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谁的崽
沈琼瑛睡得昏昏沉沉,有很多光怪陆离的画面,她梦见了沈瑾瑜当时没有松手,把她掐得半死,又抱住跳楼。
在失重感来临那一刻,黑曜石竟然从天边飞来,把她驮住。
她获救般抱住黑曜石,却怀中一空。
她回头,找不到沈瑾瑜的尸体;她往前看,黑曜石已经消失在天际。
她一急,竟也凭空生出一对翅膀,展翅追踪着黑曜石。
直到天涯海角搜巡无果,她才停驻在树冠,脚下以她为圆心生出了一个鸟窝,一模一样的黑鸟从后面包裹着她,那味道如此安心,她知道那不是黑曜石,黑曜石已经无迹可寻。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在沐浴着阳光的温暖鸟巢里,她安详而眠,一觉到亮,才发现身下卧着一个蛋,幻彩温润,如月亮石般莹莹生辉。
早晨,她在沈隐的怀里醒来。
眼睛还残留着哭红的血丝,精神却前所未有的好。
从他的环抱里,她终于获得落地的心安。
他肌肉有些生硬,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忧虑。
“你怀孕了。”
沈琼瑛错愕地捂住小腹,此时想到的,竟然是梦里那颗流光溢彩的蛋。
从跟沈瑾瑜决裂愤而举报开始,出于不再媾和的决心,她就没再备药了。
沈隐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复杂至极。
如果是沈瑾瑜的,那无疑是个无人欢迎的孽种;如果是他的……哪怕情欲亢奋时有过这样的妄想,真要面对现实,也很难说是什么好事吧?
他们之间交流过这个话题,是约定了不要的。若不是年龄未到,他早就去结扎了。
流产恐怕是现如今最稳妥的结局。
回忆那些失控,即使是在沈瑾瑜控制下,他也不免有发泄的嫌疑:不安全感和不信任,无能为力的自尊心,自以为是的自大……哪怕末次将计就计,粗暴强迫总是做不得假的,不然怎么就会“忘记”戴套呢?
某些时刻,他也曾被沈瑾瑜那些阴暗煽动挑唆了,想要“惩戒”她不计后果。
如今别说生下痴傻畸形了,更大可能是不足月就会因先天缺失而胎死腹中,给母体很大负担和伤害。
想到后果,他就充满悔恨自责,无法原谅自己!
正胡思乱想着,前男友们带着汤汤水水和名贵补品进来了。
沈隐被开门声惊醒,下意识调整了过于暧昧亲密的姿势,这才发现沈琼瑛脸色难过,似是想到了伤心事。
该不会——她惦念着可能是沈瑾瑜的遗腹子,出于恻隐就想生下来吧?
几人交换了个眼神,心情越发沉重——毕竟人死债销,那人又走得如此惨烈,纠缠小半生,瑛瑛悲恸到昏厥,若说是恨之深爱之切……
就算看似最无辜的沈隐,在沈瑾瑜的死里也推波助澜了一把。
在沈琼瑛拒绝见面的那些日子,他对沈瑾瑜的憎恨忍耐到达了顶点,他曾私下找过姜佩仪,递上了沈瑾瑜关联势力的经济串联图,又分析了天天食品得以借机收购南洋外贸开拓多元化市场的可能性——毕竟南洋外贸明面流水也是日杂进出口,天天食品若是蓄力拿下,正是单一集团转型的大好时机。
他递上的计划书,正是分析了天天食品流动资金和投入周期,对比转型后翻倍的市场收益。
作为姜佩仪亲手带出的实习总助,大致了解集团的底子,他将资金风险和回报率估算得明明白白。
尤其提到大鳄纪氏正忙着斗华泽,没空来啃这块蛋糕,这样的时机失不再来。
当然,要做“出头鸟”必然有着得罪政府的风险,这就需要对周林海一班人稍作打点,而他恰恰可以牵线。
再“不经意”透露了沈琼瑛曾被沈瑾瑜拿住身边亲友做软肋控制虐打的事。
正如他预想,即使他不说,姜佩仪也肯伸手,而现在被利用了愧疚,震怒之下她的打击不遗余力。
他自知有借势之嫌,但也知道这是把沈瑾瑜摁死的最好时机,打蛇不死,必受其害。
姜佩仪联合了本地大小集团,给南洋外贸、亨达影视和梁双燕工作室雷霆施压;还鼓动当时鸾乡被牵连搁置的项目老板们向政府催问;而民众中,关于影视城项目吸纳纳税人大量资金却如同冀省影视城般打水漂的说法也适时蔓延开来……种种高压之下,各方单位都只能去向沈瑾瑜和调查组施压。
可以说沈瑾瑜之死,也是因为他被清算得太急了。
他都做了那么多,怎么能允许功亏一篑?让这个孩子成为瑛瑛后半生解不开的结?哪怕健康,哪怕……有可能是他的血脉。
一个他已经让她病郁多年,不能再多一个了。
想到这个后患无穷的“孽种”,他狠下心来:“宜早不宜晚,我这就去安排手术。”
从刚才一直黯然丢魂放空状态的沈琼瑛突然激动起来:“不行!”
空气一时凝滞。
无论是沈琼瑛激动到住院的身体,还是坚决保胎的态度,都令人忧心她的心理状态。
如果她真的创伤应激,恐怕后半生都创伤难愈,陷入新的死循环。
宁睿的医德不容他回避:“不是每个孩子都像沈隐这样幸运的,从概率上来讲,不宜再抱有侥幸了……”
她打断:“不是……”看着众人诧异的脸色,她难以启齿:“……快……快四个月了吧?那应该……是……是小纪的。”说到最后声若蚊蝇。
作为经产妇,之前对身体变化不是没有过猜疑,但之前她吃避孕药也有过周期紊乱。适逢多事之秋无心体察,况且她对这些烂账心中有数。
只因纪兰亭失踪才刻意忽略——她下意识竟是不愿拿掉他的孩子。
刚才也是突然被事实砸懵,再联想到纪兰亭下落不知,一时心情有些激荡沉重。
现在不容逃避,她略略推算就明了了。
大家都回避了沈隐的可能性,是因为对此番受害者当面审判有些太残酷了;不约而同归结于沈瑾瑜,也是因为对这种禽兽来说,怎么清算都不为过。
结果生父竟然另有其人,这种难以言喻的心酸值此非常时期,比起是孽胎这种糟糕的可能性,大家竟都长舒了一口气,就连沈隐都肉眼可见地松弛了。
周宇泽最先想起纪兰亭出走那夜,当时大家出于怜悯都回避了,没想到……
果然情感共振时更易催生生命吧?那他确实还没到这层境界呢,也没法体会到喜悦。
设身处地,如果是他搞大了沈琼瑛的肚子,此时绝对是慌张透顶,前途总是更重要,他不接受任何规划外的“馈赠”。
但为何心底还是有一丝嫉妒失落呢……
最担心她精神健康的宁睿舒了口气,倒不那么在意:“如果你决定生下来,我来给你托庇。至于将来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我都会配合你的,绝不会让你感到束缚。”
贺璧其实心里挺膈应的,本来还措辞劝沈琼瑛引产,但见宁睿都这么说了,也只能不甘其后:“还是我来吧,让小隐也回来,我们到底是一家人,破镜重圆总好过劳烦外人。”
沈琼瑛对宁睿的安排一时心动,但还是选择遵从内心:“还是等他回来一起决定。”自从举报了沈瑾瑜,她很多事情都想通了,不想那么迂回了。
她同样没期待过这个孩子,但若纪兰亭有个万一,她是一定要生下来的。
即便这个孩子还是作为私生子来到,她也不会是当初对待沈隐那种心境了。
沈隐心中五味杂陈,却又知道说什么都不合适。
华泽陷入扫黑除恶风波后,纪兰亭也被下了江湖追杀令。
现在就看上头准备查多深了,如果查的浅,纪兰亭死路一条;除非一锅端,纪兰亭才敢说安全。
他大概能理解她的想法:纪兰亭是为她全力以赴才受牵连,生死未卜时她很难下“背信弃义”的决定。
纪兰亭牺牲太多了,当日天之骄子跌落谷底,一时错位的意乱情迷,他是能体谅的。
只不过,谁都没想到会造出一个孩子,而要接纳孩子,就无法隔绝生父……
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但她体弱,引产伤身。似乎无论怎么选,都不是个轻松能和解的决定。
无论怎样,找到纪兰亭都势在必行。
广省深市。
纪兰亭几经周折找到了Candy。当初的Candy姐如今已经是个三流model经纪人,若不然还没那么容易。
Candy见到长大成人的他意外之余,又有着一丝意料之中。
她拿出一封信给他,满是怨言:“你问当年的事?我都唔知啊!那时我都以为她磕头给我认输,后来回神是我腍善被她利用……”
“我都看不懂她啊……不过冇关系,人死如灯灭,好事做到底!”Candy摸爬滚打多年,对争斗也看淡了,心有唏嘘。
“莫拆啊!这信不是给你的!”她拍落了纪兰亭急切的手,陷入了回忆唏嘘:“说到这封绝笔,她要我在你18岁那天交给纪家……大概是要托付纪家帮忙布置送惊喜,我猜这都好似那种绝症存影,留个念想给你,她一派慈母心,我也只能体谅咯。你不来我都忘啦,早两年就早两年,唔知哪天就要被曱甴食……”正说着她大惊失色:“你个多手仔!我保管多年未拆,你作死啊拆了哪还有惊喜?!搞不好这封信还能换好多钞的嘛!”
纪兰亭不以为意笑了笑,拉开提包丢给她一捆美钞:“钱有的是,至于惊喜嘛就未必。”
直觉告诉他花姐根本不会突然变温情,死亡不会改变一个人的秉性。那么多年慢待,怎么可能觉醒母爱。
事实也相差无几,这封信根本不是什么“惊喜”,而是“惊吓”才对。
即便有所心理准备,等他逐字看完了信,仍是浑身发冷,表情沉重,再没了玩世不恭的洒脱。
花姐承认了曾协助华泽拖延时间,供对方对纪筝的车子做了手脚。
且她没有道歉,而是冷酷宣称:这并非什么利益交换,而是一场仓促合拍的报复。
事实上也如此,她死后没给纪兰亭留下一分钱,反而是学校和社区募捐了葬礼。
原来,当初纪筝对她贪婪不满,嘴上说着贱种不在意,实际上对于这个血脉还是耿耿于怀的。
纪筝当时快四十了,明面上有过两个女友,都存在感稀薄不了了之。
他对这个侄子没什么感情,也没想过继承那么长远,但把他弄回去掩人耳目顶下压力还是可以的。
因此就不难解释,为何纪家一直明里暗里跟花姐过不去,逼得她穷困潦倒、越活越下贱。
花姐一直也以为这是来自纪家对她“狮子大开口”的报复,直至有一天,她从夜总会收工,偶然看到了和情人从同性酒吧出来的纪筝。
当时她没忍住,跟上去试图敲一波封口费,她也早后悔了,小孩带累她没个好日子过,所以主动给个台阶,说愿意把孩子当添头。
结果纪筝没有答应。
因为花姐的贪婪,他已经不信她了,与其让她纠缠,不如让她烂死算了,他不是照样一文不花拿回抚养权?
他做事,向来没什么顾忌的。
一个烂人的爆料,媒体敢不敢接都不好说,何谈采信呢?
果然纪筝很快做局让她染了毒,她自顾不暇。
而最终,这件事又是被华泽的人别有用心告诉了花姐,两边一个想釜底抽薪拿地皮,一个破罐子破摔想报复,一拍即合。
信的最后,花姐说,她恨纪筠玩弄感情不负责,恨纪筝阴狠毒辣要她命,也恨纪兰亭这个累赘毁她一生,所以她不仅这么做,还要在十数年后引爆这个炸弹,要让他们全家自相残杀心存芥蒂互相猜忌全都不好过。
这段带着满腹戾气的控诉,犹如一把尖刀,插入当事人心中还要翻搅。尤其要在成年礼上交付,该有多狠的心肠!
他原本还抱有希望,是否她是为他继承考虑才铤而走险。
若不是,他自然要为她正名;若是,哪怕一辈子颠沛流离,他也要为她还债……现在来看,他根本就是自作多情!
岂止谋杀,就连当初她作秀般的磕头下跪,也是扑朔迷离更像她算计中的一环。
心头那层薄薄的屏障轰然稀碎,他手指紧捏,又一松,泛黄的信纸飘落,被偷看的Candy抢救接住,小心抚平:“啧……想不到你阿妈哩个人,几狠哪,还咒自己嘅骨肉,要不要那么大仇怨!”枉她以为自己保管的是一片心意呢!
话音未落,纪兰亭仓惶深鞠一躬,人不见了踪影。
“信你唔拿走?唔拿走我当你弃咗?”Candy出于同情,本默许纪兰亭把信销毁,毕竟这对他可谈不上有利。
她嘀咕着把信折起,小心塞进信封:“一个呢磕三个头就卷我入是非,一个呢鞠个躬就烂摊子留畀我……”本以为慈母送惊喜的戏码比当初认亲更讨彩,能拿到巨额利是,谁知竟大变毒母复仇记。
想起花姐的经历她心有戚戚,贪字害命!
她打定主意:若是纪家不来,她也不会去触霉头找晦气;若纪家来访,便证明真相浮动掩盖不来。
钱呢其实她早已不需要,拿这张纸废物利用去给手下艺人换点资源,总可以的吧?
情绪奔流失控,纪兰亭没头苍蝇般疾行,失去了平时的警戒。
可无论怎么奔走,他的身体都寒彻入骨难以回温。
原来他始终不过是份可回收垃圾哦?真棒,现在又被踢来踢去变有害垃圾了。
他若是还有丁点眼色,就该自觉消失,皆大欢喜!
自嘲地笑笑,他看了眼漆黑到前路全无的小巷,正要转身,喉咙一痛,一根电线毫无预兆地缠绕上来,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本能用手去抠,却因为被勒得太紧而无法着力。
脖颈如刀割火燎,肌肉条件反射般绷紧蓄力,心脏却率先失去了挣扎的动力。
冰凉的血叫嚣着悲意:为什么他总是得到残忍的对待?因为他天生下贱,生得碍眼丧如野狗。
为什么沈隐那么惨都终获瑛瑛的爱,他占先都求不来?
他终究不是沈隐,改不了命的。
窒息使他濒死般冷静,头脑因缺氧而昏聩,却又如局外人俯瞰,有种格外残忍的清醒。
他手指脱垂,放弃了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