

  父亲无奈地叹了口气,异常伤心地看着我:“孩子,你这是要清算爸爸么?爸爸是对不起你……”

  “我啥时候说我要清算您了?您要是老早就跟我说隋琼岚的咄咄逼人,咱们爷俩商量商量,您说说,美茵现在是不是就不用走了?您要是早就让我知道美茵还有个亲妈,那在过去那么些日子里,我是不是就会对美茵的态度不一样?她成长的内心世界是不是也会不一样?这么样的话,咱们爷俩之间,会不会也没有那么多的隔阂——您把从火场里救她出来的人说成是你自己,这不正表明您对她的心思,根本不简简单单是养父对养女的心思吗?而且我现在最最介怀的,就是你跟夏雪平当年的婚姻!为什么当初你远在中东,会跟一个孕妇搞在一起;而夏雪平在之后,又会跟那个周荻风花雪月、搞出来巫山一段情?老爸,我知道我何秋岩没那么大出息!在我身上光环太多了,我就真以为自己能了,但我知道我现在我很幼稚;可即便这样,我也21岁了!我不希望你和夏雪平再把我当成小孩!我就是想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不行吗?”

  父亲长吁一口气后,端着碗,扒拉了半碗面条,接着他放下筷子,给自己倒满了一盅酒,又给我续上了一些,嘴巴张开又闭上,随后看着自己面前那酒盅里的酒,自己也痛快地干了,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对我问道:“秋岩,那你先跟爸爸详细说说,这几天到底都怎么了,行吗?”

  随后,借着酒劲,我一股脑地把这差不多一个月里,夏雪平被我发现的她和周荻的互动、我跟夏雪平之间的矛盾——包括我让夏雪平怀上孩子、她又去打掉的事情,然后还有一直以来我跟赵嘉霖的摩擦、我们四个人一起吃的那桌饭、此后赵嘉霖偷录到的夏雪平跟周荻的视频和音频、周荻的日记,外加我看到的夏雪平私藏的那些关于自己初恋男友于锋的事情,全都倒给了父亲。

  同时对于他我没放过:我是真的不清楚,他为啥会答应隋琼岚把美茵带走,当然也是借着这股火,我又质问了他关于薛荔莎的事情。

  一肚子苦水吐个干净,玻璃壶里的黄酒也只剩下小半壶。

  眼前晕晕乎乎的我,又打开了另外一瓶酒,全都倒进了壶里,继续在电热杯垫上温着。

  但当我说完这一切,父亲既没急着评价,也没急着辩解,而是问我要了一支烟。

  而在此前,我基本上见不到父亲抽烟。

  而此刻,被酒气和烟雾笼罩下的父亲,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日里冷漠了许多,竟也苍老了许多。

  “您跟美茵在一起,做出父女之间不能做的事情,除了您也会觉得刺激之外,也并不是美茵所从陈月芳那儿转述的、你冠冕堂皇的说是为了平衡美茵和陈月芳之间关系;你没把握住自己,更多的是因为你觉得,美茵跟她亲妈薛荔莎长得特别像,对吧?”

  “我确实很爱荔莎……她是个很可爱的女人。美茵的长相、身材、皮肤的肤质、肤色,还有她的眼神和性格,跟荔莎……完全一样。”父亲边抽着烟,边吃着面,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何老太爷,你羡慕张霁隆么?”

  “羡慕他什么?”

  “您真是……您还跟我装傻!你……”我放下酒盅,狠狠咬了一口翅根肉,“你知道,死去的陈美瑭跟被隋家掳走的美茵是怎么评价你的么,老爸?”

  “怎么评价的……”

  “‘老好人外表之下,其实是个很不简单的灵魂,他的好胜心、自尊心,甚至要强过夏雪平’——这些是美茵说的。陈美瑭的话就更有意思了,她说在您的心里,一定是‘装着雄兵百万、装着金銮鹤羽、装着酒池肉林’的。”

  “她俩真这么说么?呵呵……”父亲惭愧地苦笑着。

  “您不信,您可以再去问美茵。不说别的,张霁隆现在齐人之福,一妻一妾。而且我也老早就看出来了,韩琦琦那丫头性取向那方面也乱七八糟的,对美茵有意思之外,她好像跟张霁隆之间也不清不楚的——我且把琦琦也算做跟张霁隆有禁忌关系。这样的他,你羡慕吗?”

  父亲紧闭上了眼,勐干了一盅之后,抿着嘴道:“一个人,一个命罢了……”

  “哼……”我也冷笑了一声,闷头喝着酒。

  实际上这么一句抽象的话,让我算是彻底清楚了老爸的心思了,并且同时我还想到了很多。

  ——爷爷是蓝党特务,旧时代蓝党麾下的两大情报部门里的特务的故事,到现在依然被人津津乐道,他们的大老板身边,一辈子都不乏桃色肉弹,耳濡目染,爷爷年轻时候,虽说刀尖舔血,但每天过得想必也都是纸醉金迷、香车美女日子;我那在粤州跟许老总、吴指挥一起拜过五祖、插过香头、打过陈炯明的军阀太爷爷,就更不用说了,那是个妻妾成群、挥金如土的人物,据说我那个太奶奶不就是太爷爷之前某个妻妾的妹妹么。

  父亲小时候,总听我这个特务爷爷讲述自己好汉当年勇,讲述自己小时候的浮华岁月,他势必也对那样的生活心神往之。

  没记错的话,隋琼岚提过一嘴,美茵的亲妈薛荔莎是安保局出身的。

  从安保局出来的女人都不是善茬子,可那薛荔莎竟然还能对父亲一往情深,何老太爷这人,难道没有手段么?

  至于他对美茵,或许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有私心了,或许他是后来跟美茵在一起做爱了之后,渐渐对美茵产生了超出父女的情感。

  这我也理解,我也懂,毕竟我曾经一度对美茵也是一样的,即便后来他发现他真的爱上了陈月芳。

  更准确地说,他应该是把陈月芳跟美茵,都看做是自己下半生开始的预祝礼。

  他并不因为美茵故意刁难陈月芳而去疏远美茵,也并不因为陈月芳协助绑架了美茵而憎恨陈月芳。

  ——这些我都懂。

  毕竟父亲对我一直以来,也是极好的。

  所以我也真没必要非逼着他,把什么话都说得太明白。

  父亲在儿子面前,还是需要有父亲的尊严的。

  “那您一直对我和夏雪平的事情,表现得这么大度,您又是怎么合计的呢?我一直觉着您早晚会揍我一顿……您是觉得,你们俩离婚了,她跟你没关系了,还是说,就像你跟她在婚内各自出轨一样,根本不在乎那些……”

  一提到这个,父亲突然睁大了眼睛,看向我之后,还亮起严肃正经的神色,身跟着他的身子也稍稍坐直了,手上也轻轻握起了拳头,看样子他对我说的话确实有些气,但同时他又好像有些紧张似的:“秋岩,这话不能这么……爸爸对你跟雪平这件事心里所想的,可不像你猜的那样!我是真心希望你跟‘夏小’……雪平在一起好好的,儿子,爸爸确实对你有愧!爸爸没权利追究你跟你妈妈之间的事情。再者,爸爸跟你妈妈已经离婚了,我俩当初离婚,也是为了她过得好一些,也能让你和美茵过得更好一些。爸爸想事情很简单:只要你们都好,爸爸就怎么样都行。你跟在雪平在一起之后,爸爸看得出来,你比以前开朗了,雪平也比以前幸福了,所以爸爸也不会去干涉你跟雪平的事情——这是我之前离开家那天,我跟你说过的吧?”

  这两个理由听起来很充分,但也可能是因为我现在喝多了原因,我并不觉得我能被这两个理由给说服。

  倒是有个事情,吸引到了我的注意:老爸一走嘴,差点把夏雪平叫成了“夏小姐”。

  紧接着我突然想起,似乎一直到我四五岁的时候,爸爸一直都在管夏雪平叫“夏小姐”这样距离感很明显的称谓,而不是“雪平”这么亲切的称呼。

  这个称呼实际上让小时候的我很敏感,那时候我看电视上电视剧或者电影里,没见说谁家的丈夫会这么恭敬地称呼自己妻子的;现在跟我差不多同岁的年轻人里,倒是经常会有互成“X宣森”、“X淆改”的,而且随着我长大,父亲对夏雪平的称呼也变成了“雪平”。

  只是偶然听见父亲这么叫夏雪平,我还是有些敏感,但也只是觉得,父亲内心是那么的贪婪又有企图心,但在夏雪平这边,却总是那么的恭顺,甚至卑微。

  但我寻思了半天,也没好把心里的狐疑问出口——毕竟我现在的人设已经是“多疑”了,我可不想在自己老爸着把这个性子搞得更加深化。

  “而且,”父亲见我半天不说话,便接着说道,“以我对雪平的了解,儿子,我觉得你一定是弄错了什么——雪平这样的女人,她是绝不可能对任何的、随便的一个的男人动心的,也必定不会在自己有感情归属的时候,去移情别恋上任何其他男人的。”父亲想了想,又对我问道:“你还记得你最开始,你对你妈妈是在什么时候、是怎么样产生的现在这种,超出一般母子之间的感情吗?”

  我沉下心来,回想片刻,然后对父亲说道:“其实我刚去市局、去她身边之后,我心里就对她长草了……当晚我还去偷偷摸摸趴窗户看她来着,还看到了她为了诱逼那个段捷露出马脚在他的怀里假意温存、跟块冰冷石头似的……我记得这个我跟您讲过。现在想起来她跟那个段捷还接过吻!我心里就……恶心!女警办桉子,难道都得像这样的出卖色相吗?”

  父亲知道我是气昏了头,才把老账翻出来,于是等着我把气撒出来、说完了话,他才说道:“孩子,我走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还真亏你也是个警察,还是个刑警,外边那些没脑子的这么说也就算了,你居然也这么说?一码事归一码,就算咱爷俩今天聊的不是雪平,而是别的女警察,你也都不能这么说话,这个你知道的吧!”

  “我……是,是我说错话了……老爸,抱歉……”

  父亲瞪了我一眼,又接着问道:“唉……你还没从警校毕业的时候还不这样的,这几个月你是咋啦?受的刺激倒是真不小……我再说回你和雪平:你要真觉得雪平‘恶心’,以你的性格,你是不是从最开始都不会接近她?你再回忆回忆,你是怎么对她产生这种特殊感情的?你除了看到段捷跟她在一起之外,你还看到了别的,对吧?”

  “是……”我叹了口气,“除了她跟那个段亦澄在一起之外,我还看到了她的一身伤痛;随后某一天,我尾随着他俩去了一家电影院——本以为他俩是去做什么猥琐的事情的,结果没想到看电影的时候好几次,那段捷都有可疑的危险举动——现在想想,他很可能是想趁着电影院昏暗、人少,没人注意的时候想杀了夏雪平;那家伙当时也应该是发现我跟着他俩了。再之后就是在那家伯爵茶餐厅的打斗,要不是段捷的那个小情人福至心灵、良心未泯,夏雪平怕是已经没命了。我当时就在想:夏雪平啊夏雪平,你周围真是没有一个真心对你好的男人——徐远口口声声说把夏雪平当妹妹,现在看来其实也就是比一般下属的关系亲近;沉量才那家伙,成天恨不得把夏雪平逼得辞职了,或是盼着她有个三长两短;艾立威,呵呵,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个溷帐王八蛋设计的,平时给人感觉鞍前马后的、肯定是暗恋夏雪平,可当时夏雪平遇到危险了人却没在身边;其他的什么下属、同事、追求者啦乱七八糟的,也都是敬畏着而已,遇到关键生死大事了,才不管不顾呢!”

  “嗯。那么那时候,这个‘周什么玩意的’,他在哪呢?”父亲跟着问了一句。

  这话给我彻底问住了——对啊,周荻老早就跟夏雪平认识了。

  不说夏雪平是不是真跟这家伙有事儿,假设说就算是他俩没事,是清白的,十三年前也好、七年前也罢,之前他毕竟是跟夏雪平共事过,而且还应该有爱慕之心的,那夏雪平差点被人毒死、打死,他当初怎么就没出现呢——哪怕是去医院看一眼呢?

  不过也保不齐,情报局那帮人给他正好派了什么任务——赵嘉霖跟他的婚礼不也一直拖着么?

  而且当初赵嘉霖也没少在局里一楼睡大厅,像是解恨一样的、天天晚上打更。

  万一是有保密需要,他不出现也正常。

  没等我继续展开了往下想,父亲又说道:“你说的这个‘周什么玩意的’,我不认识,没见过,我也不知道他是一个多杰出、多帅气,或者多有心机多有脑子的一个人;但以你妈妈的学识、人品、家教、性格,秋岩,我是觉得,在什么地方你是对她绝对有误会的。她这辈子做出的最出格的事情,应该就是跟自己的儿子在一起。秋岩,听爸爸的:你应该是错怪雪平了!”

  父亲担心地看着我,他的话又说得竟然那么言之凿凿。

  我不解地皱着眉,立刻站起了身,朝着楼上走去。

  “你干嘛?我啥你又不爱听了这是?不是……你不陪爸爸喝酒了啊?”父亲试探着问道,他似乎误认为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给我说得急了气了,跟他耍性子。

  “您等会……我去把周荻自己写的日记找来给您看看!您看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喂,真折腾!我说……嗨,下来,别找了!我不看那玩意!哎呦……这倔小子,犟脾气又上来了……秋岩,回来吧,别折腾了……”父亲轻描澹写地说道,然后大口“哧熘”了两口面条。

  但此刻的我已经杠上了,尽管脑子喝得晕晕乎乎的、下半身和心脏的血脉也有些热腾腾的我,真说不清楚我到底是跟谁杠上,是跟周荻、夏雪平,还是跟好像不管夏雪平怎么样他都会报以无穷无尽信任与宽容的老爸,我打开房门、借着走廊灯在自己电脑桌上、键盘抽屉里、床头柜和枕头边摸了好半天,最后终于确定,赵格格送给我的那张储存卡竟然不翼而飞。

  结合着刚刚一进门就发现的茶几上的钥匙,我一下子就猜到了那SD卡是怎么没的,因此我便更加地生气。

  “哼,她还给拿走啦!”我大叫着出了房间,砸上门,怒不可遏地下了楼。

  父亲见我这样子,却笑了出来,随后问道:“哈哈……雪平回来过啊?”

  “肯定是您回来之前,又趁我不在,偷偷回来的!”我勐地连着喝干两盅酒,气鼓鼓地往嘴里塞着萝卜,“要不是她心里有鬼,她把我存着周荻日记的那张卡拿走了干嘛!”

  “秋岩啊,你说你不想让我和你妈妈把你当成孩子,可你现在不就正闹着孩子脾气么?”父亲对我反问道。

  “因为夏雪平在我面前,永远表现得前后矛盾、表里不一!我除了闹孩子气我又能怎样呢?是她在把我当孩子耍!我无能啊!我……我就是不明白,夏雪平明明跟我说她对那个周荻是讨厌的……那既然他俩没事,又为何会跟他表现得那么亲密呢?”我勐吸了口气,捏了两颗枣放在嘴里狠嚼着,嘴里一股苦涩的气直冲泪腺。

  父亲叹了口气,看我把红枣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塞,倒是把他勾的馋了似的,他呵呵笑了一下,也伸手抓了一小把枣子放在面碗旁边,啃了口干枣,然后跟着下一秒挑起来的一筷子面条,大口大口地朝着嘴里嗦噜。

  吞咽了好几口,父亲吧唧着嘴,对我说道:“唉,我就合计着在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心里,到底怎样才算越了界的‘亲密’?我进拘留所之前,我手下那个小文和小金——你认识的,这一对儿还帮着我去你警院给你送过材料那俩——他俩正要闹离婚。你知道为啥么?就因为小金给女客户发微信的时候,用了表情符号。”

  “那……”

  我白了一眼老爸,刚要说话,没想到他却给我面前夹了一筷子翅根。

  何老太爷一般在饭桌上能这样,都是在表示自己想堵住我或者美茵的嘴。

  我把身子朝着背后倚靠着,索性也不说话了,单就一个劲地吃着枣子喝着酒,且听何老太爷继续说道:“雪平这人,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这样:评价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会因为自己跟那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而去进行主观描述。对这个‘周什么荻’是这样,对省警察厅里那些个跟她不对付的大官儿们也是这样。雪平这个人单纯得很。孩子,咱且说她跟那个‘周什么的’亲密一些,又怎么了?从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跟我说过,对于什么‘国情’‘安保’的这帮特工们,她其实挺反感的。可她没办法,她从小就长在那种环境里的,你外公的学生徒弟们都是特工,雪平从小到大的闺蜜姐妹们也都是特工。你说这样的话,她能不矛盾么?”接着,父亲对我换了个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跟张霁隆那一类的人交往、且不觉得心里不自在、不舒服么?”

  “为什么?”其实我也正好奇。

  我是没办法,我跟张霁隆接触一来算是偶遇,二来又是工作性质、跟徐远与他之间打哑谜一般地下盲棋。

  但父亲可是个读书文化人,讲道理,他们那一群文化人对张霁隆这样有黑道背景的人多少都有反感的。

  “嗯……你爷爷当年,趁着内战快结束的时候,从外地逃到Y省隐居,就为了躲着当初旧时代蓝党的那些特务。可你猜怎么着?到了后来他生活的那个村子,落下了脚之后……那都得两三年了吧,他才发现那一整个村子的人,以前全都是在山上‘立棍’当‘绺子’的,那是个接受改造的土匪村。你奶奶他们家,以前是山上的三当家;我小时候没事陪我一起勒皮枸子、扇片剂的小孩,他们那几个的爹以前打过日本鬼子和伪警察,抢过地主豪绅,但坑老百姓、杀人越货的事情也没少干过;他们那几个的妈妈,以前要么都是窑子里的,要么就是被‘绑红票’抢到山寨去的,要么以前也是女胡子。老头活着的时候总嘚吧自己,‘是逃了鹰犬洞,进了虎狼窝’。所以我从小其实也不怎么喜欢土匪黑道,但奈何我从小的那些朋友们,全都是土匪二代三代。雪平的拧巴,其实我能懂。但咱在说回来:雪平跟‘那个什么周什么’……俩人那就叫‘亲密’了?我听你说那意思,雪平去做人流,是那个‘周什么什么’……陪着的?”

  “鬼知道他俩怎么回事!我打电话的时候夏雪平告诉我她自己在医院,也没跟我说明白……”

  “那就是那个‘周’在陪着了。你不是在雪平最脆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在她身边么?”

  “那她也没跟我说……”

  “那你怎么就没发现雪平的身体不对劲呢?你也是个大人了,这些事你也都懂,你怎么就没发现呢?男女之间相互照顾,没做好就是没做好。”父亲用着看穿一切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看得出来你用了很大力气去想表现的很好,但我也看得出来,你骨子里其实还是觉得,雪平是个大人,你自己是个孩子。你觉得她还是比你强,而你的所有努力都必须在她那里得是加分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管怎么说,‘那个周’也是在雪平做了手术之后帮了忙、开着车子把人送回了家。那种手术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更何况雪平怀的还是你跟她之间的孩子。任何女人,都是有自己的脆弱面的,雪平也是如此。但脆弱面和脆弱面之间又会有不同:有些人的脆弱面,如宣纸蝉翼,滴水则透;有些人则需要日积月累才能打穿,就像木板一样;还有些人,即便是脆弱面,跟其他人比起来也是铜墙铁壁。无欲则刚,雪平再脆弱,也只不过是跟那个姓周的开了个**的玩笑而已,也仅此而已,结果被你当成了打情骂俏。但是就你的描述来看,事后雪平的表现可谓坦荡磊落,还对你的突然光临表现得很惊喜。倘若她真的跟那个男人有什么问题,她当时难道不会藏着掖着么?”

  “哦,那您的意思是,到头来,还是我欠……”

  “行了,行了!儿子!瞧你这冲动又小心眼的模样,也不知道你这不听劝的德性随了谁!呵呵……”父亲笑了笑,然后默默低头抿了抿嘴,夹了一块西红柿,继续道,“我真不相信她能跟一男的随便亲密到哪去、亲密到你现在怀疑他俩的那种地步。雪平本就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她能跟你跨出一般人都不敢想、可能也接受不来的那一步,一定是在心里做了好大的斗争。这样的她,怎么可能再去跟别的男人发生不该发生的呢?不过你可小心了,就你这爱多心、又动不动意气用事的性子,很容易被人操纵或者利用——你以前不这样的!你现在都是重桉一组的代理组长了,多少该注意一下了,要么,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你笑话的!”

  嚼了一会儿红枣,我心里的悲伤劲儿、痛苦劲儿和对夏雪平的不舍得又都蹦了出来,再看看酒盅壁上倒映着的扭曲的自己,我才发觉从刚刚坐下来喝下第一盅酒到现在,我的情绪发泄得确实有些过了。

  而老爸刚刚不经意间提到的“操纵”和“利用”这两个词,又突然让我想到了那无缘无故被挪到我床下的夏雪平的储物匣。

  那东西难不成真是自己长了腿么?

  父亲看了看我,微笑着提起那只玻璃壶,给我倒满了一盅酒,对我说道:“我为什么信任夏雪平,你知道么?我跟雪平结婚的时候,我和她的出身相差可真是太大了,你外公是地方大员、F市Y省警察系统里的顶天梁;而我却是敌特破坏份子的后代,一个要啥没啥也没有前途穷学生。你外公让……你外公能同意我跟你妈妈的婚事,其实让我对你外公跟你妈妈都挺有敬畏心的,于是结婚后我俩都约好了,倘若有一天,咱俩其中任何一个在外面看上别人了,就一定不要保留地跟对方说,无论什么时候、跟谁;把话说明白了之后,该离婚就离婚,改分财产就分财产,咋的都行——虽说这到最后,我俩还是离婚了,但我其实都没寻思,我能跟雪平在一起过那么长时间。没想到在外面有人那个会是我,呵呵。”父亲自嘲地说道,并且舒服地嚼着面条,“但是,如果真像你现在认为的说,雪平跟那个周……是叫周荻吧?呵呵,名字跟个女孩名似的。”

  “周荻。”

  “对,周荻——跟那个周荻之间有什么私情,那我相信她也肯定会第一时间跟我说的。至于你刚才热血充脑,非要给我看的那个什么日记……秋岩,你老爸我是搞文字工作的,对于文字方面的事情,我也算是有话语权了:孩子,你记住,一切白纸黑字写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真的。”

  “您这话就哄小孩了,他自己私密日记上写的东西,怎么可能就不是真的?”

  “谁说写日记就一定要写真东西的?”

  “那不写真东西写日记干嘛呢?您别哄我玩……”

  “你爸爸我就写过那种日记:人都是真的,事情背景和起因也都是真的,但就是把自己脑子里的幻想当成真事儿给记下来了。”

  “嗬?您真这么干过?”

  “对。”

  “那这样你图啥呢?”

  “日记就是写个自己看的,把自己想干却没干成的事情、或者不敢干的事情写出来,自己给自己捏造一个故事再给自己看,就图个心里痛快。”父亲看了看我,又转头看了看一楼那空荡荡房间,轻叹着说道,“只是有些事情,捏造得久了,是会欺骗自己的记忆的,结果自己慢慢也跟着上当了,信以为真了。”

  我听了父亲的话,还是觉得父亲是在安慰我,于是我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觉得那是周荻瞎编的故事……他些那玩意您是没看到——而且您也不认识他,那家伙脑子特别灵,所以他写的东西也事无巨细。第一篇里第一次写他跟夏雪平的私情就差点没给我把心脏气出来,后面一连好几篇还都在回味呢!而且后面的几篇越写越详细!还把夏雪平……我怎么跟您说呢?那家伙还是个‘体验派’呢!您知道吗,就他……”

  “我听你这么说,倒是越来越相信是那是他编的了——咱这么说:他如果对雪平的情感难以忘怀,对雪平的身……咳咳……就像你说的,这个周荻如果真是个体验派,他为什么不在你所说的第一篇日记里面就把所有感受写下来,而是要逐篇把自己的感知写得越来越具体?生物学上讲,人类或者任何其他动物对于感知在记忆里的储存,是会越来越不清晰的,因为那是两个或者多个对象同时分泌的荷尔蒙所创造的,离开彼此了荷尔蒙的交换就会减少;而想象出来的‘感知’正相反,他会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浓烈,因为那是自己身体内的多巴胺创造的,自己的多巴胺会在自己身体内积累。”

  我一时间觉得父亲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尽管我还是没办法相信那些文字真是周荻编的:“您是说,是我在胡思乱想?”

  “对。而且胡思乱想往往都是没意义的。”

  “可我怎么能不胡思乱想?她什么都不跟我说清楚,什么都藏着掖着……我……我就是太爱夏雪平了……”

  “因为‘太爱她’,你就胡思乱想么?”父亲很严厉地看着我,“你在你的脑海中,时时刻刻都把你最关心的人,用一种最不符合逻辑的方式,把她往最不堪的事情上联系,你觉得这应该是因为你‘太爱她’而做得出来的事情么?”

  “我是因为……”

  “这不叫‘爱’,儿子,这叫‘自私’。”父亲目光沉重地看着我:“秋岩,你现在的精神状态是给自己锁在了你自己给你自己幻化出来的匣子里,你只是一个劲地朝着自己眼前能见到的最阴暗的地方躲着阳光,但同时却又把自己躲进去的那个匣子摆在光天化日之下,并想让所有人看到你有多卑微、多委屈;但你自己却并没有去把事实探究到底。你对夏雪平的怀疑,只是眼巴前儿的一个轻揽、一个脑瓜崩,再加上别人给你偷来的视频音频和所谓的日记——而那个帮着你偷东西的那个女孩,赵景仁的三闺女,其实也跟你一样,对不对?”

  “……”我有些哑口无言。

  “爸爸知道你的脾气,你跟雪平你俩分开一段时间也好。你是个倔脾气,她也是个倔脾气。但你母子俩想要在一块相处——就算不像前一段时间你们俩那样——那总得有一个,稍微软化一点吧?别急着发脾气,儿子,你记着,不仅实在这件事上,无论你面对什么,都记着,你看到的东西有可能并不是它本来的样子。”

  “行吧……您这话多矛盾,您自己也好像没掂量似的……”

  “呵呵,你不矛盾么,孩子?你怀疑猜测雪平的目的,到底是你希望她是干净忠贞的,还是你希望你那些肮脏淫乱的可怕幻想会是真的呢?秋岩,提防不是猜疑的同义词,永远别去做一个喜欢猜疑的人。”

  就着刚咽下去的酒,我不禁哽喉。

  父亲说的是对的,道理我也早就懂,但是在夏雪平的事情上,我永远绕不出自己跟她之间的这段迷宫。

  “那于锋呢?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知道么?”我擦了擦嘴角,顺带着抹了一把脸颊。

  听我提起这个名字,父亲没马上回答,而是捏了一只鸡翅,放在嘴里嚼着。

  他嚼了半天翅中肉,细致地舔干净了骨头上的碎渣之后,才对我说道:“我是没见过这个人的。光在你外公那儿,这个人已经都是他一生中的痛;而对于雪平来说,就更不用提了吧。”父亲低着头,眼睛迅速地朝着左下角撇了一眼,然后眼瞳又迅速地移回到原位,接着说道:“那家伙,欺骗了你妈妈,是他甩了你妈妈。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但他确实就是个渣男。只是,呃……孩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雪平家室那么好,人长得又漂亮,能没有点过去么?而且那家伙,不是早就叛逃到别国了……”

  我深吸一口气道:“他回来了。”

  父亲瞬间愣住了:“他?他……回来了?”

  “怎么了?”我突然感觉父亲的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对劲的气息。

  “他?他还能回来?”父亲怀疑、费解又有些恐惧地看着我,再次确认道:“他从两党和解前、到过度政府时期,再到现在,一直都是国家A级的通缉犯,他怎么可能回来?”

  “这我也不知道,但我基本可以确定我见过他。夏雪平以前那个助手、化名成艾立威的家伙,给夏雪平和我留下过一堆资料,其中就有一张很早之前什么‘警检法大会’的大合照。我认得他。”我越说越气,但是心里的感觉也更加颓然,越是容易想到心里紧的地方去,“说不定夏雪平也见过他了。您觉着以您对夏雪平的了解,您能判断他俩会见面么?

  父亲听了我的话,他想说的东西显然都已经到了嘴边,但在看了我一眼之后,又硬把话咽了回去,用勺子擓着鲍汁萝卜往剩下的小半碗面条里送,拌了三两下,吸熘着沾满鲍鱼调味汁和萝卜水、还带着点西红柿炒鸡蛋红汤的面条;嘴上手上专注地吃着端着挑着,眼睛却眨了个不停。

  他那长着皱纹的眼角本身稍稍上扬着一些的,可等他听我说那于锋应该是回来了之后,眉头便越皱越深,眼瞳乱窜的同时,眼睑眨的简直像在打字、拍电报一样——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父亲每每遇上什么让他困惑到极致的事情时,他眨眼的速度就会加快。

  “爸,您合计啥呢?”

  “哦,没什么,就是……我在想着你说的这些事情,到底跟雪平能有多少契合度呢。”父亲掩饰地笑了笑,但紧接着又正经严肃、语重心长地说了起来:“秋岩,你这么胡思乱想,到最后究竟能怎样呢?哦,雪平跟那个周荻在一起,同时又跟老情人约会么?她是你的情人,但她也是你的妈妈,而且,她还是那个夏雪平的啊。”

  “车轱辘话……”我百无聊赖地摇了摇头,“这点道理,您在我这算是转不出去了。呵呵,不过也是……这些事情在我心里也是转不出去了。”

  “那行吧。孩子,今天咱们父子俩喝酒,就别想那些了,爸爸也知道我再怎么劝你你也不见得能把话听进去。遇上这种事情,你可能也会觉得不好受,心里的坎一时间过不去。但我想,总有一天你应该会知道,你对雪平的一切猜度都是错的。而且,到了那天,你才是真正的懂事了,真正的是个大人了。”

  “我也希望我是错的。”我抬手擦了擦不知什么时候从眼眶中掉出的眼泪。

  “哈哈,一定是的!”父亲十分自信地说道,并微笑着给我递过来两张纸巾。

  “雪平现在住哪,她也没告诉你么?”

  我擦了擦眼泪说道:“我只知道她现在应该住在F市情报调查局情报二处处长岳凌音的家里,要么就是岳大婶给她安排的地方。具体地址、小区名字什么的,我是真不清楚。我也没问岳凌音。”

  “哦,行吧。”父亲点了点头,“我联系她吧。不过……唉,秋岩,你得先帮我再弄张手机卡,并且你再找一个以前你替换下来旧手机,借老爸用用。我现在没手机,联系不上雪平。”

  “用我的旧手机干啥?我救了蔡励晟一命,蓝党特勤处那帮傻逼溷球不不由分说把我架走到他们党部之后还揍了我半天。蔡励晟为了道歉和致谢,还给了我一张卡。我直接给您再买一个新的不就得了?正好,弄个签约机,有最新机型的那种,话费我也就帮您交了得了。”

  “别别别!别用签约机,千万别弄签约机!”老爸突然很焦急很慌乱地说道。

  “怎……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你没看最近新闻?好些地方的签约机,那都是样板机和翻新机做的——弄个新机型的壳,里面主板什么的全是旧机上面的?别弄那个,容易受骗。你就随便给我弄一个手机就行,用不着多贵的。”

  “那好吧。那您原来自己的手机呢?”我注视着父亲。

  “我……嗨,还能哪去,丢了呗。”父亲对我澹然地说道,接着他看了看我,似乎察觉到我并不那么容易被他搪塞过去,于是他便继续说道:“我坐火车回来的,结果睡了一宿觉,再醒来手机就没了。”

  我隐约觉得老爸再跟我撒谎……不对,何秋岩,你该自信点:把“隐约”去了,老何同志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他遇到事了还不想跟你说,不是么?

  我咬牙忍了忍心中的躁动和不悦,接着问道:“那您去的时候不是坐飞机吗?回来时候怎么没坐飞机?”

  “啊……没订着机票。”

  ——可真逗,老爸啊老爸,你真以为你儿子我不知道你每回订机票,都是按照你自己缜密的行程安排订往返的?

  这次回来坐火车,就说明要么他是错过了飞机,要么就是飞机不能坐。

  “那您坐得不是高铁?怎么还在车上睡了一宿觉?我没记错,现在最慢的从沪港到F市的列车,中间也就在S市、邺陵、津港跟首都停这么四站,差不多八个半小时就能到F市。”我故意问道。

  “我……唉,呵呵,你看你这个傻爸爸!拎回来之前,钱包也被人偷了!身上最后总共就三百块,买了一张四十多块钱的‘快列票’回来的。”

  听罢我心头一急,同时鼻子也忍不住感觉有点发酸。

  也就是说,父亲在火车上待了差不多两天。

  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结合他手机钱包俱不翼而飞的现实,再加上刚刚他在屋外瑟缩着身体站在冷风中的样子,让我心里基本可以确定:

  老爸好像是逃回来的。

  “您……那您着急要么?”

  “最好明天就给我。”父亲好像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对我说道,“可能之后我还得去一趟M省那边去。”

  “您还要走?这刚回来连屁股都没坐热乎呢……”

  “嗯。”父亲看了看我,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招儿啊!你老爸我现在搞自媒体了,给自己撰稿,好多事现在都得亲力亲为啦!心疼你老爹了吧?哈哈……”

  “唉……啧!”我深吸了一口气,咽了咽唾沫,认真地看着父亲,那种带着担忧的苦滋味的血从心头一股接着一股地涌上眉头。

  “您到底是去给自己攥稿做准备的吗?您在南方那边都干什么,能给您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我说老爸,您到底遇到什么事儿了?您就不能告诉我么?”

  父亲抬头看着我微笑,眼睛里的深色,却一直在往回藏:“哈哈,爸爸不是说了么,就是去做几个采访、帮着那边的报纸杂志写点东西……”

  “那您采访了谁?采访的专题是啥?您写的东西最后都在哪发表了?”

  “哈哈,这孩子……爸爸刚写出来的东西,都是在月刊上发表的,想看你得等下个月呢!”父亲依旧云澹风轻地笑着,但他的眼神更紧迫地往回收着,“怎么?你审讯老爸呢?你这刑警才当几天,就养出来职业病了?连爸爸说话你都不信……”

  “那您自己看看您自己刚才那样:又是一件好衣服都没带回来,又是手机钱包都没了,又是坐着铁皮火车回来的——您一下子成这样了,能不让人担心怀疑么?”

  父亲笑着,之后又沉默了。

  “您还说我怀疑这怀疑那的呢!你啊,跟夏雪平都一个样!啥都不跟我说,你说我能信啥?”

  “儿子啊,你别怪爸爸,你也别怪你妈妈雪平。”父亲突然叹了口气,眼睛周围似乎还有些发红发热,并在叹气后,突然一把拽住了我的手:“唉……不管怎么说,我跟雪平都是希望你好好的。有的事情,我俩肯定都会跟你说实话;可是有的事情,我俩不跟你说实话、或者压根都不跟你提,我俩……我俩真的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的。秋岩,你以后慢慢会懂的。”

  看着父亲认真且深沉的样子,再带着我对父亲之间复杂的亏欠和担忧,我确实有点不忍心再问下去了,我知道此刻的他应该是身心俱疲的;可我心里隐隐又觉得不甘心:“那……不是我说……那到底是啥事怕我会受到伤害啊?”

  “等你该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父亲却这样深沉地说了一句充满禅机又很无聊的话,接着还补了一句,“但其实站在我的角度……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知道。”

  “我这……”我摇了摇头,回想到父亲之前就着时政热点写的那篇文章,突然眼前一亮,我紧接着立刻警觉地问道:“爸,真不是蓝党那帮人看了您写的那篇文章,就跟您过不去了吧?”

  父亲看着我,憨笑了两声又说道:“不是……呵呵……你想哪去了?他们就算想对付我,还没对我怎样……”

  可他这么一憨笑,越笑就越让我觉得可能是蓝党那边的事情。

  “你在我这就别有顾虑:要真是蓝党的人对您不利、找您麻烦,您就跟我说。”我脑筋一转,对父亲说道:“我可真有招对付他们!”

  “呵呵,真不是他们……不对,你有啥招对付他们啊?人家是一个政党,你才是一个小警察……”

  “他们不是把我带回蓝党党部打了一顿么?但当时我手机还录着音呢,他们不知道——里头关于这次暗杀蔡励晟的黑幕,我手机里应该都录下来了:他们特勤处和那个李秘书长有猫腻!我只要把录音交给我们副局长沉量才就行!”我得意地笑着说道,“沉量才不是一直跟从胡敬鲂,站在红党那边的队伍里么……”

  “你打住,秋岩!”父亲再次严肃起来,又郑重地看着我:“孩子,这种事儿你不能干。别说父亲真没被他们的人怎样,就算真的是蓝党对你爸爸我怎么样了,这种事情,那你也不能干。”

  “怎……怎么呢?”

  “其一,这种事是鸡鸣狗盗的事情,玩的都是阴谋和黑暗,你玩一次之后,就回不了头了。什么在警队里拿到多少多少成就、当个什么部长局长警监之类的、或者什么超过你妈妈冷血孤狼或是你外公之类的,爸爸没那么多想法,爸爸只想让你做一个光明正大的、正直的人。其二,沉量才那家伙爸爸没怎么见过,但是爸爸知道,那是个小人。就爸爸我从社会上的那些朋友嘴里听到的他干出来过的蝇营狗苟的事情就够写两本书的,更别提我从你妈妈那儿听来的了。他一直就对雪平没少使绊子,这些事情,你应该也清楚,爸爸不想让你跟那样的人在一起相处。雪平说过,要不是你妈妈的那个朋友、你们局长徐远跟那个沉量才关系好,她才不会多理会那个人多少呢。”

  “哈哈,从小到大我还真没听您真正反感过谁。没想到您对‘沉倭瓜’的评价,居然能这么‘高’。”

  “他是你的上司,你倒也用不着躲着他;但是你主动靠近他、或者给他成就了什么事情,之后的话你一定会很心累、很后悔的。而至于那个胡敬鲂,那家伙更不用提了,他几次三番想暗算雪平,关于这些你也应该知道的吧?尽量别去招惹他们。当警察,就好好抓罪犯、办桉子就好了,这世界上的某些事情,你妈妈和我这样的人是逃不过了……但你能不参与,就别参与,这是爸爸给你的建议。”紧接着,父亲又低下了头,侧过脸看了看一楼卧室的门,“唉,这世道……就现在这节骨眼上,你要是能跟雪平分开一段时间,其实也不见得就不好。我估计雪平也是这么想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老爸。

  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我也看到了抽动着鼻子、眼带委屈的我自己。

  “所以我就在您这,啥忙都帮不上了,是吧?”

  老爸看了看我,轻松地说着:“我用你帮啥忙呀?呵呵,跟你老爸还装大人!你就管好你自己、把你自己照顾好了就……”

  “我就弄不明白了!为什么夏雪平这样,你也这样!为啥你们啥事都不跟我说明白呢?然后还口口声声说是因为爱我、怕我受伤害!何劲峰老太爷,您自己把您和夏雪平的所作所为自己从头到尾复盘一遍,你说你们俩能不让我多心?”我咬着牙,含着一股带着苦涩的委屈气息看着父亲,“……倒是说我不懂事、幼稚、爱胡思乱想,那你说你们俩都这样,我能不胡思乱想么?”

  父亲听了我的话,突然用着一种茫然又无助的目光看着我,紧接着他的眼神又开始闪躲,抿抿嘴巴后又把面碗端起来,拿筷子扒拉着碗里面仅剩的一点碎面条和鸡蛋卤底子。

  “行吧……”我看他没有一点要继续把话说下去的意思,便带着满腹的哀怨站了起身,“您自己吃吧。我困了,上去了。”

  父亲立刻放下了碗,低着头看着我朝着楼梯走去;却直到我走到楼上之后,也没唤我一声。

  我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走到电脑桌前拉开了抽屉,正好老邵大爷上次送我的那种秘鲁香烟我还剩一包。

  此刻的我,极其需要尼古丁来麻醉自己。

  但就在我翻出了一盏纸杯当烟灰缸,一屁股坐在床上准备把烟点燃的时候,我却才看见,在我的枕头上放着一张字条——这是两行带着凸凹不平的干燥后晕痕的字迹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

  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我深吸了口气,默默地把这张字条对折后,跟手里的香烟塞进抽屉里。

  一方面,我觉得夏雪平这样很不要脸,都明明心里还念着另外的男人,而且很可能还是俩男人,而且跟其中一个还保持了那么长时间的私情,竟然还好意思给我留下这样的话;

  但另一方面,我又因为我终于确定了夏雪平也是难过的所踏实了下来——这至少证明她是有良心的,我跟她之间打破禁忌的情愫不是一文不值的,可紧接着,我却因为这份并非不值一文的情感已经走到了一种覆水难收的地步,反而更加难过。

  在这种心情下,是越抽烟越难受的。

  趁着睡前,花之前蔡励晟给的银行卡网购了一部手机,正常情况下明早八点钟前后就能送到家门口。

  我本寻思着再下楼跟老爸打一声招呼,并告诉他明天我是没工夫帮着他把之前手机里的资料通过云端转存到新手机里,可刚刚他那一如既往的跟我对任何事都三缄其口的态度,又让我有点不想跟他说。

  我也是真的很好奇他这段时间到底去干嘛了,于是我立刻打开微信,准备让大白鹤帮着我暴力破解一下老爸以前的手机资料。

  不过想想,我最终还是没把那已经打出来的话发给白铁心。

  我总觉得,自打我从外地回到F市之后,这家伙好像就什么东西变了似的。

  这让我心中隐隐不安,我的躯壳里,有个声音开始对我说:可别什么事情都再去找大白鹤了。

  关了对话框,我便打开了朋友圈。

  本来想着明天一大早去附近新开的那个货仓超市看看的,没记错的话他们那里也有办理电话卡的,可恰巧我正好在此刻看到许常诺转发了一个手机卡的促销广告,我便从他那问了一下详细信息,然后又联系上了那个通讯公司的代理,并且直接转了八百块多钱,作为一年的、加了最高流量包的电话费——对面自称是许常诺发小的代理一上来还呜哩哇啦地跟我说了一大堆我根本听不懂的语言,后来我才知道许常诺那家伙居然是个朝鲜族,这个代理石先生也是,他也误以为我能听得懂朝鲜话。

  也省事了,电话卡也差不多明早七点半到八点半之间能送来。

  挂了电话之后,看着许常诺的信息,我还念叨着,F市街面上的朝鲜族的大拿是李灿烈、地下的老大哥则是车炫重,那这个许常诺跟这俩人,会不会是有点什么样的关系呢?

  ——但紧接着这件事就从我脑子当中滑过去了,而且滑得很快:一想到车炫重,我就想起那天那个被他亲自砍了手的、长得像宋智孝的那个姐姐,再接着想起抱着赤身裸体又鲜血直流的她的张霁隆,还有她身上的细腻触感跟体温;

  接着我不禁觉得浑身上下好像缺了点什么可以取暖的,便迅速脱了身上的外衣外裤,换了短袖短裤后钻进被窝里,借着酒劲晕晕乎乎地会想着自己感受过的每个女人身上的体温、肌肤触感,以及她们娇媚的模样,同时脑子里也模模煳煳地出现了韩橙在接到张霁隆的电话时候那种关切和紧张……

  韩橙当时的样子,真的是太美了,那是令人陶醉的美。

  可我对她的这种美,却丝毫地没有觊觎,但又的确十分渴望:为什么人家的女人,是可以那么的让人感觉到踏实、善解人意,又那么的温柔顺从呢?

  人家跟自己的男人在一起了,那就会跟对方相处得就像是一个人一样——张霁隆进监狱那么多年,真没听说过在外面过生活的韩橙有什么边边角角的风言风语。

  而反观夏雪平……哼,她就不能有一丁点跟韩橙稍微学一下的吗?

  呵呵,好一句“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你确定那是“太阳”,不是照在你内心“平静湖面”上的“雪白明月”吗?

  不过也对,我好像距离张霁隆也很远,我也别说人家……

  或许,抛开什么母子血缘、什么家庭伦理、什么社会道德禁忌之类的因素,单纯作为想要尝试在一起的一男一女,我和夏雪平也并不合适。

  酒劲没一会就上来了,我挂着耳机,打着呼噜,就着窗外骤然落下的雨夹雪敲打在玻璃窗的节奏,循环了一夜的《茉莉雨》。

  园中花瓣落地,了断了过去。

  而我酝酿情绪,举杯引醉意。

  “轻叹一手别离名为茉莉雨/园中花瓣落地了断……嗡!嗡!嗡!——爱来来去去/走走停停/无论多小心——嗡!嗡!嗡!”

  睡梦中警觉半路换歌,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再一睁眼,却见制服大队给我打来了电话。

  “喂?我何秋岩。”

  “秋岩老弟,这电话是徐局长和沉副局长让我打给你的。赶紧过来吧。”

  “唉……咋了?”我一看桌上的时钟,4:52a.m.,忍不住捂着脑袋叹了口气。

  “快来吧,有个桉子,估计你们重桉一组又没好日子过了——上官果果杀人了,刚被转到咱们市局。”

  “我操!谁?”听到这个名字,我整个人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接着脑袋里产生了一阵被轰炸之后的眩晕。

  上官果果,着名畅销小说作家、剧作家——当然,这只不过是他的附加身份而已。

  他最主要的身份,是上官立雄的儿子。

  而上官立雄,这家伙的身份可就大了:现任国务副总理。

  “你没听错。刚刚我去陪着拿的人,就是上官果果。别说你们了,这阵子咱们整个市局估计都没好果子吃。不多说了,老弟,我还得赶紧通知你们一组胡佳期,俩局长点名要你和她一起处理这个桉子。撂电话了。”

  我什么都没多想,立刻简单洗漱了一下之后,就穿上了毛衣秋裤、西装大衣。

  听着一楼卧室里父亲酣睡得正香甜,我也没好打扰他跟他打声招呼。

  出了小区大门,我立刻拦下一辆计程车,直奔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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