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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14章

风雨里的罂粟花 银钩铁画 37767 2024-03-05 16:55

  “这一行能看清么?”

  “勉强吧……”

  “嗯,那请您跟着我的手指杆,读出E字母所朝向的地方可以么?”

  “可以。”

  “这个?”

  “上……欸?不,是左。”

  “这个?”

  “下……左?不不不,右!”

  “……唉……这样,我给您换一个:在这个视力表上,这几个图桉分别是雨伞、剪刀、茶杯、花朵、小鱼、鸭子、苹果,请您按照我所指出来的,说出图桉名称好吧?如果看不清,请告诉我。”

  “可以。”

  “这个?”

  “不像鸭子……雨伞?”

  我忍不住侧目看了眼:护士指给丁精武的那个图桉,分明是一只四四方方的小茶杯。

  原本对着视力检测室门口的穿衣镜照了个不停的李晓研,见到这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再看着镜子里重新变得亭亭玉立的自己,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而站在一旁的徐远也是气馁得不行,他最终忍无可忍,把张霁隆拽到了一边,小声对张霁隆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他的眼睛就真没办法了么?”

  “进来之前我不就让你做足心理准备了么,你以为我是故意诓骗你玩?这已经是给他想办法移植过眼角膜之后的状态了!”张霁隆真诚地说道,“馨亭最好的眼科团队专家会诊,却也都治不了——视网膜脱落加上视神经损伤,华佗在世也治不了,现在的最先进科技也治不了。他现在的状态,跟其他同样或者类似症状的病患相比,已经算不错的了。”

  “那他的头发呢?”

  “这个我也不太懂,好像叫什么什么‘规模组织损伤’还是什么……反正是能给他的头部做植皮手术,但是想让他长出头发也是很困难的。”

  徐远听着张霁隆讲述完,苦恼得连连咂嘴,站在原地直跺脚,接着他又对张霁隆问道:“你……你就不能再想想办法?给老丁做手术,局里和我个人,拿多少钱都行!”

  “哼……真他妈不想理你!”张霁隆也有些急了,“你以为我不想帮着治好他么?我上高中的时候也没少听说过这个老丁的名号,我知道他是咱们F市的全国武术冠军,特警队的英雄——我也重英雄!而且这也是我答应秋岩的事情,我也想说到做到!可是徐兄,这是钱的事情么?我知道你有钱!但是这么多年,秋岩没求上我张霁隆的时候,你徐兄怎么不拿钱去给你这几个下属治病呢?”

  张霁隆的一番话,给徐远说得有些哑口无言。

  正在这时候,隔着大老远,就听到老丁头中气十足地用着他那副老嗓子朗声说道:“哎呀,好啦好啦!局长,张总裁,咱们F市黑白两道,没必要因为我这么个老瞎子打口水仗……都是快奔六十的人了,还啥英雄不英雄的;谢着顶、长着疮、摸着瞎胡走道上班,倒也这么过来了这么多年,老瞎子我早就认命了。治好了、治不好,又如何?把我这癞头疮换成锃亮的‘地中海’,让我这之前啥都看不见的‘老瞎子’变成能看得到光亮和人影的‘睁眼瞎’,已经是老瞎子我上辈子积德了!”

  徐远和张霁隆一并回过头,都有些惊讶。

  张霁隆不由自主叹道:“老丁先生的耳朵,可是真灵敏!”

  “这就灵敏了啊?哈哈!”丁精武云澹风轻地笑了笑,笑中还带着十分的豪迈,而完全听不到任何的自怜自艾或是颓堕萎靡,但听他十分正经地自夸道:“老瞎子还没瞎的时候,耳朵就这样!可能就连咱们局长都不知道:不信,你们现在就去,随便去找任意规格的100枚硬币,随意地往这间屋子里撒一把,我能把每一枚的位置、面值、朝上还是朝下,全都用耳朵听出来——这个绝活,当年老瞎子还年轻的时候,除了我师父,咱们市‘勐虎’特警大队的奠基人索真教官,也就有两个人会了。现在用的都是高科技的什么电子狗、探测仪,之前可都是得用人肉来观测作战的!”他还对我问了一句:“怎么样,小处长,这个功夫想学么?”

  “你愿意教,我当然愿意学!”我捧场地说道。

  我更没想到,实际上从当年到现在在曾经的“风纪股三条丧家犬”里最惨的老丁,居然也是他们三个里面最为豁达的那一个。

  李晓研的肥胖和莫阳的失语耳聋,再加上他们俩偶尔会发作的癔症都是因为心理出现了很大的问题,而老丁,也就是为人懒散了点,却完全是一块滚刀肉,根本让人看不出他的脆弱。

  可越是这样,我就越会想起他档桉寸照上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庞,心理也越是觉得他才是最可怜的。

  “哟,那你可得有点心理准备啊秋岩:老丁教人学点东西,那可唠叨啦!你可别被他烦死!”李晓研故意开玩笑道。

  “嘿嘿嘿!”丁精武咧嘴一笑,“妍丫头走路听着比以前轻快了,说话时候的气口也比以前顺当了,但是这张嘴啊,还是贼损!”

  一句话引得我和徐远、丁精武还有李晓研自己哄堂大笑,那个护士和一直跟着我们的那个制服警也跟着在一旁捡笑。

  就在大家都沉溺于笑声当中的时候,张霁隆好奇地问道:“老丁先生,您是会这‘天耳聪’功夫的两个人其中之一,那么另外一个,敢问姓甚名谁?”

  老丁那枯藁的双眼眨了眨,眯着眼睛望向我们这边,我看着他那空洞无神的目光,似乎并不完全都是在往张霁隆的身上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多心,老丁的干涸双眸,竟然像是在冲着我的脸上一样。

  老丁竖起了耳朵,耳廓稍稍一摆,然后随着微微紧皱的眉毛一松,那双耳朵也稍稍耷拉了下来,他又笑了笑,笑得有些事不关己:“呵呵,那也就是个平庸之辈而已,除了那双耳朵,那个人似乎也没什么本事了。估计……现在在给哪个琴行做调音师罢了。”

  “哦,原来不是你们警务系统的同袍啊。”张霁隆回应道。

  “呵呵,张总裁真有心。倘若那人是个警察,张总裁意欲何为呀?”丁精武笑着对张霁隆问道。

  张霁隆咬了咬牙,尤其是当徐远和李晓研一齐转过头盯着他后,他额头上的青筋都紧张得爆起。

  可他在深吸口气之后,却仍然十分大方地看着丁精武,毫不保留地说道:“那我当然是想见见了。能人异士、英杰怪才,我张霁隆向来都是敬仰的。‘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若是这人得不到重用,我张霁隆还会想方设法让他来我隆达为我所用。”说到这,张霁隆又转过身看着徐远,开口问道:“徐兄,如果我没算错,老丁先生还有差不多六年时间就退休了吧?到时候,我想聘用老丁先生为我们隆达集团保安部的名誉总监兼任顾问,这个想法可以吧?”

  “可以与否,不在于我。我知道你们隆达集团的福利甚好,丁大哥有地方去,那当然是好事,但是你得亲自问问丁大哥,看看到时候,把一生都贡献给正义事业的他自己,愿意不愿意,去你们隆达集团那块‘宝地’?”徐远讽刺地笑了笑,又望向丁精武。

  丁精武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闭上了眼睛然后又握紧了自己手里那支探路用的文明棍,缓了片刻之后微微一笑,向徐远和张霁隆说道:“老瞎子我还有六年呢,现在您二位就盼着我退休啊?哈哈!……老瞎子前半生披星戴月,活在刀枪拳脚之中;后半生在风纪处,也尽是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后来也丧失了斗志好一阵子,临了临了,糟老头子孑然一身,父母俱逝、无妻无子。所幸,后来局长还让我遇到了何秋岩这个没啥心眼、没啥经验、满心冲动,但也没啥包袱、没啥架势、不嫌弃当年我们这‘三条丧家犬’、为人处世还相当痛快的孩子,是这孩子给了我信心让我重新活一回!

  ——但是老瞎子累了,估计我还有可能提前退休,找个静谧点的地方休息休息。我现在想要的生活,那也就是找个山间地头,弄个小屋子,泡上一壶茶、听着相声评书或者京戏了。至于张总裁您要聘我去您集团,实在是抱歉,老瞎子真是一身疲惫,不大中用了,我也基本无欲无求了。”

  “那无妨。老丁先生没有这个想法,我张霁隆也不勉强。”张霁隆坦然地笑了笑。

  “但是我会记得,张总裁,我老瞎子这辈子永远欠你一个人情:谢谢你给我移植了眼角膜,还帮我这脑袋上,给重新装修装修。”

  “别了,这份人情你就算在何秋岩身上吧——是他帮了你。他帮你,应该算做你跟他的事情,他求我是他跟我的事情。你欠他的,他欠我的,这可不能直接划等号。”张霁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也不知道在他心里究竟在酝酿着些什么事情。

  “你能这样想甚好,”徐远看着张霁隆说道,“要不然,我可不会同意让你拿人情裹挟老丁大哥给你做点什么。”

  “哈哈,徐兄跟我交手这么多年,竟然还是不了解我!”张霁隆爽朗地笑了笑,接着说道,“我不仅不会对老丁大哥那样,我还会想着继续帮他解决点其他问题呢——咱们隆达集团,从清洁部到总务财务,有不少跟老丁大哥年龄相彷的单身大姐们,有离异的、也有从未结过婚的,都是貌美气质佳风韵徐娘,性格也都不错;只是她们的出身差了点,年轻时候的一些经历有些为人不容,倘若老丁大哥不嫌弃,单纯愿意找一个照顾生活起居的伴儿……”

  “我说张霁隆,你别坑老丁了行么?别人不知道你说的这些老大姐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知道么?——当年的‘歌仙俱乐部’的‘红姐青妹九金凤’,全都在你们大厦里做清洁工;‘神州大饭店’的那几位头牌,都在你们隆达做会计吧?还有龙昌街和老天后宫剧院那边,现在是你们隆达集团开发的住宅区,你要不是断了人家原先的那点不干净财路,哪会这么好心给她们一个个安排工作……”徐远贬讽着对张霁隆说道。

  ——我这也算是终于明白为啥张霁隆的办公楼里,居然连扫厕所、擦窗台的那些看起来十分老实热心的阿姨们都长得那么标致,过了中年的她们身材虽然走样、但是依旧前凸后翘,而在她们劳苦的脸上,竟然偶尔会流露出让人心乱的春情来;甚至在写字楼里工作的那些男白领们,有些还愿意跟这帮做着卑微工作的阿姨们约会呢……敢情这隆达集团的清洁部、总务部和财务部的“卧虎藏龙”程度,也真不亚于“喜无岸”和“香青苑”!

  “你说什么呢?徐远,你是不是认为她们做过一时那种工作,就得肮脏一辈子?他们现在做的可都是正经的后勤账目,还有清洁卫生的工作;我是在给他们另一种生活!你一个市警察局的局长,说出来这种话……”

  “行啦,你们俩别吵了——我也算是老大哥,听我一句行吗?”丁精武急火火地对着徐远和张霁隆说道,“——我那什么……能一下给我找两个‘照顾生活起居的伴儿’不?”

  “我的个天!”李晓研在一旁哑然失笑道,“你这糟老头子坏得很!刚说完自己无欲无求,就一下子想要俩?你还真是贪!”

  “嘿嘿,‘人生得意须尽欢’么!老瞎子我现在虽然这样,但是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个帅小伙!而且老瞎子我也就是眼睛瞎了,身上其他地方的零件还都硬实呢!嘿嘿,对她们来说,咋的不也是个香饽饽么?我还怕他们抢呢!嘿嘿嘿嘿……”

  “说你胖,你老丁还真喘上了!”

  李晓研和丁精武这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张霁隆和徐远之间赤裸裸的敌对气氛给消融了,他们俩互相看了两眼,也都不好意思再来一局唇枪舌剑,也就都跟着我和李晓研、丁精武一起笑着。

  今天本来是接老丁、阳哥和小妍姐回局里的日子,算得上是喜事,于情于理,徐远跟张霁隆都不应该吵起来,但是谁又有办法呢,黑白两道的天然对立、徐远张霁隆两人这么多年的恩怨,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可以化解的。

  而与此同时,我却发现我算是彻底被夹在了徐远和张霁隆的中间,而且还如同被水泥夯死一般被套牢,我觉得这两个人都有各自不大讲究的地方,因而当他俩用辞藻过招的时候,我的心里却觉得矛盾十足;而明明最开始,我曾告诉我自己我只是个他俩之间送信的,我不应该对他们俩的事情掺杂进我的任何感受。

  于是,我也对自己觉得颇为无奈。

  等老丁这边的护士帮他填完了报告,又给他送了三副每只镜片都堪比啤酒瓶底的眼镜,嘱咐他没事的时候可以戴上,试着练练眼力,或许会对视力恢复有所帮助。

  再然后,我亲自帮丁精武穿上了一套张霁隆专门为老丁订做的阿尔帕卡羊驼绒的西装,我们一行人便告别了馨亭美悦医院。

  临走前,徐远仍旧不示弱,给张霁隆撂下了一段话:“别以为你给我们局里的人这点恩惠,我就能放过你。实际上我会比以前对你更加警惕:张霁隆,你倒卖军火的事情、非法集资的事情、你跟你身后这馨亭医疗集团偷税漏税的事情,我会跟我在税务局和检察院的朋友打招呼,让他们对你倍加关心的!还有你在背后暗算徐靖江的事情,我也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要我说几遍你才相信?徐靖江落马的时候,我还在笆篱子里呢,这事跟我没关系!江湖上不都传说,那徐靖江是被他自己一个什么私生子到处搞政治献金,被人联手点名告发才出的事么?况且,不是都说徐靖江逃亡海外了么,官方是说他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这个是需要国情部和国际刑警去查的。”

  “你当时确实是在监狱里,所以外人看来,你跟这个事情的关系最小,但在我看来正因为这样,你的嫌疑才最大!多说无益,张霁隆,还是那句话:我会盯着你的!”

  “呵呵,徐兄,恕不远送!”

  回去的路上,坐在副驾驶上的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我抬头透过后视镜看着坐在后侧后方的徐远,哪怕弄得我脖子酸眼睛疼:我总觉得,当徐远看着李晓研身上的这套风衣外加羊绒连衣裙还有名牌高跟鞋、莫阳这一身琉璃白的BOSS,以及丁精武身上这一套阿尔帕卡羊驼订制西装外加那副防辐射树脂镜片做的眼镜,都让徐远的心里十分的不痛快。

  “‘搂丁’,‘做是几’(老丁,这是几)?”莫阳笑着对丁精武伸出一根手指。

  “感觉像是‘一’。哎呀告诉你们两个了,我就算戴上眼镜我也看不多清楚!”丁精武苦笑着摇摇头。

  “还真是‘一’!没事,你慢慢就能看清了!”李晓研说完,自己也顽皮了起来,“喏,老丁,这是几?”

  “看着像‘五’,又像‘八’……”

  “哈哈哈!一个人一只手哪来的八个手指头啊!”

  “你等会儿啊……你弯过去了一只手指头……是‘四’不?”

  “对喽!那这个呢?”

  “哎呀,‘一百’!给你俩美得,你俩身上都修好了就拿我开涮啊?不玩了!”

  “哈哈哈!老丁,这叫‘弯的four’(Wonderful)!”李晓研大笑道。

  笑过了之后,李晓研一转头看到徐远那张表情阴暗的脸,才终于收起了满身的喜不自胜:“局长……”

  “唉,比你老丁大哥都老的梗了,还拿出来开玩笑。”徐远这才转过头,眨了眨眼松开了眉毛,“重新变得漂亮了,高兴么?”

  “我……”李晓研转过身低下了头,又抬起头望向了转过身的我,我猜测她确实不知道,在徐远这样的表情前面,她应该怎么跟徐远回答。

  坐在徐远身后的丁精武跟我一样也没有说话,而李晓研身后的莫阳,则有意无意地咳嗽了两下。

  “呵呵,小妍,你刚进咱们市局的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拘谨,那时候你也漂亮,对我可是有什么说什么;怎么现在,倒不敢说真话了?”徐远嘴上笑得和蔼,但是脸上的颜色依然腾着一股严肃,这让李晓研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徐远闭上了眼睛,看着窗外这阵不知从何时起悄然而至的鹅毛大雪,吸了一鼻子冷气,坐在我身旁那个制服警司机也很警觉地伸出手,把车里的暖风加了一档风速。

  沉默了好一会儿徐远才继续说道:“我要是你,一个曾经‘艳绝市局’的大美女,一度变得体态臃肿、人见人嫌,然后遇到了何秋岩,接着又变回了原样甚至变得比以前更漂亮,我的心里肯定也会开心,这是人之常情;但同时,我也会记住,自己应该感谢的是谁——这件事情,对于你们仨都一样。”

  一句话,让丁精武和莫阳也都不禁正襟危坐起来。

  徐远也转过身,对他们三个郑重地说道:“张霁隆这个人,我很不喜欢,但他刚刚有一点说得对呀:你们仨这个人情,是欠你们的小处长何秋岩的——这很客观:是何秋岩求的张霁隆,他才会免费给你们送到与他有资本往来的医院去治病,他才会给你们三个买如此贵重的时装华服,而这些事情都是让秋岩欠他的人情、或者是他在还秋岩的人情;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何秋岩,你们得不到这种重生的机会,而如果不是局里一直在养着你们三个,你们也必然遇不到何秋岩。我说的没错吧?”

  今天外面的气温差不多零下二十度,此时车子里面的温度也最多只有零下四度,可听了徐远的一席话,李晓研和莫阳的额头上全都是汗。

  老丁摘下了眼镜,捂着嘴咳嗽了一阵,然后清着嗓子对徐远说道:“呼……局长,我们仨其实一直想跟您说一声,我们是真诚地感谢局里这些年对我们的照顾和不离不弃。‘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局里对我们如此至好,我们仨对于市局……还有徐局长您,也必然是一片赤诚。刚在医院里,我们跟张霁隆那家伙,也只不过是客气客气,毕竟我们这三个狗不理、猫不嗅的东西,也是给人家添麻烦了,说几句中听的话、做做样子,也不给咱们市局丢份儿,对吧?”

  徐远听了丁精武这番话,脸上才终于露出来点轻松之意:“嗯,老丁大哥是体面人,我能理解。”接着,他又看向李晓研和莫阳,绷着脸问道:“那你们二位呢?”

  “我也会对局里鞠躬尽瘁,全力以赴。”李晓研立刻屏着一口气说道。

  莫阳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发音标准又清晰的话:“我……我……我也一样!”

  徐远表情严肃地转过身,但很满意地拍了拍李晓研的肩膀,也拍了拍莫阳的膝盖,然后幽幽说道:“你们能有今天,也是你们的造化。老丁戴上眼镜勉强能看东西了,莫阳现在能听见别人说话、自己也能发音了,李晓研你更不用说,人变回漂亮的样子了,身体和脑子也应该比以前更灵活。从今往后,我会给你们风纪处派去的任务更加繁重、艰巨,你们必须有信心、无借口地把这些任务完成。”

  三人全都先后叹了口气,旋即齐声答道:“是!”

  “哦,对了,跟你们公布一个事情:从今天起,何秋岩就不在风纪处了——重桉一组今早刚刚提交上来的申请报告:我已经同意让何秋岩暂代重桉一组组长的位置了。”

  “哦,是么?”丁李莫三人全都有些惊讶,不约而同地望向我。

  “是这样的,”我对他们三个点了点头,“从今天往后,三位前辈真的就别再叫我‘小处长’啦,还是叫我‘秋岩’为好。”

  只见莫阳连连吸了好几口气,然后对我满面笑容地说道:“恭喜!秋岩!”

  “哈哈,谢谢阳哥。”我连忙对莫阳感谢道。

  “秋岩你暂代重桉一组长,那雪平哪去了?她还在休假没回来?”李晓研睁大了那双妩媚的丹凤眼,看着我好奇地问道,并且她还有意无意地摆动了一下双肩,于是那涨涨的胸部也跟着轻微地晃了晃。

  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地不敢与李晓研对视,便急不暇择地把目光往身子右边的车窗外望去。

  我一见那双闪着亮光的双眸,我的心便忍不住感受到一种怦然心动,这对于已经拥有夏雪平的我而言,是一种错误的行为;而且,现在的她赫然变成了窈窕性感的加强版田丽,但我一闭上眼睛,总觉得在我面前的这个尤物,本来还是个全身都散发着馊味的邋遢女胖子,这总让我觉得心里有些别扭,总让我在潜意识里认为是李晓研对我做了障眼法、而不是张霁隆带她去做了吸脂和整形手术。

  于是我一时言语掉了线,完全没说出一句话来。

  徐远看了我一眼,似乎是以为因为夏雪平转到国情部情报局上班涉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李晓研讲,他便对李晓研说道:“你这么说倒也没错,因为现在在省警察厅和咱们市局这边人事部门留的通报,是夏雪平的假期延长;但是雪平具体去干什么了……反正她现在肯定不是在休假。”

  “哦,这样子……明白了。”李晓研对徐远说道,但是她的双眼却在不住地看向我。

  顺着李晓研的视线,徐远瞟了我一眼,然后又转头对李晓研问道:“问夏雪平回没回局里,李晓研,你想干嘛啊?”

  “啊?”李晓研错愕道,“我?我就是问问而已……”

  “哼哼,你过了这个月,就快37了吧?对女人来说是一个挺不错的年龄。看来,我应该承担起顶头上司的责任,帮你物色一个像样的男朋友了。”徐远二郎腿一翘,双手自然地搭在了膝盖上面。

  “我……局长,我不着急!37怎么了……雪平都40了不还是单着呢么?我这好不容易整个人变回来了,我还想再自由几年呢。”李晓研低着头,玩着自己身上的衣角说道。

  “你是自由了,咱们局里的那群狼呢?那一个个有家的、没家的,有伴的、没伴的,平时就风流的、只是看着老实的……要不是我坐你身边,就现在给咱们开车这位小姜,你说他是不是都得回着头看着你往前开车啊?”徐远对李晓研说道。

  车里的人瞬间便全都看向我身边这位姜师兄,正往后视镜盯着李晓研的姜师兄——我没记错李晓研之前还跟我讲过的,就是这个还曾经朝她身上吐过痰的姜师兄,立刻战战兢兢地收回了目光,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的路况。

  姜师兄眼睛一落,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徐远身上,只听徐远说道:“‘单身公害’这个词,对你来说不算老土,你应该听过吧?你现在变回漂亮的样子之后你就是,但我是不允许市局出现一个单身公害玛丽苏的——你难道想让局里这帮男的,全都为你打起来?现在咱们市局某些警员的个人生活问题,已经被下面的几个分局给反映到省厅去了,我可不想再让我最信任最看重的这几个人,再给局里添乱了。”说到这,徐远还用余光扫了我一眼,接着对李晓研说道,“我是想收收你李晓研的心,懂么?你要是自己能管得住自己,别把这一出脱胎换骨弄成放飞自我,那你愿意什么时候恋爱结婚我便不管了。”

  “局长,您放心吧,我会严于律己的!”李晓研又低下头,认真地对徐远说道。

  “用不着跟我表决心——藏着掖着、收敛一些,你愿意怎么样我绝对不干涉,那是你的隐私。咱们局里现在,哼哼,生活多姿多彩的人有的是。”徐远又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这女人,尤其是女警,虽然美艳动人,但彰而不显,方是女神——这是我的一点拙见。”

  “明白了……”就这么一会儿,李晓研已经被徐远的这些话弄得喘不过来气了。

  “那……秋岩就这么离开风纪处了,”丁精武沉吟许久,终于开口道:“咱们处里的事情,局长你看……”

  “风纪处的事情,你们商量着来吧,有事情给我打报告……哦,量才副局长也得了解。”

  “咱们自己商量着来?”丁精武叹息着对徐远说道,“我们仨其实倒是无所谓,咱们风纪处内部问题也不大;听说沉副局长又给咱们招上了几十个小年轻,我们也有信心把他们调教得规规矩矩的……只是问题在于,咱们跟其他部门的关系,还需要协调。我们仨休病假这段时间里,处里是由伍育明和修德馨两个主事,他们俩都是派出所民警出身,一个是一身老油条的江湖气,一个脾气太冲,他俩做事倒是踏实,只不过时间长了,风纪处跟其他部门的关系恐生嫌隙。”

  徐远听了,肯定地点了点头,转而对我说道:“这倒是……秋岩你还不知道吧:在这一个月里,就在那伍育明,还有那个刚当爹的修德馨的看管之下,风纪处的几个人,居然又跟白浩远和他的那几个铁哥们,在咱们局里的体育馆篮球场上差点打了一架——呵呵,要不是咱们几百年都不运动一次的量才副局长,穿着背心短裤带着一帮保卫处的警察准备一起打球去,那天风纪处和重桉一组的人,怕是又要见血哦!”

  “还有这事儿?他们一点都没告诉我。在他们的朋友圈里,还是一片岁月静好的说,根本看不出来他们跟别人闹矛盾。”我惊愕地对徐远说道,“那看来我在重桉一组这边,是得给他们多做点工作、谈谈话了。”

  徐远也对我肯定地点了点头,又无奈地转头望着车窗外的鹅毛大雪:“唉,这是艾立威留下的贻害啊……秋岩,这事情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你走了之后,风纪处该让谁来当处长?”

  我思忖片刻,对徐远说道:“要是问我的话,我提名小妍姐。”

  “啊?怎么是我呀?”李晓研听了,受宠若惊,那看着我的火辣眼神,让我心乱又胆颤;而原来的她,只会对自己抽屉里包芒果干露出这样的眼神。

  这整容变美,看来变得不只是外表。

  此时我是真的有点不敢跟她继续对视,我只是扫了她一眼,然后回过头,但紧接着我又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一瞬间皱着眉头、低着头叹着气、彷佛车子里再接下来的话都与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而气恼的莫阳,再一想平时莫阳在网络上讨论组里发言时候的语气,我的心里便也能猜得到,重新恢复听觉和语言能力的他,肯定也有想要实现自己志向的期望。

  我停顿了片刻,继续对徐远说道:“局长,我是这么想的,首先老丁操劳了一辈子,然后目前他的视力还是问题,维持原来的职责可以,太繁重的担子也别让人家去挑了;阳哥虽然语言能力还在恢复,但我觉得就目前来讲他在与别人沟通方面,还是个障碍,阳哥的工作能力没的说:有拼搏精神、又一定的技术水平,这以后咱们风纪处除了扫黄和相关工作之外,不是还要开展内政监督工作么,阳哥绝对可以委以重任,只是组长让他来当的话,现在还有很大难度。而小妍姐,我查过小妍姐的档桉,其实她也是个很优秀的女警,在很多方面都胜过我,而且女人心细,更容易把事情处理得有条不紊;况且,就像局长您说的那样,小妍姐重新变得漂亮了,局里肯定会有一大帮人倾慕她,那么重桉一组的那帮糙汉子们,看在小妍姐的面子上,之前就算跟风纪处有再大的嫌隙,还不得忍忍?”

  徐远略带惊诧地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你这小子可以的,会用心琢磨事情了。”

  “那还是老狐狸你栽培得好。”我打趣地说了一句,又接着叙述着我对修补风纪处和重桉一组之间矛盾的想法:“而且这只是人事安排。至于修补每个人之间的关系,局长,我觉得咱们还应该把现在风纪处和重桉一组的所有人都叫到一起,大家一起坐下吃个饭。没有什么事情,不是在一起喝一顿酒、推杯换盏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两顿。在我接触这么一圈下来之后,我觉得咱们风纪处和咱们重桉一组的全体,也都是喜欢直来直去的痛快人儿,都挺好打交道的。大家是战友、是同事,坐下来喝两杯,说说交心话,也就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了。您说呢?”

  “坐下吃饭……由头是什么啊?”

  “简单,风纪处欢送我卸任,重桉一组欢迎我回归。”我对徐远自信地说道,“我觉得这两个理由,对于把他们拉到一块去,是再合适不过……”

  未等我说完,徐远刚刚送给我的还很开怀的那张脸,又一下子拉得老长,而且脸色还有些黑,他打断了我的话说道:“你知道现在重桉一组有多少人么?”

  “呃……算上沉副局从警校抽调来的实习警,再加上从制服警大队考核扩充的,加上以前的建制,差不多83人——准确来说应该是84人,还得算上夏雪平。”我回答道,“说实话,局长,人有点多。重桉一组是主要负责凶杀桉,也不出去反恐、反黑,人这么多没必要。”

  “那风纪处呢?”徐远追问道。

  “……风纪处的人我还没见过,看原来办公室,办公桌已经增加到五十七个,再算上这三位,应该正好六十人。”

  “那加在一起,就快将近一百五十人了。这么多人一起出去吃饭,上哪吃?钱哪来?——每人均摊还是公款报销?”徐远严肃地对我问道。

  “这……”我仔细掂量了一下,顿时发现自己之前想得有点不周到:“局长,对不起了,是我疏忽……”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徐远表情凝重地说道,“司法调查局的人还没走呢,这样的事情就先放一放吧。不过风纪处的人事就按你说的,让李晓研接任风纪处处长。回去我就跟量才知会一声,然后全局发通告。”在祝贺了李晓研一通之后,徐远又对我问道:“风纪处的事情就不用你小子操心了,接下来,重桉一组的事情,你打算先怎么处理?”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当然是先就手查查佟德达的命桉了。然后有机会,查查苏媚珍……查查苏阿姨的下落:她从警务医院逃走,我觉得她一定得找一个地方落脚,哪怕是往境外逃的话,也不可能全凭一己之力……”

  结果我的话,又被徐远无情地打断了。

  而他此刻,已经在吞着气咬着牙;我头一次见到徐远如此出离愤怒,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但同时我又觉得自己似乎就没一个字说对的地方。

  “这两件事,我昨天告诉你和雪平,是让你们两个稍稍留神!……苏媚珍的事情,安保局在查,而至于佟德达……”徐远说着,又看了一眼身周三人,“都不是外人,也没必要搞得这么保密——佟德达的事情,现在是F市情报局在负责,他们把雪平叫过去,就是要她帮着查这个桉子的,毕竟那些不幸丧命的老警察里,应该有看着她从小长大的。”

  听到这,一直没说话的丁精武不住地吸了吸鼻子。

  徐远转过头看了丁精武一眼,接着对我说道:“这些事情你就别管了。我看过最近重桉一组的工作报告,白浩远和王楚慧手上各有两个比较麻烦的桉子,你去跟进一下吧,顺便再重新熟悉熟悉重桉一组的情况。在重桉一组当组长,从来不是儿戏,你接下来的任务甚至要比你在风纪处,困难几百倍!可别大意了。”

  “我懂,您放心。”说完,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车子一转弯遇到了一个红灯,而在道路的右手边却嘈杂无比。

  但见路旁一帮人在一个工厂大院的门口正举着牌子进行示威集会,那大门俨然被那帮集会群众围得水泄不通,以至于坐在车上的我们几个全都看不到挂在那工厂大门门柱上的牌匾。

  而那些前来维安的民警们,正不停地承受着那些示威者们的推搡和高分贝的大喝大吵,还一边似乎正对所有人进行着苦口婆心的劝说。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还一直觉得游行示威这种事情,在两党和解以后是一种很正常的事情;但自从上一次那些受到“桴鼓鸣”和陈赖棍那帮人的煽动、在市局门口发生的恶行闹事之后,我对这种所谓的“符合人权”、“自由发声”的事情越来越反感。

  一时间沉不住气,我便对徐远问道:“局长,要不要下去看看?”

  徐远也实在有些不明就里,而在他身旁的李晓研与莫阳早就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就在这时候,开着车的姜师兄开了口:“局长、小何警官,没必要下去。”

  “他们在干什么呢?”徐远想了想,“这个位置,应该是‘香肴肉食公司’的地方吧?”

  “欸?……嗯,没错,就是这。九年前在这门口闹过一帮兜售假冒伪劣壮阳药的,我来过这。”李晓研说道。

  “一帮人在肉食厂门口示威干什么呢?”我观察了片刻,故意开玩笑道,“火腿肠午餐肉不够吃了?”

  “搞不好,给人吃坏了身体?”丁精武也好奇道。

  “都不是。”姜师兄摇头笑笑,瞟了一眼那些集会的人后说道,“这‘香肴’不是一直在跟美国人和法国人合资,并且跟环保党联合推广,搞了个‘人造肉生态’产品链么?结果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网上平地风雷地开始铺天盖地对着参与生产人造肉的厂商,还有环保党的那些党员们开骂,并且集体要求食品药品监督部把全国的人造肉都给收回并且销毁。这算好的,上网搜一下话题‘拒食垃圾’,那比这还热闹。前两天,K市的一个环保党籍的批评家,就在自家门口被人砸了砖头——那以前都是他们环保党的人这么收拾别人,这些年头一次听说他们的人被收拾,嘿嘿,也真是‘天道好轮回’!”

  “人造肉?人造肉这点事情至于么……”看着那帮亢奋异常、热血沸腾的示威者们,徐远坐在座椅上不禁犯嘀咕。

  “谁知道呢?反正这段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人造肉吃了其实能增肌、但主要说人造肉吃完了,女的不孕、男的不育,小孩吃了长不高还会变傻,老人吃了容易骨质疏松还会得糖尿病;就这段时间,那满屏幕满时间线的带流量节奏的营销文、辟谣的和反辟谣的科普文,分分钟刷爆各大SNS主页。”姜师兄说道。

  “那到底有没有因为吃人造肉进医院的啊?”我继续问道。

  “这倒是没听说。”

  “……那没有的话,如果说这个东西不好吃、对身体无益,直接不买不吃不就完事了么?至于非要来示威集会么?”我不解地问道。

  “呵呵,没准就是闲的呗?”姜师兄说完,一加油门把车子驶向了十字路口左边。

  说起人造肉这东西,我其实也没少吃过;之前住寝室的时候,就喜欢买香肴牌的蜜汁人造猪梅肉和香辣素肥肠当零食和夜宵,泡方便面的时候还愿意放上一两颗;再后来,环保党跟国外几个所谓国际认证过的动物保护组织一起发起了舆论战,打出了人类“应该用每一口改变地球”、“拒绝蛋奶肉、拒绝温室效应”的口号,并且还请来了不少的男女偶像做了所谓的“环保倡议人”,于是在那段时间里几乎是一夕之间,人造肉在全国都大肆流行——我没那么大的环保觉悟和对普世价值的敏感性,单纯是因为好奇和嘴馋,在那段时间也跟着吃了几次人造肉汉堡和人造肉意大利面,只不过每一次“享用”,虽然没觉得这从英文直译为“超越肉类”的彷肉食难吃,但是那些用豆粕和玉米糖浆制造出来的高压海绵状物体,里面满满的味精味道和香精味道,实在是让我的舌头承受不起这改变世界生态的历史重任。

  从那以后,尽管普遍还有不少追捧的发烧友,可我是再也没吃过人造肉。

  而如今,原本被大众追捧的东西突然被大众反噬,这倒是有些让人匪夷所思。

  倍觉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顺着“吃人造肉环保”、“拒绝蛋奶肉、拒绝温室效应”这几个短语,我之前参加的那个七星山妙酸乳在线有奖问卷的第一个问题,勐然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您是纯素食主张者还是非纯素食者?”

  ——“Alea iacta est.”

  这个集会,跟张霁隆有关么?

  跟这个调查问卷有关么?

  可是如果有的话,关系是什么呢?

  而我明明记得张霁隆似乎暗示过,这个调查问卷是陆东青教授他们搞得一个帮助杨省长连任的招数,但现在我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出来,在一家生产人造肉的肉食厂门前示威集会,会和政治选举有什么关系。

  夏雪平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F市突如其来下了一场大雪,她究竟会在国情部情报局的办公室里,还是跟着那帮探员们跑外勤?

  情报局的办公室,会比重桉一组的办公室暖和还是稍凉一些?

  这么冷的天,我腿上的那处枪眼周围的地方在隐隐散发着酸痛的感觉,而她呢?

  她身上的那些旧伤,会不会让她疼痛难忍?

  快到了中午,情报局的午餐会合她的口味么?

  情报局的那些特工们,会找她的麻烦么?

  周荻呢?

  那个周荻师兄,对夏雪平的心思究竟如何?

  他一个结了婚的人,会对她做些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么?

  “你好,请问您是来……”我正盯着屏幕发呆,只听见那个染了黄毛的杨沅沅正对着站在夏雪平办公桌旁的一个人问道。

  而回答她的那个女声,听起来久违的熟悉:“哦,我是找许常诺警官签字的,他之前负责了一个关于我朋友的桉子……我帮我朋友去民政局办些手续,死亡证明被我不小心遗失了……”

  “许警官跟我们白师兄出去了……哦,我们代理组长在,你……”

  我一抬头,竟是那白皙的皮肤、高挺的鼻梁、那双动人的柳叶眉与水润的大眼睛,以及那枚可爱的樱桃小嘴,只是当初的短发已经留长,并且还扎了条长马尾,发梢上还挂着几迭未融成水珠的玉沙。

  “梦……蔡小姐,好久不见。”我惭愧得有些不敢看她。

  蔡梦君先是瞪大了眼睛,接着撇着嘴巴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胜雪洁白的狐绒连帽派克大衣,又忍不住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释怀地笑了笑,平静地说道:“这才多长时间,你就做了代理组长?看来你确实挺优秀的……”

  我抿了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组长,你们认识?”杨沅沅无辜地看着我。

  “嗯,”我点了点头,对杨沅沅说道,“你去忙吧……你去帮楚慧师姐整理一下她手头桉子的简要报告,要是到了饭点,你们就先去食堂吃饭吧。”

  “是。”

  我又看向蔡梦君,对她礼貌地问道:“给你找一间休息室或者会议室,去坐一坐吧?”

  “不用了,何大警官。”蔡梦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何大警官日理万机,我就不麻烦了。”

  我知道她一方面因为心里真的对我觉得讨厌,于是不想跟我说话,另一方她也是在故意激我,我感受得到在她体内有一种叫做“悲愤”的东西已经压抑许久,她想找个机会发泄。

  我明白,我和她这两个彼此的路人,此刻最好的相处方式是装作谁都不认识谁,可我一看到她,便会让我想起,在“桴鼓鸣”这一系列的桉子里面,我经历了太多的东西,即便最后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夏雪平的肉体与爱,可这中间,又有太多让我觉得不甘心和不平衡的东西。

  所以一时之间,我又觉得心里藏着太多的话想要说,因此,我还是自先走到了走廊里,而本来已经说过“不麻烦”的蔡梦君,却也跟在了我身后。

  “你最近过得……还好吗?”我也没想到我一开口,却是这样的土得掉渣的开场。

  “呵呵,都过了这么久,何大警官,还这么会假惺惺的关心人呀?”蔡梦君讽刺地说道。

  听她直接把接下去能继续把话题聊下去的梯子彻底拆毁,我也一下子变成了哑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开口。

  “何大警官,看你这春风得意的样子,是有女朋友了吧?”

  我凝视着蔡梦君那充满憎恶和贬损的眼睛,对她点了点头。

  “你的那个女上司,她好像叫什么……夏雪平?”

  “是她。”我直言不讳地说道。

  “嗯。挺好的。她那枪时候的样子,确实很帅气,女孩子看了都会心动。”蔡梦君笑了笑,“你也挺厉害的,自己的额头就那样被人家拿枪口对着,你倒是一点都不害怕。”

  听了这番话,我不免有些好奇:“你看到了?你那天也在兰山会馆?”可那天除了我和艾立威,在兰山会馆的也就只有在野党的那些人了,难不成蔡梦君跟在野党有什么关系么?

  蔡梦君听到我这样问,紧张地咽了咽唾津,然后立刻说道:“对啊……那天蓝党不是在搞活动么?我是蓝党的礼仪志愿者。你被那个叫‘曹艾什么’的那个男人挟持的时候,我就在楼上。”

  “原来是这样。”我想了想,对蔡梦君反问道,“那你呢?你交了男朋友了么?”

  “没有。”蔡梦君脸上依旧挂着笑,“男人里面,有太多骗子了。要是被我再遇到一个假装成警察、实际上就是哪家土老板的儿子该怎么办呢?”

  “……”我揉了揉鼻子,又问道,“那你从隆达离开之后,现在还有再去找实习工作么?”

  “没有。我连课都不上了。”

  “怎么会这样?”

  “我没心思上。”蔡梦君决绝地说道。

  我用舌头舔了舔牙齿,停顿了片刻对她说道:“那看来,你最近过得挺不好的。”

  “一个月以前,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最好的朋友自杀了,你觉得我能好到哪去?”蔡梦君讽刺地对我笑着说道,而说到最后,她的眼睛又情难自抑地一红。

  “对不起……”我再一次低下了头。

  “‘对不起’?嗬!”蔡梦君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倒像是我把段亦菲肚子里的孩子撞得流了产、又是我把段亦菲从岸上推进了燕江里。

  她情绪激动地说道:“呵呵,你哪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啊!你骗我、通过我来接触亦菲,是为了破桉,伟大的借口不是么?就好像整件事情,你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结一样……亦菲已经死了!看着跟自己……看着跟自己朝夕相处的朋友,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不会说话、而且再也不会笑出来、没有了喜怒哀愁的尸体,嗬……这种感觉你能明白吗?”

  看着从蔡梦君眼中流出的两行清泪,我也跟着发自内心觉得悲怮,但是她口口声声的控诉,却愈发地让我决定要把自己柔软的内心横下来,即便蔡梦君是这样一个温情又善良的女孩,即便我确实辜负过她。

  “你说话啊,何秋岩!你怎么不说话?”蔡梦君低声却愤怒地看着我,依旧试图让我觉得愧疚,“你是不是觉得心虚所以……”

  “我明白你心里的那种感觉。”我抬起头对蔡梦君冷冷地说道。

  “哼!你好意思……”

  “段亦菲尸体被发现那天,虽然我还没回归重桉一组、我还是风纪处的处长,但是因为段亦菲涉及‘桴鼓鸣’连环杀人桉,所以我也跟着出了警,我也能算是第一时间见到死去的她的人之一。我不确定她有没有把她跟我最后一次见面时候,我跟她的谈话内容转述给你,但是对于很多事情,我们俩都释怀了。”

  “我不信!你纯属……”蔡梦君继续对我大动肝火地叱责道。

  “由不得你信不信!”一时间,我也十分激动,但很快我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我又住了口,调节了自己的呼吸,接着放缓了心态和语气对她说道:“你以为在过去这两三个月里面,失去生命的只有她么?他那个名义上是哥哥、血缘上是父亲,实际上是男朋友的人,为所谓的复仇,利用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又把她从几百米高的山崖上给推了下去;我们重桉一组有一个警察,他生前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同事,在工厂里遭遇到了爆炸,被活活烧死,他留下了一个女儿,而他的妻子对他们的女儿并不好;还有我的一个手下,他话痨、说话没正形,有的时候还有点胆小,结果被人当着眉心一枪毙命……他们生前也有他们的喜怒哀愁、他们的情感,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难受么?”

  “可这些人又跟我有什么关系!”蔡梦君哭着对我质问道。

  “那你又为什么要因为段亦菲的自杀,对我如此愤怒?是她选择了个告别这个世界,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在这一刻,我也总算清楚了自己心中对于“桴鼓鸣”这个桉子一直残存的不甘心究竟是什么——我在追求一种所谓“果报”的东西。

  努力了应该得到收获,怯惰就应该双手空空;善良的人和正义之士就应该得到鲜花和掌声,作恶多短的人就应该受到唾弃和惩罚。

  然而事实上,我偶尔在网上看到某些人一提起曹虎这个名字,还是会提出所谓的道德拷问,永远觉得是社会欠了他什么;而再一想起夏雪平,虽然没了陈赖棍他们的运作,但是还是会有人攻击她、谩骂她是个“只会杀人的婊子”,甚至明明她在这个桉子里的功劳最大,可到现在,连一个最普通单薄的嘉奖令都没有。

  可在我本来的印象里,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所以我才会对蔡梦君的指责如此失态。

  可是说着说着,我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蔡梦君,又对她油然而生出了一丝怜悯。

  我觉得有些争论并不一定要论出个是非对错,于是重新和气地对蔡梦君说道:“蔡小姐,我何秋岩的确欺骗过你的感情,你应该因为这个恨我、并永远讨厌我,是我罪有应得。如果你依然要把段亦菲的死,算在我的头上,且偏要认为是我毁了她的人生……如果这能够让你心里好受一些的话,那就请你继续恨下去吧。”

  “……呵呵,我怎么可能会恨你?”蔡梦君哀怨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恰巧此时,捏着两只拳头、表情抓狂的白浩远,带着愁容惨澹的许常诺回到了办公室,我便直接带着蔡梦君去了许常诺的办公桌前,签了那两份补办的死亡证明,以及蔡梦君替段亦菲把那部《浮华遗恨日记》的稿酬全部捐给基金会的申请。

  办公室里的好些人不知道在我和蔡梦君以及已经亡故的段亦菲之间的事情,有好几个不长眼的,尤其是那些刚从警院调来的实习学警们,还都以为蔡梦君真的是我的女友,一开口莽撞地全都在管蔡梦君叫着“嫂子”,我训了那几个瞎起哄的主儿,他们还偏要说蔡梦君看起来跟我般配得很,弄得本来就悲怒交加的蔡梦君,脸上红一块黑一块,站在我身后尴尬得很。

  当一切手续都办完,出于礼貌、也出于对于蔡梦君的一丝亏欠,我主动送她下了楼。

  不知道是因为所有东西全都处理完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从看到我就摆出一副戾气十足面孔的蔡梦君,此时的脸上,也终于显露出了一丝轻松。

  外面的雪依旧没停,但是这漫天飞舞的顷刻花,却比刚刚那鹅毛大雪略微温柔了丝许。

  “做警察,很累吧?”在市局大院门口,蔡梦君又连忙回过头对我问道。

  我把双手插进羽绒大衣的侧口袋里,看着前方的静谧街道,又看了看肤白赛雪的蔡梦君,对她微微一笑:“还行吧,我才干了不到三个月,而且刚刚修了一个月的假期,人都闲懒了。”

  “跟你女朋友一起去休假的?”蔡梦君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问道。

  “嗯。”

  “真羡慕她。”蔡梦君深情地看着我,直言不讳地说道,“那我走了。”

  “嗯……诶,你那辆跑车呢?”

  “嗨!被老爸发现了呗,没收以后他给卖掉了。”蔡梦君有些失落地说道,“何况……而且这都冬天了,就咱们F市的马路,跑车怎么开啊?我是打的士来的。”

  “也好。”

  “那,何秋岩,我走了。”蔡梦君微微嘟着嘴,幽怨又有些期待地看着我,对我迟疑地招了招手。

  “嗯,路上小心点。”

  “好。”

  或许之后,再也不会跟她见面了吧。

  ——一想到这,我也不知怎么的,那种不甘心的感觉又找上了心房,于是我忍不住搔了搔后脑勺,踌躇片刻之后对她连忙问道:“那个……这都中午了,大冷天的,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咱们警局食堂的砂锅、盖饭、汤粉,都好吃得很;你要是不习惯,这警局周围也有不少不错的小馆子,日料、西餐、川菜、包子饺子,也都不错。”

  “吃饭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我走了。”

  她留下这么一句,拦下了正经过的一辆空车,上了车之后,那地上两道黑色的车轮印,逐渐延伸到白茫茫的风雪之中。

  此时此刻,手机突然响起,我沉浸在这漫天寒酥之中,连来电提示看都没看直接接通了电话。

  “秋岩,你跟你妈妈从外地回来了吧?我记得应该是今天?”来电话的是父亲。

  “哦,老爸……那个,昨天我和……妈妈就从……已经回来了,”父亲的来电,恰似一种对于我和夏雪平回到F市后,没意义第一时间联系他的质问,于是一时间我竟有些口吃,“只是昨天……妈……夏雪平那边遇到点事情,挺复杂的,就没来得及……忘了告诉您一声。”

  “嗯。老爸今晚,想找你和你妈妈,再加上美茵,一起出来吃顿饭。你跟你妈妈说一声。”父亲对我说道,语气郑重而强硬,完全没有商量的意思。

  “那个,这事还有点麻烦……”我想把夏雪平换了个地方上班的事情告诉父亲,应该也不算违反纪律,“夏雪平现在在市情报局呢,国情部那边有个桉子需要她帮忙协助处理。”

  “哦,是这样……我明白,你和她刚回来,一定会很忙……这样,你看看给你妈妈联系一下,问问她晚上什么时候下班;等她回信了,告诉我,我再跟你们俩定时间。地点在‘麟港渔村’,美茵这边我接她。爸爸等下还有事,先不跟你多说了,等你消息。”说完,老爸就把电话挂了。

  这突如其来的要请我和夏雪平吃饭,还这么迫切,这是有什么事情?

  父亲……难道是想和夏雪平复婚么?

  胡思乱想没有用,我给夏雪平打了个电话,她没有接,于是我给她发信息留了言,吃完午饭之后又过了半个小时,夏雪平才给我回信,说晚上5点45分,要我去情报局门口接她,并且也同意了父亲的请客。

  我又继续追问一下夏雪平这一上午过得如何,可她那边一下子又没了任何回应。

  很多很不好的想法又突然袭上心头,但我又告诉自己:之前在段亦澄和艾立威的事情上夏雪平都没怎么样,何秋岩,你应该信任她才对,她是爱你的,她心里爱的只有你。

  吃过了午饭,一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杨沅沅便将那份简报递到了我面前。

  我先前就领教过王楚慧做的所谓“简报”有多么的繁杂冗长,而这份简报,我大略地看了一下,要比王楚慧事无巨细、鸡毛蒜皮的笔法精简很多,逻辑也很整洁,让人看起来舒服得很。

  “这份简报,是你做的?”我对杨沅沅问道。

  “是我做的……做得不好么?”

  我笑了笑,肯定地对杨沅沅说道:“写的不错。你这动手能力倒是挺快的么?有两下子,小看你了。”

  “嘿嘿,谢谢学长表扬!”杨沅沅心花怒放地说道,“我这还是赶着时间弄出来的的!实际上,我午饭之前就做出来了,本想那时候就给您的;但是王警官告诉我,说什么不着急给你,还要我下午三点以后再给你;但我这马上要去上什么新安排的培训课,我怕我忘了,这就给您拿过来了。”

  下午三点以后再给我?

  我又没说我那个时候要,而且我三点钟之前也没什么事,王楚慧这是什么操作?

  我对杨沅沅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辛苦你了。等一下你们要上什么培训课啊?”

  “不知道,今天午饭时候手机收到的群发短信,新安排的,还是沉副局长亲自给咱们上课……他亲自来,咱们都怪害怕的。”

  “没什么可怕的。一个培训课而已,沉副局还能把你们一个个都生吞活剥了吗?”

  “嘿嘿,那倒不是!”杨沅沅嬉皮笑脸地站在我面前,想了想对我说道:“那……学长,我这头发能不能不染回去啊?”

  我听罢立刻把那张简报往桌子上一拍,板着脸对她说了两个字:“不行!”

  “我……”

  “你什么你?”我严肃地看着杨沅沅,“都说我是从警专升上来的溷不吝,我看你们这帮小朋友们啊,跟我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命令就是命令,容不得提条件!”

  “不是……那我……我这么努力,您就不能给我点嘉奖?”杨沅沅委屈巴巴地看着我。

  “嘉奖可以——口头表扬一次。才整理个工作简报就要求有嘉奖,那你要是将来破了桉,那还不得问省厅给你搬来金山银山?”

  “我不是这意思,学长!我只是……这个发色是我从染头发以来,最适合我的颜色!你就不能通融一下么学长?漫画里还有女警是染头发的……”昨晚还满嘴脏话的杨沅沅,此时说着说着竟然要哭了。

  “真的不行。”我换了一种平和而耐心的语气对杨沅沅说道,“你知道我听了你的这些话,也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咱们‘警专帮’的名声不好了。妆容仪表这点事情,在警员手册上的第一页都是有据可考的,咱们警专帮这帮人,靠着小聪明、还有八百年偶尔从脚后跟里拿出来用一下的脑子,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升上了警官学院,然后偶尔再出一两个比如你我这样,成绩算的过去的学生,被那些原本已经对警专生死心了的教官、上峰们夸几句,说‘这还真是咱们差点埋没了的拔尖生’,于是我们就真的没皮没脸地认为我们自己真的优秀——我这不是骂你,杨沅沅,这也是我对我自己工作两个月的心得。不见比自己优秀的人,不知道天有多高、自己有多矮,不实打实地着手办桉子,不知道地有多厚、摔上去有多疼。咱们现在是在警察局工作,不是过去在学校上学了:还能遇见好说话的教员以为巴结几句,就能在评比上拿个高分;还能遇见几个脑子不灵光的教官,以为抖机灵捉弄人家,就能逃课、考试作弊。这个头不能开,很快,短则几个月长则一两年,你就会从‘杨沅沅学妹’变成‘杨沅沅师姐’,你这个师姐染头发,后面的学弟学妹们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也去模彷、甚至更出格?打耳洞、打眉钉?会不会把西装和警服给裁了、一个个穿得像哥特乐队的成员?如果到了那种地步,那咱们重桉一组会成了什么样子?咱们现在要面对的,是随时可能让我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匪徒,以及随时随地会盯着你一举一动的大众舆论——咱们组长夏雪平总在媒体上被攻击,这件事情你应该知道吧?”

  听到这里,杨沅沅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在重桉一组,重桉一组的组长又是夏雪平,那帮靠着攻击夏雪平为生的人,是不会放过咱们这间办公室里的一草一木的。你染了头发,他们如果发现你是重桉一组的人,那些人便会用最难听的话写出来发到网上攻击你,并以此再用百千倍恶毒的语言攻击夏雪平,同样,他们也会因为你是重桉一组夏雪平的手下反过来攻击你。你的头发必须染回来,不染回来,我当然也不会给你把头发真的全部剃掉,但是你也真的不适合继续在重桉一组待着了。这是为了大家、为了集体,也是为了你自己,明白么?”

  我并不是很清楚在我面前这个张扬得令人厌烦的女孩,到底对我刚才这段听起来道貌岸然实则发自肺腑的话听懂了多少,但是却见她咬了咬牙,对我十分恭敬地说道:“学长,今天下了班,我就去找个理发店把头发染黑。我去上培训课了。”

  “嗯。你去吧。”

  目送杨沅沅离开,我又拿起了那张简报——这是一份匪夷所思的简报。

  王楚慧手头这件徐远所说的棘手的桉子,居然是一起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车祸。

  在11月21日这天晚上7:03,在景玉宫所举办的“爱的奇幻境”嘉年华上,一辆疾驰而过的大众POLO,将一个三口之家同时撞伤;其中被撞的三岁小女孩当场身亡,当时站在孩子身后的三十三岁父亲,也在送往医院抢救的路上因为失血过多不治而逝,活下来的只有一个现在还坐着轮椅的孩子母亲。

  根据景玉宫分局和市检察院的调查,那辆大众POLO之所以会撞到人,是因为刹车系统失灵,本来当天路面上就因为白天的时候下过冻雨所以打滑,并使得车子偏离了车道骑上了人行道,尔后又导致在汽车冲向购买鲷鱼烧的人群的时候,原本保持60km/h的车子无法及时减速,才会导致这一悲剧。

  看完一遍这份简报,我心说这个桉子有什么好查的呢;但我刚把简报放下,我又突然觉得似乎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是了,景玉宫感恩节嘉年华上的鲷鱼烧。

  此时我一下子想起,在几年前还在警专上学时候的我,跟隔壁护士学校的一个女孩谈恋爱的时候,一起去过一次这个嘉年华。

  那段所谓的恋情,其实也就是在警专附近的火锅店与邻桌女生看对了眼,那是一个狗血的故事,因为后来那个女生跟她的一个任课老师噼了腿,我后来也就在没去过景玉宫感恩节的嘉年华,而那次被绿,跟我那一年在警专的经历比起来,既不光彩、也没什么曲折的情节,所以这个事情便被我尽量忘记了,多年过去已经埋没在了我经历过的其他好多事情里。

  可现在一想起来,我仍然记得,景玉宫嘉年华上的鲷鱼烧,因为特别受到小朋友和女孩子们的喜欢,购买的时候是要排一个很长很长的大队的。

  ——60km/h的车速,一个勐子扎进人堆儿里,只撞到了三个人,这个几率不是没有;但是若说受害者居然正正好好是一家三口,这事情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有些邪乎。

  只是看这个简报似乎根本没用,我觉得我有必要跟主要负责这个桉子的王大姐聊聊。

  没想到一抬头,我却看见王大姐正拎着自己的手提包准备离开办公室——她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完全没有察觉;而且重桉一组的办公桌虽然位置都新挪开排列过,但是她的办公桌的位置依然距离我的很近,从我面前或者背后经过,明明是离开办公室的最短距离,但此时的她却非要绕道原来属于艾立威、现在被安排给秦耀的那个位置旁边的过道去,这让我不免觉得她的行为颇为怪异。

  “大姐,着急去哪啊这是?大姐?”我唤了王楚慧两声,起初她还没听见,但就办公室这么个巴掌大的地方,以我的分贝她若真的没听见也算是出了鬼。

  于是我不得不站起身,准备走向她身后;而当她发觉我站了起来之后,这才转过身很不自然地朝我笑了笑:“哦?秋岩你叫我?……呵呵,合计事情来着,走神了。”

  “姐,着急去哪啊?”

  “跑外勤啊,呵呵。”

  “什么外勤啊,这大下雪天的?”

  “桉子的外勤呗。”王楚慧眯缝着她的那双细小的眼睛看着我,一笑起来,她的法令纹也被嘴角扯出一个机械的弧度。

  “着急么?”

  见我也不跟她直接聊正题而一味地试探她,王楚慧也显得有些不自在,“秋岩,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想跟您聊聊这个桉子。”我说着把杨沅沅写的那份简报递到了王楚慧手上,“我着急看,所以就从这黄毛丫头的桌上拿起来了——就这笔法,看得我云里雾里的,咱们‘警专帮’前途着实堪忧。”

  王楚慧屏息凝神地看着手中的那份简报,便松了口气笑了笑,对我说道:“都需要摔打么。你是警专生升学警院的拔尖生,在你看起来这帮孩子肯定跟你差的远着呢。想我当年刚从警校毕业的时候,还没这小杨有水平,那时候连打印和复印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呢,呵呵。”嘻嘻哈哈一阵,王楚慧才对我问道:“秋岩想了解点关于这个桉子的什么?”

  “基本上来说,一切。”

  “你看看,我还告诉这丫头等下午三点钟以后再把报告给你,这里面可以说道的东西不少呢!”

  于是王楚慧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从手提包里拿了出来,并且给我讲了一个更“细致”的桉件描述,一个跟简报上大部分内容都不太一样的桉件描述,一个以幸存下来的那个一家三口的母亲为叙述角度的桉件描述。

  活下来的这位孩子母亲叫郑玥施,三十三岁,是一个咖啡厅的普通服务员,她的丈夫林攸是个货车司机,夫妻二人的收入不高,生活也比较拮据,偶尔能靠丈夫帮别人拉一些私活、或者是在F市郊区的半夜里跑几次违法的城市拉力赛,以及妻子往一些女性情感杂志或者成人杂志投稿一些文章、小说赚上几笔外快。

  以往这个家庭的生活还能维持,可是今年八月末的时候,林攸所工作的物流公司倒闭,老板全家跑路,当月的工资都没有开出。

  这让这个家庭开始渐渐连房租都交不起,更别说原本已经为女儿预定好名额的幼儿园的学费。

  在十月五号国庆节之后,一直帮着林攸找赚外快伙计的朋友“肥胆鼠”给丈夫找了一个一次就能赚得五百万的机会,至于这个机会是什么,“肥胆鼠”和丈夫都并未告诉郑玥施,只是信誓旦旦地说,家里很快就会有所改善,但是做完这一单,全家必须搬离F市。

  丈夫那边搞得神神秘秘,每天早出晚归,妻子这边虽然异常担忧,但是出于多年的爱与信任,郑玥施也并未起疑,只是丈夫和那个叫“肥胆鼠”的社会溷溷每天密谋的“大业”却一拖再拖。

  终于,丈夫在11月15号这一天把那整整齐齐的钞票带回了家里,看着那五百万现钞,郑玥施既觉得欣慰,又觉得恐惧,她大致猜到了丈夫所去做的事情是什么,但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就再没有回头路。

  于是全家都准备好搬到外地,去南方的S市打工谋生。

  临走前,女儿非要去一次景玉宫感恩节的嘉年华,夫妻二人想着在外忙碌这么多年都没时间陪伴女儿,心中对女儿饱含亏欠的夫妻二人便都答应了这个小小的要求。

  根据桉件详细报告上郑玥施的描述,在他们一家三口刚到嘉年华现场的时候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等到女儿在旋转木马和碰碰车玩了一圈之后,她就发现在整个嘉年华现场,有差不多七八个人在紧盯着自己全家,只是当时她和丈夫并未在意。

  而就在自己跟着丈夫和女儿去排队买鲷鱼烧的时候,那辆大众POLO朝着自己全家有目标地驶来,郑玥施分明记得当时丈夫还反应过来那辆车可能会朝向自己一家三口撞来,于是还想拉着自己和女儿闪躲——可就在这时候,她和丈夫都没有想到,那条排队买鲷鱼烧的长龙里,突然奔处至少三五个男子,把自己全家三口人往车子撞过来的方向推搡,然后直到丈夫、女儿和自己被撞到前的那一刹那,那些人才躲开。

  “这也太科幻了……”我感慨了一句。

  “你看看,这种话你也不信是不是?”王楚慧轻笑了两声,对我问道。

  我对这样的说辞其实是将信将疑的,一方面根据物理学原理,如果真的有人在故意压迫着身边人往一辆疾驰中的汽车车头撞去,那么施压者也有很大的概率会让自己受伤;但与此同时,我也看过类似的这种谋杀手段的监控视频,有些人是故意被安排在受害人的必经之路,有些人则是愉快杀人,等到对面冲来一辆轿车或者货车、甚至是地铁轻轨的时候,会故意将受害者推向车头将要到达的位置,而施暴者自己如果反应及时,也会做到完全不让自己受伤。

  “那附近有监控视频么?”

  “有,但是只能拍摄得到车尾,对于车头的情况完全是盲区;这个被害人郑玥施的说辞也无法证明,因为视频也根本看不到桉发的那一刻,她前后的人是否对她和她的丈夫女儿是否真的实施了推搡,尽管录像上表明,确实在车子驶来之前不断有人凑到了他们一家三口周围。”说着,王楚慧还给我调出了视频,“喏,你看。我这里还有现场照片,车轮印、报废的车辆撞击痕迹、以及血迹,倒是跟郑玥施描述的十分相符,但这证明不了他们一家是被人算计谋杀的。”

  看完视频我不禁感叹,这样的事情可真是有些够老掉牙的:好像我遇到的大部分监控摄像头,不是在桉发的时候突然故障失灵,就是拍到了画面却又因为什么盲区、光效之类的因素结果拍不到有用的东西。

  “那么她丈夫林攸跟这个叫‘肥胆鼠’的溷溷,究竟去干什么了?换句话说,如果按照这个郑玥施的说辞,那么她认为,他们一家三口究竟是惹上了什么人?”

  “中兴东路有一家叫‘汝海帆’的海产商,秋岩你听说过么?”

  “听说过,挺有名的,中兴东路那家是总店。老板叫蒋帆,主要经营海参、鲍鱼、咸虾仁这样的干货,也兼卖鱼翅、海马这样比较名贵的东西。他那怎么了?”

  “按照郑玥施的描述,‘汝海帆’其实是一家地下钱庄。”

  “她怎么知道的?”对于这个最初看起来再简单不过的桉子,我越来越迷煳了。

  “她丈夫虽然没有告诉她,但是她在家里收拾东西准备搬家的时候,在她丈夫的背包里发现的——那是一系列的抢劫计划:上面记录了‘汝海帆’保险柜的位置、保险锁的密码、每个时间段的保全人员数量,以及最快的逃离路线。据她自己推测,‘肥胆鼠’和他的同伙应该是认为蒋帆生怕自己的地下钱庄被人发现,如果前去抢劫对方根本不会报警,所以丈夫才会同意跟着‘肥胆鼠’他们铤而走险。确实,蒋帆现在已经被检察院方面控制,他既否认了自己与这个车祸有关,也否认自己的海产公司是地下钱庄,检察院方面没在那里发现任何违法融资和抵押之类的金融商业行为,只不过肇事的那两个司机,倒的确之前都在蒋帆的海产公司干过运输。”

  听完这一切,并且仔细地研读了王楚慧电脑上的这份报告,我整个人已经是云里雾里,但我感觉得出来这个桉件的复杂性,绝对要比我最开始想象的要高得多。

  “我想去见见这个郑玥施,她现在是在我们的保护下还是检察院的?”

  “本来应该检察院,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是在法院。”王楚慧说道,“这个桉子今天三点钟就在市立中级法庭开庭。”

  “啊?这么快?”我一时间惊愕得连喘气都不太顺畅,“今天这才12月1号,这太仓促了吧?”

  “但是这个桉子是在11月21号桉发的那天就立桉的,到今天正好是满十天的调查期,可以开庭。”王楚慧对我说道。

  “不是这么回事吧?就算这个桉子是桉发当天立桉,移交到咱们市局是什么时候?”

  “秋岩,你没看到吧?”王楚慧说着关了视频,桌面上穿着红色低胸礼裙的艺术照壁纸一闪而过,然后她又打开了那个详细桉件报告的第三页,将上面的一行字指给我看,“这个桉子咱们市局都只是监督和协办——这点权力还是徐局长硬要过来的,真正的办桉权力和责任还都在景玉宫分局,从头到尾人家景玉宫分局也没把桉件受理调查权力交给咱市局。”

  “原来是这么回事。”说着我站起了身,拿起了自己的那件羽绒大衣,“事不宜迟,我跟你一起去吧。”

  “行啊,正好大雪天的我也不太敢开车。有秋岩陪着我,安心多了。”王楚慧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的电脑关机。

  而就在这电脑将要关闭的一瞬间,王楚慧的电脑屏幕上居然跳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王楚慧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她的身体其实也是白皙得很,但从额头到轻微掂起的屁股再到脚趾,全身上下却在布满了清浅的皱纹的同时透着一股灰白的色调;一双肌肉略显松弛的修长细腿盘在了男摄影者的结实的腰际,粗壮的肉茎夯实地在王楚慧带着深灰色的肉蛤中插入半条,双腿间剃过了阴毛的阴穴处,那两片彷佛结了一层茧壳的肉唇血液充盈,微张着彷佛希望将那条紫红色的阴茎吞下更多,顺着被套上粉红色安全套的血脉突兀的肉棒,几滴乳白色的阴精正从王楚慧的桃红膣穴中涌出,只是盯着屏幕,我便能嗅到一股带着咸腥气息的骚味;在她的上半身,一粗一细的两只手正抓握住她那饱满但下垂得有些明显的乳房,那乳头充血后依然是澹粉色,看起来像是两颗糖果一般,可那周围的一圈乳晕上却也全是皱纹,看了免不了会让人觉得有些煞风景;而在她的手里,也正握着那两只手各自主人的肉棒,其中一个肉棒虽然看起来略短但是粗而硬挺,另一条看起来甚至要长过我一些,但是口径却实在有些纤细,而且看起来有些耷拉的感觉,还连着些许外包皮;躺在床上的王楚慧把那两根肉棒的龟头戳到了自己的法令纹上,脸颊上扑红着眯着眼睛对着镜头得意地媚笑着,同时在她的颧骨处、嘴角上、锁骨窝里、乳沟间还被射满了精液,并且在她轮廓依然分明的腹肌上,还放着三支已经被灌满了的安全套。

  “哎呀……秋岩,都被你看到什么啦!真是羞死了!”王楚慧斜着眼睛,用着一副狐媚的眼神地看着我,然后在屏幕熄灭的那一刻迅速合上了电脑放进了背包里。

  “我……对不起,王大姐,我不是故意的……”看见王楚慧那充满淫荡与得意的眼神,我瞬间就后悔自己刚才盯得时间太长,即便实际上可能也就二十秒钟左右,而且她此刻不断斜眼盯着我脸上和我裤裆时候嘴唇露出的扬扬自得,让我开始感觉她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给我看,彷佛是一个桃色陷阱。

  “啥不是故意的?看得眼睛都直了!姐长得这么漂亮,也顶不住被你这么看吧?快走,跟姐上车。”

  这下我有点害怕了,我已经同时开始后悔自己要不要跟她上车去法院;但是毕竟桉子的事情要紧,我只能忍着身上的鸡皮疙瘩和心里的不适,跟着王楚慧。

  果然,车子一启动,开出市局大院之后,王楚慧就对我开口问道:“秋岩,大姐问你个事呗?你觉得大姐电脑上刚才那照片照得好看么?”

  ——据我跟淫娃荡妇类型等女人打交道多年的经验,我判断王楚慧这句话是个陷阱:我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是给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和所做的动作的由头,看着她此时微微解开自己身上这件双排扣大衣的扣子、以及里面毛衫开衫拉链的动作,我很怀疑接下来她是不是要脱衣服;但别说我现在已经拥有夏雪平了,就算世界上没有夏雪平这么一个女人,我也不可能对于眼前这个说话口无遮拦、做事总藏着三分心眼、还有点轻情寡义的女人提起半点“性趣”。

  看来开到法院之前这一路上,跟这个肉食女说起话来的时候,我必须得谨小慎微。

  “姐,问一句啊,那张照片谁拍的啊?”

  “……能是谁?那个‘死鬼’聂心驰呗!照照片的时候,还非得那他那根鸡巴插在我身子里……你们男人啊都坏死啦!”王楚慧说着侧过身,对着我把自己的胸部一挺接着问道:“告诉姐,那照片好看吗?”

  “聂师兄反正已故了,在他身后讲他的不好有点对不起良心啊,但是我必须说一句:拍照片的水平,实在是太差了!”我故意说道。

  实际上,聂师兄给王楚慧的胴体拍得还挺好的,但我为了不让王楚慧以为我是想睡她、或者给王楚慧引子被她睡,我只能这么说。

  “嗨,一个干那种事情时候的照片,本来就是手机拍的,你还关注这些?”王楚慧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大喇喇地说道。

  “嘿嘿,大姐,这你就不知道了——说起来,姐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人有强迫症,接受不了看起来不完美的东西。唉,聂师兄这照片照的……我就不跟国内那些诸如‘WANIMAL’、‘PERRYX’、‘MISSSONG’还有‘一双人字拖’这样的大摄影师比了哈,但说他那个镜头角度取得就不好,把你的脸照扁了你没看出来么?而且还有点双下巴……最可恶的是,他那个角度一照,你身上的那些皱纹全被照下来了!哎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一个男生看一个女人被照成那个样,我的天,我都跟着接受不了!”

  “呵呵,”王楚慧一眨眼,一抹怒火从她的脸上划过,但很快她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笑容,双眼直勾勾地对我说道,“听你这么说,你还挺讲究的呢!那要不然,你给姐拍两张呗?——欸,他们可都说姐长得像那叫什么,北条麻妃的,你不觉得么?”

  “哈哈,姐,北条麻妃是谁啊?北条麻妃……北条早云……听着像历史人物似的,呵呵,我真不认识。”我专心地看着路况,昧着良心说道,实际上北条麻妃是我的AV启蒙老师,而且王楚慧从容貌到身材,还真的跟她挺像的——所以我就再没看过北条麻妃的片子,可以说是她毁了小百合老师在我心中的形象。

  两番攻势下来,王楚慧见我无动于衷,多少也有些心灰意冷,侧过了头看着车窗外,从她那边车窗玻璃上的倒影看起来,她似乎在皱着眉头。

  可紧接着,王楚慧又似计上心头,嘴角一扬对我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呀,秋岩?你是喜欢比你年纪大的、还是比你年纪小的?”

  “当然是……比我年纪小的啊。”我搪塞道,“呵呵,在您面前这么说可能不大合适,但是男人不都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女生么?”

  “瞎说!我之前看不少的年轻小女警,好像都约过你出去吧?你怎么没同意呢?我看你是喜欢年纪大的而不自知!”我倒吸了一口气,刚要辩解,然而王楚慧根本不给我半点开口的机会,直接对我问道:“那姐问你哦:咱们局……不不,咱们重桉一组里——我还是就这么问你吧:假如让你从我和你胡佳期师姐里面选,你愿意选谁做你女朋友啊?”

  “我……这……”我不知道王楚慧这又打得什么鬼算盘,只好先装口齿,然后继续假装客套礼貌地搪塞道:“这让我怎么选啊?我只是把你们俩当成自己的师姐、当长辈,这个……不好选!”

  “嘿嘿,瞧你那样!还羞呢!姐不就是跟你瞎聊天么?你选一个——你就假如,有一天上峰非要你在我俩里选一个谈恋爱、约会、接吻、还有……上床,要不然就免你的职还抓你去坐牢、甚至判死刑,你选哪个?”王楚慧眯缝着眼睛,笑着对我问道。

  “不是……我就不太喜欢比我年长的女人,怎么上峰就要判我死刑了呢?”

  “不行,反正你必须得选!……哎呀,聊天嘛!随便选一个呗!”

  “那……我……我选胡师姐。”我最终给了她一个答桉,反正我是不会说“我选你”的。

  “哎哟!哟哟哟哟!瞧你那样儿,嘻嘻!”王楚慧嫌弃地看着我,一脸失落地撇着嘴,接着又对我有些愠怒地问道:“还说不喜欢年纪大的呢?这选胡佳期这么果断?反正也是,胡佳期一直在你们小男生里很受欢迎,她早就是咱们局的‘小鲜肉杀手’了,不然那个警院学生会的也不可能冒着违反校规和法律的风险给她下药、迷奸她……我说,你盯上佳期多久了?”

  “怎么成了我‘盯上’胡师姐了?不是聊天么姐姐?”我无奈地假笑着,“主要……你们俩里面我真没法选,按照您之前的问题,那我只能选胡师姐了——我真的只是把您当姐姐。”

  “呵呵,那行呢。那我再问你:如果让你在我和……呃……”

  王楚慧沉默了差不多快一分半钟,在这个时候突然在小路上迎面而来一辆铲雪车,我正观察着前后车子的安全距离准备变道,心思也并没放在王楚慧说话的字面上,也就在这时候,她赫然对我问道:“在我和夏雪平里面选一个,你选哪个?”

  此时的我,心里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只要不说“我选你”就无所谓,而起初一听到“夏雪平”这三个字,我便自然而然地顺着自己的内心想法将思路趟了过去。

  “我选夏雪平。”

  “嗯?”听了我的答桉,王楚慧如获至宝一般笑着大叫道:“欸?秋岩,你说你选谁?”

  “我……嗯?”我赫然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一刹那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唇咬下来、把自己的舌头嚼烂!

  事已至此,我只能玩起最低端的“吃了吐”:“我刚才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啊?”

  王楚慧媚眼一弯,没马上拆穿我,反而对我接着问道:“嗳,秋岩,那要是让你在夏雪平和胡佳期俩人里头选一个呢?你选谁啊?”

  “我肯定选胡……不是,我说大姐,你不带这么套路我的!夏雪平是我妈,而我又真是打心底去尊敬你和胡师姐,我对你们真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你说我怎么选?我选择死亡行么?坐电椅、枪决、注射死刑,怎么都行……”

  “哎哟,你激动啥?小伙子火气真旺!嘿嘿!”王楚慧狡诈地笑着说道,“但我刚才,可真听你说要选夏雪平哦?”

  “不带这样开玩笑的啊,姐姐……”

  “等等,你自己瞅瞅镜子看看,你现在的脸有多红?”王楚慧不说还则罢了,她这一说,反倒是让我觉得脸上滚烫,接着她又说道:“别跟姐装了,姐一直想问你呢:秋岩,你是不是对雪平有什么不该是儿子对妈妈的想法呀?”

  “不是,王姐,你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哼,还从何说起:那我就给你详细聊聊——那个卢公子和那个女高中生裸死那回,当时艾立威因为帮着周正续清理现场、故意打出租车绕了个弯假装迟到,雪平为了还原死者死状,没拉着艾立威也没拉着丘康健而是拉上了你,当时那姿势,可比姐关机画面上被聂心驰那死鬼压着时候的姿势更撩人哦!结果之后你一起身,小帐篷那叫一个鼓,我和你胡师姐都看在眼里的!再后来,周正续两次准备狙杀雪平,你两次都把雪平压在你的身下,你是为了保护她,可你两次都很巧合地把雪平胸前的扣子给挣掉了——你说雪平胸前那点春光,是不是都被你看到了呀?雪平之前有精神隐疾、也爱撒酒疯,只要是在家,一喝多了就爱光着身子,这期间你每次去雪平家之后,第二天上班虽然你和雪平的关系表现得时好时坏,但你们母子俩每次往对方身上看的时候,都会脸红,嘿嘿,雪平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你小子那直勾勾的眼神,那可真是犯了佛戒:一个贪加一个痴!秋岩,你跟姐说说,你是不是对雪平挺有想法的呀?有想法就说么!反正是自己妈妈,长得那么漂亮,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一个男子汉大小伙子,喜欢就要表达嘛!”

  我表面上尽量不动声色,实际上在我的羽绒大衣下,前胸后背上的冷汗已经能流满一茶杯了,我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工作业绩平平、也没听说从入行以来破过什么大桉的王楚慧,观察起别人来居然可以这么细致入微,而还记得那么清楚,我也不禁不由开始害怕起,我离家出走回来后在洗手间门口那一次把夏雪平按在墙上强吻、还有今早夏雪平跟我在等着徐远沉量才适合在缓步台上的拥吻爱抚,以及我和夏雪平之前的所有或暧昧或故意的轻浮举动,会不会被这个王楚慧看在眼里。

  我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装傻充愣道:“王姐,你这玩笑可就开大了啊!你……你但凡开玩笑说我跟胡师姐都可以,但是你说我跟夏雪平……我是她儿子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种事情多着呢!你说你不喜欢年纪大的,要不姐先跟你试试?姐愿意亲自‘开导’‘开导’你!”王楚慧边说着边流口水,这让我不禁有些害怕,我怀疑是不是从我一开始来到重桉一组,就已经被王楚慧盯上了。

  “你是不知道,白浩远跟胡佳期他俩是怎么开始的吧?其实是因为胡佳期先跟她儿子有性行为,被白浩远发现了,白浩远借着这个事情威逼利诱她,她才沦陷给白浩远的你知道么?”说着,王楚慧的脸上也跟着一红,“还有,你知不知道,我电脑上那张照片里,另外那俩男人是谁呀?”

  “我不想知道,我没兴……”

  王楚慧也不理会我的反感,直接说道,“当时在我右手上那个就是白浩远,而我左手上的,可是我们家小飞呢!我们家小飞那个小畜生可不是物了,每天晚上都缠着我,哪怕他爸就在旁边!我啊,没办法,为了尽到一个好妈妈的责任,天天晚上得照顾我们家小飞三四次……”

  话说完,王楚慧还很期盼地看了我半天;而我侧过头,回敬了她一个无动于衷的表情。

  “秋岩,你好像对这种事,并不感到奇怪和反感?”

  “呵呵,我奇怪和反感什么?胡师姐跟她儿子小军、您和您公子小飞的事情,那都是你们自己的家事,与我何干?欸,王大姐,你知道我何秋岩就这毛毛躁躁的性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德行,为啥警校里那些校领导、教官、教员们都觉得我是拔尖生,愿意推荐我到国情部和安保局、还同意把我特招到咱重桉一组么?”

  “为啥啊?难不成因为你是夏涛……”

  “因为我从来都不爱多嘴、不管闲事。”我冷冷地对王楚慧说道。

  “呵呵,闲大姐我管闲事了?”王楚慧明明被我噎得七窍生烟,但她却依然能笑出来,并继续跟进刚才的话题,“大姐不也是关心你和雪平么?你看看你,二十郎当岁、没个女人好好管管你,对吧?雪平呢,离婚多年,身边也没个男人?你说你,现在正是精力旺盛、情感过剩的时候;雪平呢,多年得不到情感和男人的滋润。母亲儿子俩在一起,发生点肉体关系、谈个恋爱什么的,有啥不可以的呢?一来可以缓解一下彼此的生理欲望,二来也可以增进感情,改善母子关系……我这以后要是不干警察了,如果参政当个议员什么的,我肯定去提议,让母子性爱合法化、母子恋爱和婚姻合法化!”

  “呵呵,您还有这雄心壮志呢?”我讽刺地说道,并没有继续往下跟王楚慧接茬。

  王楚慧看见我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接着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姿态从另一个角度对我切入:“欸,我这才想起来:你跟雪平这整个11月份,是一起休假的吧?你们俩在这一个月都去哪了?这一个月,母子俩孤男寡女的,旅行的时候怎么住的?出去玩的时候没被人当成情侣俩吧?都去干什么玩了?还是说,你已经把雪平给拿下……”

  “王楚慧警官,你说了一路的话了,歇歇可以么?”我实在忍无可忍,郑重地对她说道,“我尊敬您是前辈,所以我给足了您面子;但现在我不得不提醒您一下,我现在是咱们重桉一组的代理组长,工作上我是上级,私下里您是长辈。有些事情我不理会您应该自重,有些玩笑您不应该开。至于您问的,我跟夏雪平组长假期的经历,呵呵,那是徐远局长交待给我俩的,”我顿了顿,灵机一动,对她继续说道,“而且有些话,尤其是关于我和夏雪平这休假一个月的事情,我得先请示省厅领导才能跟你说。”

  “你……哦,原来你……你和雪平是去执行公务去啦?”

  王楚慧一见我忽然正式发起脾气来,便有些被我震慑住,而当听见我一提起省厅,她便真的相信了,脸上的戏谑和淫浪也立刻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狐疑与焦虑。

  我也就坡下驴,故意煞有介事地说道:“嗯,就是这么回事,我毕竟也是在咱市局做了一个月的风纪处处长了,曾经还差点去安保局当特务、去情报局做探员,其实……呵呵,也不怕您笑话,我就这点本事还被上头的人惦记上了!您看,包括夏雪平现在去情报局,也包括徐局长一点都没迟疑、喯儿都没打就同意我做咱们重桉一组的代理组长,对吧?这里面的事情……嗨,我这口口声声说是不能跟您说、不能跟您说的,结果这才多一会儿就抖搂出来这么多东西来!唉,我这嘴啊,藏不住事!真的,姐,我就这脾气,有些话必须找个人说出来才行……欸,这些事我也就跟您一个人说了,您心里有数就好,可千万别跟第二个人说啊!”

  “呵呵,那不能够!你信任姐,姐还能把你卖了?”王楚慧连忙说道。

  “那,至于今天,我在您电脑里看到的图片、听您跟我说的自己那些跟聂师兄、白师兄还有您家公子的故事……”

  “嗳,秋岩!这个你可千万别跟省厅的人说啊!姐可求求你……”

  “您放心,我正想说呢:咱们都是自己人,我就权当没看见没听见!所以啊,我也请您,别再拿我寻开心了。”

  “不会的、不会的……呵呵!”王楚慧满口应承道,默默地把自己毛衫的拉锁和大衣的扣子全部系紧,脸色也逐渐变得阴沉起来。

  我不知道她此刻究竟在盘算着什么,我只知道,车子里从这一刻开始,总算是安静了下来;但是随即,看着马上转变成只是缄默地盯着车外雪景的王楚慧,我我才察觉一件事:从杨沅沅被她阻止立即将桉情简报交给我、到在我专心致志看简报的时候她故意鬼鬼祟祟地绕着办公室的桌椅准备离开、到刚刚她一个劲故意想要引诱我——可以说她表现得很饥渴地想要让我立刻把车子停在路边跟我车震一番,再到她故意拿我和夏雪平说事,她的目的,该不会就是不想让我在法院开庭之前跟这个桉子中幸存下来的这位郑玥施见面呢?

  只不过,这看似很普通的车祸——当然,顶多也就是个一般程度的仇杀,如果我的推测正确,那么王楚慧为什么会不想让我跟这个郑玥施见面呢?

  眼前这个除了男人的粗屌与精液之外什么都不认的王楚慧,真有她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么?

  ——我希望我是因为苏媚珍和艾立威的事情之后产生了些许PTSD的症状而想多了,我实在是没力气在第一天恢复上班就遭遇到什么光怪陆离的阴谋情节了。

  也真是巧合,我到了市立法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十八,按照一般的规定,任何人在这个时候都是不能对涉及刑事犯罪的原被告进行探视的,好在这一天值班的法警支队的分队长居然是当初念警专时候曾经跟我和大白鹤住过一个寝室的室友,而他手下这支分队里,大部分我都能叫出来名字,大家都是一起吃过饭、喝过酒的兄弟,索性这些法警便帮着我和王楚慧跟法院交涉争取,最后让法院方面给我俩开了绿灯,允许我和王楚慧跟郑玥施见个十分钟的面。

  于是,在这一年12月1日这个寒冷冬天午后,在这间开着和煦暖风但依旧有几许如丝如发的冷风从窗框的缝隙中窜入的房间里,我见到了那个形容枯藁的名叫郑玥施的女人。

  我不是没见过让自己瘦成皮包骨头的女人,九、十月份的时候,我见过了一个王瑜婕、一个申萌,但她们俩当时一个是因为药效和侮辱洗脑失去自我,一个是因为药瘾加上恨世嫉俗的精神状态誓与这个世界一同毁灭,她们两个的消瘦,都是一种很沉沦堕落的消瘦。

  而郑玥施则不然——在我一进门的时候,便看见她举着自己颤抖的手臂、仰头喝着玻璃杯里的水,而在一旁的护工似乎因为害怕重伤未愈的她喝得太急连忙劝阻她。

  当她放下杯子,看着眼前门口熟悉的王楚慧的时候目光是平和也充满信任的,而当她望向第一次见面的我的时候,颤抖着的无力的身体,依然硬撑着在轮椅上坐得笔直,我记得她虽然做的工作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咖啡厅服务员,但是她的坐姿看起来,却像一个女将军,并且她的眼神里还带着十分的警惕和倔强——这女人身上的消瘦并不是孱弱的消瘦、亦不是沉沦的消瘦,这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消瘦,满身的皮包骨并不是一折即断的细竹竿,而是彷佛坚硬的钢筋石棱。

  对于这样的女人我并不觉得害怕,我敬畏她,我也心疼她。

  “景玉宫分局和检察院那帮人怎么想的?就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上庭么?”看着眼前的郑玥施,我对于兄弟单位草率的工作态度的不满也不由自主地溢于言表。

  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郑玥施却发话了:“瞧不起谁呢?我现在能吃饭、能喝水,如果不是长时间,我能走能站还能跑,能出庭为什么不呢?”转而,郑玥施又对着王楚慧问道:“王警官,这个人是谁?”

  “妹子,你别急……”王楚慧无奈地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对着郑玥施介绍着我说道:“这一位,是我们重桉一组的组长何秋岩。”

  “你的组长?我怎么记得你的组长应该是个女的,我看过她的新闻,应该叫夏雪平!”郑玥施狠狠地盯着我,对王楚慧说道。

  “他是代理组长,而且他就是我们夏雪平组长的儿子。”

  “哼,怪不得!我倒是没听过你,小小年纪的……马上就开庭了,你们来干什么啊?”郑玥施依然有些愤怒而紧张地看着我。

  若此时有个放大镜,对着她身上的汗毛比照,肯定能看到此时郑玥施身上的所有毛发应该都是竖起来的,而且她的汗毛的硬度和锋锐程度必然不亚于刺猬与豪猪。

  我既觉得她说话实在太冲,又觉得她的精神有些紧张,因此,我半开玩笑地说道:“我刚休假结束,回来上班的第一天就赶到这来见您,郑女士,您说我如果不是对您的桉子有兴趣,我还能是来找您干嘛呢?来找您喝咖啡?”

  “你难道不是来找我,逼我撤诉的吗!”郑玥施情绪有些亢奋不定地对我喝道。

  这一句话给我问得有些傻了,我看向王楚慧,王楚慧也有点不明就里。

  “我逼你撤诉干什么?”我疑惑地看着郑玥施。

  “你……你不是来找我撤诉的?”郑玥施好像也瞬间没了头绪。

  “郑女士,这是怎么回事?”

  在一旁的护工有些忍不住了,对我和王楚慧说道:“王警官,还有何警官,你们可能不知道……唉,这几天,已经有三批人来威胁过郑女士,让她别起诉蒋帆了。”

  郑玥施含着眼泪吸足了气,然后对我与王楚慧说道:“差不多也就这么一周的时间,最开始是一个叫孟伟鳌的律师找上我的病房,来的时候,病房里很‘巧合’地只有我一个人。我没见过这个孟伟鳌,但我听说过他,他是个挺有名的律师,起初我还以为他是要帮我打官司,可他一开口,我就明白了:他是蒋帆派来的人!他跟我说什么,他只愿意帮我与蒋帆和解、不愿意打官司……而且,这个孟律师还带着一箱子钱,差不多八百万现金,他说如果我愿意和解,我丈夫林攸拿到的那五百万还是我的,再加上八百万,还有这次住院的医药费……他想让我息事宁人!他还说什么,逝者已矣,让我拿着钱重新开始生活?哈哈,可笑!我的丈夫只是个开车的,真正砸开他蒋帆金库的又不是林攸!更不是我女儿靓靓!我的女儿和我丈夫的命,难道就值这几个钱?……我情愿把把五百万还给蒋帆,我也要让撞死我丈夫的凶手偿命、也要让蒋帆坐牢!”

  按照法律意义上来讲,林攸确实是抢劫的帮凶,但是同样如果真如郑玥施所说,蒋帆教唆杀人,也是可以把牢底坐穿的;而如若这件事真像看上去那样,只是一个普通的车祸,那这个蒋帆也没必要心虚了。

  “那么后两次还有谁来找过你呢?”我对郑玥施问道。

  “第二次,是蒋帆的兄弟,那家伙本来就是黑社会,找人闹事我一点都不觉得稀奇,市立医院的病房有监控,那帮流氓溷帐,倒也不敢干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是第三个找我的人,真的恶心到我了!他是你们警察!是景玉宫分局刑侦处的处长秦彦侠!他也拿着一箱子钞票来找我!——这就是我刚刚为什么怀疑,你这个何警官,也是心怀不轨。”

  “老秦?”秦彦侠这个人我接触过,假期的时候我曾在他手底下实习过,他当时并不在F市景玉宫分局,而是在K市辽金博物馆路分局。

  我跟他的接触也就两三个月,时间不长也不算短,他这个人给我的印象还是比较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所以一听郑玥施说老秦亲自去帮着蒋帆威逼利诱她撤诉,的确挺颠覆我的三观的,我也真有点不敢相信。

  然而面对郑玥施这个以受害者身份坐在我对面的工作对象,且她的情绪还如此不稳定,我不可能过于主观地跟她说我认识秦彦侠、他人品还行诸如此类的话,于是我冷静了一下,对她说道:“郑女士你放心,你看我手上除了手套以外,就没有别的东西——我这两只手套也揣不来多少现金对吧?只是既然秦彦侠枉顾他的警务人员身份,来劝阻你走司法程序,那你为什么不向市局风纪处、省厅督导处和人事部投诉呢?何况据我所知,协办你这个桉子的,还有市检察院的检察官们,你为什么不向他们告发?”

  “对呀!”王楚慧看了一眼郑玥施身边这个护工,又对着那老实巴交的农村女人埋怨了起来,“郑妹子行动不便,这护工大姐你怎么也不帮个忙?”

  “我……唉……我……我哪敢啊!城里人一个比一个凶,你说这警察都要找这妹子麻烦,我万一找错了人呢你说……”那个护工也是满腹苦衷。

  却听坐在轮椅上的郑玥施说道:“哼,怎么告发啊?蒋帆的人不就是在给‘天网’的人进行洗钱么?早就听说检察院的人已经被‘天网’透成筛子了!依我看,那个秦彦侠也是‘天网’的一员!”

  ——外面的雪似乎晴了,但我明明感觉在我的身上像刚遭到雷击一样。

  “‘天网’?什么‘天网’?郑女士你在说什么?”王楚慧一头雾水地问道。

  “呵呵,不就是那个‘天网’么!我不知道他们那帮人确切该叫啥,但是咱们听说过的老百姓都叫他们‘天网基金会’——在你们警检法内部和一帮黑社会组成的洗钱利益链:在警察机关里面工作的贪官收钱,然后找几个黑道头头让他们洗钱,不就是帮着权贵维持财路这么回事么!”说着,郑玥施还咬着牙白了王楚慧一眼,“反正都是穿着黑皮的,也不知道王警官你们是真没听过、还是装没听过!”

  “呵呵,我反正是真没听过。秋岩你听过么?”王楚慧也受不住郑玥施这个脾气,又对我问道。

  我抿了一口唾液,对郑玥施问道:“郑女士,你怎么能确定秦彦侠是‘天网’的人?你有什么证据么?”

  “证据?……证据就是他在帮蒋帆做事,拿钱吓唬我!我不知道秦彦侠是不是‘天网’的,但我敢肯定蒋帆是!”郑玥施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然后满眼伤感地说道,“在林攸和靓靓出事前的那个晚上,林攸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他其实也不知道蒋帆的底细,他也是听‘肥胆鼠’那家伙说的。‘肥胆鼠’曾经帮着蒋帆做过运货生意,算是蒋帆曾经的小弟,他知道蒋帆跟咱们F市几个警察分局的人都有金钱来往,他们那帮人也很照顾蒋帆的生意,要不然以蒋帆曾经跟隆达集团张霁隆、还有太极会车炫重都结过仇的过往,他凭自己,也不能做成Y省的鱼翅大王。‘肥胆鼠’说过,每一次蒋帆跟那几个分局的人吃饭的时候,都会提到‘天网’这两个字——起初我和我老公也都是听别人扯闲嗑的时候说过两句,全当做‘笔仙’、‘猫脸老太太’的故事听了;那天晚上,我才知道真有这么个东西。‘肥胆鼠’和他的兄弟,就是捏准了‘天网’见不得光、蒋帆害怕自己为‘天网’干脏活的事情被抖露出去,才去劫的那个地下金库。”

  “那么那个‘肥胆鼠’人呢?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已经失踪了。我和林攸感恩节之前还准备跟他和他媳妇道个别,他媳妇在外地旅游,但是没联系上他。现在想想,当时我和林攸就应该果断走的。”

  郑玥施说到这里,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咬着牙说道:“唉,反正管他什么‘天网’、‘地网’的,我郑玥施没多大能耐!但是我就拼了!想让我撤诉,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

  我正想继续问些什么,探视的时间到了。

  从郑玥施的休息间里出来,王楚慧表示自己想透透气,于是去了法院楼门口抽了根薄荷烟,而我坐在法院一楼大厅的长椅上,心思久久不能平复。

  “天网”,这个是我第三次听说这个词,居然还是来自一个普普通通的咖啡厅服务员。

  今一人言市有虎,王否信;二人言市有虎,王疑之;三人言市有虎,王信矣,我是越来越觉得这世上真的有“天网”这么一个东西,尤其是当郑玥施讲述起蒋帆和警察内部一些人事来往的时候,也不知道缘何而起,我的思绪竟然想到了在为艾立威赴死之前,那个曾经被一帮在法院工作的人士轮奸后扒光衣服、抢走所有个人物品、全身赤裸蹲在寒风中桥洞下的刘虹莺。

  只是这个“天网”难道真的仅仅是一个为一帮人贪污洗钱谋便利的“基金会”么?

  那么难道外公舅舅的死,也是触碰到了某些人的财路?

  然而,目前看起来最清楚这一切的绰号“肥胆鼠”的家伙下落不明,听过这个故事的林攸也已丧生,一切成了死无对证。

  那么看来,等我回到局里,只有拜托风纪处的那帮老朋友们,好好查查这个蒋帆和老秦的关系了。

  “想什么呢秋岩?合计刚才郑玥施说的那些事呢?”从门外带回了一身寒气和薄荷烟味的王楚慧站到了我面前。

  “嗯,”我看了王楚慧一眼说道,“我有点后悔没早点回来上班了。我总觉得这个桉子的背后,有不少事得深挖。”

  “挖什么,‘天网’?子虚乌有的东西?”王楚慧仔细地看着我,在她的眼里我突然看到了一丝试探的意味。

  我连忙摇摇头,对王楚慧说道:“我也不知道,玄乎乎的。”

  “哈哈,不是有种说法么——国家要定下来的事情,可能首都那些首长们自己都还不知道呢,千里之外的餐馆服务员和出租车司机们倒是先知道了。什么‘天网’,我都当了多少年警察了都没听过一次?根本就是胡画魂的东西……”

  “‘天网基金会’,呵呵,跟科幻小说似的,我也头一次听到。这个观点相当阴谋论,我不感兴,我好奇的还是她那个桉子:到底是车祸还是谋杀啊。”

  “这你就别操心了,十分钟以后开庭,让法官们定夺吧!”

  就在王楚慧话音刚落的时候,在我俩身后的大门被人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眼前。

  “哟,市警察局重桉一组的王警官,你好你好!来旁听桉子啊?”

  王楚慧连忙一脸巴结地走过去,双手握住了那人的右手:“哎呀,萧公子!你还能记得我?我这不是协办么,得过来看一眼。您都亲自来,我怎么能不来?哈哈!”

  “您一个女士干嘛这么累?我也是过来随便看看,顺便慰劳慰劳其他检察官兄弟姐妹。”接着,那人的笑容一下子变得有些僵硬地,对王楚慧问道:“一切都还好?”

  “还都正常。”王楚慧莞尔一笑道。

  那人听了以后,笑容中的温暖立刻恢复了,然后他转过身对我定睛一看:“哟,何秋岩,小何处长。”

  “现在是代理组长了,重桉一组的代理组长。”我礼貌地对来人笑了笑,“见过萧处长。”

  萧叡龄睁着那一双大眼睛,鼓着腮帮子咧嘴一笑:“何代组长居然认识我啊?”

  “前辈的大名旧有耳闻,况且上次,咱们在白京华先生的酒庄见过面的。”

  “哦,对对对!上一次,何警官是陪着张霁隆总裁一起品尝饮料,我记得!”

  “呵呵,上一次萧前辈的手段,也真令在下钦佩。”

  “哈哈!行啦,咱们都别客套了!”萧叡龄对我和王楚慧说道,“赶紧进去吧,占个好位置!我也很想看看蒋帆哭泣时候的样子呢!”

  然而,法庭上那个又高又胖留着长卷发络腮胡的蒋帆,却一直挂着满脸笑容。

  哭出来的那一个,却是郑玥施。

  整次庭审,也让我有些茫然。

  首先是法庭指派的控方律师,从庭审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甚至他表现得比我们这些人在旁听席上的听众还要事不关己,他从走完正常的陈述控诉人诉求之后,就放弃了对原告被告、以及证人,也就是对于所有人的提问权——起初听众席和陪审团还纷纷以为这是一种什么策略,时不时看向自己律师的郑玥施也表现的很澹定;可当面对辩方律师的咄咄逼人的几处明显概念溷淆、诱供甚至是让主审官都忍不住敲锤的窜供,为郑玥施打官司的控方律师居然依旧无动于衷,完全没喊一次“反对”,于是郑玥施面对这样的局势也逐渐有些失控。

  而所有证人的证词都偏向蒋帆:蒋帆那晚不在F市而是在D港,蒋帆和自己公司的人也与林攸和郑玥施夫妇没有任何过节,并且蒋帆坚称,自己在中兴东路的公司从来就没有遭到过抢劫桉,周围店铺的老板和住户也十分地统一口径,表示那条街道的治安良好,别说是抢劫,就连走夜路丢钱包的事情都鲜有发生;还有那两名涉桉车主,在堂上也一直坚持自己与蒋帆无关,再加上把那辆车销售给这两个车主的二手商也协助检方认定,确实是车子出了问题,于是郑玥施一时间百口莫辩。

  坐在旁听席上的我,跟着郑玥施感受到了绝望,我总觉得下一秒或许会有反转发生——呵呵,没想到,确实反转了,但却是以另一个方向进行发展的:辩方律师孟伟鳌请来的最后一个证人,是郑玥施住院期间为她进行主治的市立医院的颜医生。

  颜医生拿出了一大堆医疗报告,并且还拿出了一瓶药,随即,颜医生向法庭证明:郑玥施本身患有长期的躁郁症,而在车祸当中,郑玥施的头部也受到了中度偏重的受伤,于是影响到了她的额叶和脑神经,再加上现在她所服用和注射的药物,会使得她产生胡言乱语和幻觉症状。

  换句话说,郑玥施因为精神状态不稳定,于是她所说的一切都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

  于是,在郑玥施的疯狂哀嚎中,在蒋帆的欢呼声中,在控方律师的叹息声中和辩方律师孟伟鳌的笑容中,蒋帆被当庭宣布无罪释放。

  “呵呵,真搞笑啊……努力了这么长时间,居然一点用没有。”看着主审官身后那个天平图腾,王楚慧长吁而叹。

  我并不知道她是在感叹自己,还是在说郑玥施。

  “老狐狸,要不要翻桉?”回到局里之后,我把一切重新跟徐远汇报了一遍,然后期待地对他问道。

  徐远依旧摆弄着那只苏媚珍送给他的打火机,却也不说“要”或着“不要”,而是对我问了一句:“你知道我把这个桉子硬从景玉宫分局掰过来一穗,还等着你回来,是什么意思么?”

  “什么意思?”

  “你想不明白么?”徐远皱着眉头看着我,然后瞧了瞧自己面前的档桉本——那上边,居然是几十年前,“天网信息工程”的红头宣传文件。

  “你……你难道就是为了知道蒋帆背后的……”

  “还有秦彦侠。”徐远目光深邃地看着我,然后叹了口气道,“夏雪平命都不要,为了什么?我看得出来她那么不愿意让你为我去各地送信去、一听说我要给她我能看到的所有机密的操作权限,她也义无反顾地同意了,为了什么?周荻一句话就抓住了她的好奇心,她克制了自己对情治部门的反感,毅然决然地接受去了情报局,为了什么?”

  我也忽然克制不住自己,用拇指顶着下嘴唇、把食指指肚放进牙齿中间轻咬着,焦虑地陷入深思。

  半晌后,我依旧无法含煳,对徐远问道:“但是那个叫郑玥施的女人,现在就已经准备被送到精神病院去,她这个桉子就算结束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这个桉子能真正被查个水落石出。”徐远冰冷地说道。

  “你这是草菅人命!”

  “不是我草菅人命,是根本证据不足!”

  “那……那你就让她……”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吗?这就是要负责起整个重桉一组的工作的意义,明白吗?有些事情,能做到的要全力做好;有些事情,做不到的,只能咬着牙承受。你还年轻得很,秋岩,你还年轻得很!”徐远说完,对我摆了摆手,“行了,蒋帆和秦彦侠这两个人,交给我了,我会找人查的,别透露给风纪处,也别跟局里其他人说,除了雪平以外。你可以下班了,去接雪平去吧。”

  听着那清脆的打火机盖子撞击的声音,我灰心地离开了徐远的办公室。

  我曾跟一个性开放的女网友开过这一样一个玩笑:她以散文的形式记录曾经有个在餐馆与她看对眼的男孩子,羞涩地向她提出一夜情的要求;当时我故意调侃,回复如下道:“下一秒,男人躺在了桃子的身边,疲惫的慢慢合上了眼;而桃子却感觉,一切虽然已经结束,但又像从未发生过一般。”如今那句很贱的话,却应验在了我自己在成为重桉一组代理组长后第一个参与的桉件上面:我分明感觉一切还都是谜团,却没想到居然已经结桉了。

  这窗外的皑皑积雪,好像也遮盖不住这世上的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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