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柔,南阳囤积多年的粮草、军火毁于一旦,你该当何罪!”开封蒙军大帐中,盛怒的北线蒙军统帅班都对着南阳总管张柔咆哮道。
这位京湖战场最有权势的男子乃是蒙哥长子班都,帐中一干蒙军将领被他的威严所震慑,皆是噤若寒蝉。
两年前塔察尔从樊城退军后,蒙哥便撤了他的统帅一职,派遣灭亡大理的四弟忽必烈接替军权,但随着忽必烈在汉地渐渐笼络人心,树立威望,蒙哥便对忽必烈猜忌起来。
此番对宋庭发起总攻,他特意派遣的长子班都出任北线蒙军统帅,将忽必烈降为副帅,一来削弱忽必烈在汉地的影响力,二来为自己的长子铺路,通过战功树立威望!
蒙哥当年参与蒙古第二次长子西征,在前任大汗贵由死后,以托雷长子的身份被忽里勒台大会推举为新任蒙古大汗。
他是既得利益者,自然是不大认可蒙古部族“幼子守灶”的传统,他知道长子继承家产的好处,那就是权利接替时最为安稳,动荡程度较幼子继承更轻,因此对他的长子班都可谓是悉心栽培,常年让其跟随在自己身边言传身教,俨然当作接班人培养。
“罪臣自知坏了大汗的全盘计划,罪该万死,但求皇子念在臣多年来为大蒙古国鞍前马后的份上,许臣此战做敢死前锋,洗涮耻辱……”白发苍苍的张柔跪伏在地上,老泪纵横。
见眼前这位老将谦卑之极,班都心下怒火稍减,便恩威并施:“允了!谅你四十年来对国家赤胆忠心,此番只将你的万户之位降为千户作为惩罚。”
“罪臣谢过皇子殿下!”张柔流泪拜谢,退到一边。此事翻篇,场中众多蒙军将领便将目光投向班都,等候他下一步的指令。
班都将目光投向忽必烈和塔察尔,问道:“两位亲王,南阳是我军对襄樊作战的后勤基地,我方物资损失殆尽,这对襄阳作战计划……”
塔察尔是成吉思汗幼弟铁木格斡赤斤之孙,受封东道领地,他率先应道:“我军以骑战立国,出战只需要羊马带够,并不过于依赖后勤。想当年托雷先王自蜀口绕道迂回进攻金国,从不计较一城一地,最后与北线大军在三峰山会师,寻机一战尽灭金人主力!所以此番我军照样可以按原计划向襄阳进军,再绕过坚城南下,朝长江进发,最终与四川、大理方向的中线、南线两路大军会师,在这一过程中,咱们以野战优势寻机与宋人主力决战,再直捣临安!”
“东道亲王,此一时彼一时,我大蒙古国三次西征后,善骑战的蒙古人早就散作满天星一般分居在欧亚大陆各处了,此番开封大营的主力是善步战的北方汉军啊!步军那可是极度依赖后勤……”忽必烈赶紧上前劝道。
“四王爷,那补齐南阳粮草,重新发动北线攻势还需要准备多久?”班都对忽必烈的军事才干还是非常认可的。
“皇子殿下,至少需要半年时间。”忽必烈恭敬地回答。
“怎么会这么久?南阳离开封大营不是很近吗?”班都皱起眉头,大失所望。
“回殿下,不同于骑战以随军行动的羊马作为后勤物资,步战后勤所需的粮草主要是通过水路用船运输,若用人畜走陆路运输,损耗会大幅激增,两者相差约有十倍之巨,所以步战为主的中原汉人王朝在汉唐巅峰时也只扩张到了西域,远不如我国直达欧罗巴。”
忽必烈走到大帐中的地图前,指着南阳对班都续道:“请看地图,南阳盆地是长江——汉水流域与颍水——黄淮流域的分界线。南阳西北与许州、蔡州接壤的山,名叫桐柏山,是连接北面秦岭和东南面大别山的余脉。南阳在桐柏山的西侧,位于白河沿岸,可以从白河入汉水再入长江。而许州那边的叶县在桐柏山的东侧,在澧水岸边,最后可以注入汝、颍,由鸿沟人工运河沟通黄淮。所以说,这地方是华中地区,长江水系与黄河水系断开的关键点,我方华北的水运后勤到了这儿之后就断了,要去南阳,必须改走陆路。”
“也就是说开封大营的物质运到南阳前线必须从叶县改走陆路,翻越桐柏山,因此损耗甚大。”班都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但片刻后又坚定道,“那就发动京西两路的民夫运粮,加快战前准备!”
“皇子殿下,京西两路的百姓遭受蒙、宋、金三国混战,如今十不存一,就算将民壮悉数派遣,也需数月时间啊!”行军书记刘秉忠怜惜汉民艰辛,连忙上前相劝,他略一停顿又补充道,“倘若稍有不慎,甚至会有民变啊!”
“皇子殿下,如今不可能再按时依约进攻襄樊了,但是我军可以通过黄淮水系将物资转运到蔡州,以信阳作为基地,南下桐柏山,走涢水直达鄂州。”忽必烈进言道。
“嗯……这个计划不错,叶县离宋军前线400里,而信阳离宋军前线不足100里,物质准备时间减少一大半!而且我军只要攻下大胜关后,还可因粮于敌!”班都看着眼前的地图兴奋不已,便下令道,“诸军听命,即刻向信阳进发!”他环顾四周,见诸将均是服帖模样,一时间意气风发、壮志满酬,又补充道,“为确保万无一失,秋收后京西两路加征战争税,同时发动民夫往前线运粮!”
“皇子殿下,京西两路百姓饱受战乱,苦不堪言,人人面有菜色,更何况二十年前黄河决堤后,黄泛区收成大减,百姓苟且求生都很勉强,倘若再加派税收,几无活路,请三思啊!”大学士郝经心急如焚,连忙上前跪在地上以头抢地为民请命。
“此战关乎我大蒙古国一统天下的千秋大业!那些蕞尔小民此刻也不顾上了!”他对身边的蒙古、色目将领笑道,“更何况物竞天择,优胜劣汰!黄泛区要是没人种地了,那咱们拿来养马岂不是更好!”
“妙极!妙极!皇子殿下英明!”塔察尔、阿里海牙等人哄堂大笑起来。
镇定自若的忽必烈将帐中众人举止尽收眼底,只见蒙古将领皆是飞扬跋扈,色目将领纷纷溜须拍马,汉军将领个个低头不语,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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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线蒙军自此将作战方向由襄阳改为鄂州,而宋方在京湖战场一直将防守重心放在襄阳,对鄂州方向防守欠缺,因此数万养精蓄锐的蒙军南下后攻城掠地,势如破竹,不足两月已强渡长江,包围鄂州城。
就在蒙军组织人力砍伐周边林木打造攻城器械时,长江上从西驶来数千艘战船,帅旗写着“保康军节度使吕文德”。
蒙军事先了解到吕文德早就在今年四月就帅军前往四川战场救援合州了,此番宋军水军前来鄂州战场救援,定然是四川战事已然结束,那中路蒙军多半失利了……果不其然,蒙军信使辗转千里将蒙哥身死的惊天噩耗传来,再加上宋军援军也刻意扩散这一消息,一时间蒙军上下军心浮动。
正当时,蒙军大帐中最高统帅班都来回踱步,烦躁不已,一干将领皆是沉默无语,场中气氛肃静之极。
“皇子殿下,此前我军趁鄂州江防不足,在江北夺船强渡长江,江北物质尚可过江,现在宋军水军加上援军,已然隔断江北后勤补给线了……”忽必烈进言道。
“那南岸大军存粮还有多久?”班都皱眉道。
“不足一月。”忽必烈应道。
“这可如何是好……”班都停下脚步,以手扶额,陷入沉思。
“皇子殿下,鄂州一代防务空虚,我军攻克长江北岸的县城有如探囊取物,缴获的秋收粮草甚为丰富,如果我军再分兵攻取长江南岸的县城,定然还可以以战养战,支撑更久!”色目将领阿里海牙上前献计。
“若是长江南岸得到预警,加强防守或者将粮草转移了呢?”忽必烈皱眉道。
“将那些从鄂州、江北掳来做劳役的宋人扔去做先行炮灰便是,若是粮食还紧缺,再将随军的京西两路汉人民夫舍去!”塔察尔嚷嚷道。
此言一出,场中汉军将领尽皆露出失望神色,但又慑于权势,不敢出言顶撞,刘秉忠、郝经就是典型的反面例子,自从两月前参议行军方案后,两人均被刻意打压,处处针对,郝经自此一病不起。
“父汗曾叮嘱我此乃恶法,不到万不得已,慎用之……”班都环顾四周,见场中汉军将领低下头颅,一个个无计可施的样子,便接道,“如今大军有覆灭之危,若是大家没有别的法子,到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粮草暂时无忧后,班都神色稍缓,他望着眼前的地图,思考起蒙军的退路来,只要将大军分为数部,分散到长江东西各处,伺机过江还是不难的。
但是!
父亲死后,自己此番南下未立下赫赫战功,威望不足,要想回到哈拉和林在忽里勒台大会取得一众贵族拥戴,成为新任大汗可就难了!
这么狼狈回去了,自己还能驾驭得了手下这帮骄兵悍将吗?
草原男儿历来都是靠实力说话的!
但若是继续作战,那军中低落的士气如何解决?
他不禁用手敲击案台,仔细思索起来……一刻后,一个完整的作战方案在班都心中推演完毕,他站起身来,对着诸将悲愤道:“父汗不幸早逝,中路大军主力北归,他事先拟制的三路大军汇军荆襄的计划已然无法实现了。”他环视一周,见诸将均是无奈不甘的神情,便接道,“但咱们此行可不能白来,素闻宋国君臣贪生怕死,为求和进献钱帛,甚至自毁长城,冤杀中流砥柱岳武穆。那咱们依样画葫芦,派遣使者与其谈和如何?”
“谈和也行,但咱们可不能吃亏!”塔察尔等人嚷嚷起来。
“那是,可得派遣口齿伶俐,能言善辩之人才行。”班都环顾四周,问道,“郝经呢?今天怎么没来?”
“回殿下,郝学士随军南下后,一路舟车劳顿,得了一场大病,前些日子已卧床不起了。”张柔出列应道。
“张柔,郝经常常称赞你儿子张弘范是他最为得意的门生,本王再给你们张家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就让张弘范出使宋军议和!”班都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
“遵命!罪臣替犬子谢过殿下。”张柔恭敬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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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弘范奉命出使宋军后,蒙军为表诚意,丢下满地攻城器械,拔营向后撤离数十里,宋军在城楼上望见数万蒙军撤离带起的烟尘,顿时松了一口气,便放蒙军使者团进入鄂州城中。
双方代表在城中议事厅中会面后,张弘范当即不卑不亢地将蒙军议和条件讲出,宋方一次性进贡白银200万两,相当于端平入洛后蒙宋和谈时定下的十年岁贡总额,换而言之,宋方花钱买下为期十年的停战协定。
宋方代表江万载当即表示金额太高,已超出自身职位能定夺的权限,需要将此事禀报给长官枢密使贾似道。
宋方代表暂离后,张弘范见周遭无人,小声对同行的阿秀叹道:“阿秀,此行有莫大的风险,你不必前来的。唉!你怎可如此执拗!”
“张大哥,你我兄弟一场,若你有危难,我怎可视而不见……”阿秀紧握张弘范的手。
张弘范皱眉道:“当年托雷派速不罕出使宋国借道攻金被宋军略阳守将所斩;端平入洛后,窝阔台派王楫出使宋国要求岁币被扣三年,病重才归;同期派出的月里麻思也被扣留,至今已有18年,生死未知……这出使宋国可是个高危差事啊!”
“当年不是蒙宋两家结盟,联合灭金吗?宋国怎么在外交上政令不一,阴晴不定?”阿秀满脸不解。
“自赵构重建宋室后,他们内部就同时存在主和派和主战派,历代皇帝在两派之间摇摆不定,两派自此相互倾轧,他们外交政策多变是朝堂内部矛盾不能调和的外在体现啊!”张弘范摇头道。
就在两人忐忑不安之时,江万载急匆匆地从议事厅外走进来,皱眉道:“张特使!我与贾枢密使协商了,自端平入洛以来,宋蒙两国经历数次大战,中间休战期从未超过十年,因此一次性进贡白银200万两的条件是不可能达成的!”
“那贵方的意思……”张弘范心里一松,还好没直接斩杀使者。
“每年进贡白银20万两,倘若蒙军在边境寻衅,条约自动作废!”江万载应道。
这个条件其实是皇帝赵昀派他和贾似道来京湖战场前给的和谈底线,他此行被任命参军一职,是鄂州主战派首领,他并不想和谈,奈何鄂州城中主和派太多,他担心主和派做谈判代表后为了苟且偷生,在和谈时丧失底线,只好自己肩负重任。
“明白了,双方分歧过大,此事我也无法做主,我这便派助手将贵方的意见传回军中。”张弘范心中隐约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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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宋军议和条件传回的第二日清晨,蒙军百户以上的将领被传令前往校场集合,北线蒙军最高统帅班都拿着使者传回来的信件,对着场中数千将领宣读起来。
当读完宋军议和条件后,场中顿时沸腾一片,20万两白银比起蒙方条件只有十分之一!
这个数字连鄂州一年的商税都抵不上,宋方也太目中无人了!
眼见场中将领愤愤不平,摩拳擦掌的模样,班都当即煽风点火:“宋人狂妄自大,不将我等放在眼里,咱们勇士能受得了这等羞辱吗?!”
“不能!”
“咱们北线4万勇士秣兵历马多年,一场硬仗未打,每人就甘愿带着5两白银北归吗?!”班都又问。
“每人才5两白银?还不够采买此次出征的马饲料!”
“奇耻大辱啊!”
“我等不能接受!”
“攻下鄂州,城里的白银、宝物、女人还不是我们的!”
“攻城!”
“攻城!”
“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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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打着白旗的单骑来到鄂州北门,正在城楼上巡视的江万载立马示意宋军弓弩手待命,因为他发现此人是宋军前任大胜关守将,看来此人降敌了。
“城上的宋人听着,我军本欲诚心与你们谈和,哪知你们太过目中无人,皇子殿下只好给你们一个教训,若是现在开城投降……”可怜这个劝降的使者还没把话说完,只见他的前同僚江万载大手一挥,城上众箭齐发,他顿时连人带马被射成了刺猬。
“呸!狗汉奸!死有余辜!”江万载身边的主战派副将纷纷骂道。
一刻后,更有情绪激昂者将蒙军使者团带到城楼上,只待主官令下,杀了泄愤。
张弘范等人方才被宋军主战派带着义军武林好手制服,押解到城楼上。
他见劝降使者被杀,两军开战在即,自知身陷敌手,几无活路,只得引颈就戮。
只是连累了随行同伴,尤其是自己的小兄弟阿秀,他望着城门前被射成刺猬的使者,戏谑道:“阿秀,让你别来,你偏不听大哥的话,跟你说了出使宋庭可是个高危差事。”
“张大哥,怪我功力太弱,不能护着你走掉……”阿秀心中有些懊恼,若是自己像两月前交手的神雕侠杨过一样有六阶造极内功,谁能挡得住他们全身而退!
江万载把这两个将生死置之度外,有情有义的年轻人看在眼里,对方虽然是敌方阵营,不禁心生好感。
他又念道前日里张弘范在谈判时举止得当,彬彬有礼,便没了加害之意,甚至对张弘范可怜起来,很明显,那位班都皇子把他当成抹脚布,用了一次就扔了……江万载摆摆手,示意不必为难他们,只让前来助阵的义军武林好手严加看管,不让走脱。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咚!咚!咚!咚!咚!”的蒙古战鼓声响,众人朝发声处望去,只见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百姓,乱糟糟不成行列地朝鄂州城而来,若是眼力较好者,便会发现他们每人抗着沙袋步履蹒跚地向城外护城河前进。
一群蒙军骑兵跟在众百姓之后,张弘范认得旗号,那是阿里海牙率领的色目军。
只要鄂州百姓走得稍一慢点,蒙军的皮鞭和钢刀就落到他们身上,将他们抽得皮开肉绽,砍得尸横遍野,一路上悲戚号哭之声,声传十里,让人闻之落泪。
阿秀在城楼上将蒙军卑鄙行径看得一清二楚,他一直认为两军交战若是真枪实干,拼出胜负,那也无话可说,但蒙军为了攻城居然用上如此下作的手段,不惜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不禁对自己这两年的入仕经历怀疑起来……鄂州楼城上,守城军士、助阵义军见同胞遇难均是悲愤不已,纷纷向场中最高指挥官江万载请命出城救援,江万载面带忧色,来回踱步,他当然知道这是蒙古攻城的恶毒伎俩,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军攻城,便有驱赶敌国百姓先行的恶行,守兵只要心软来救,随后的蒙古骑兵便可利用野战优势削弱城内守备力量,甚至趁机破城。
此法既能为攻城做足准备,又可动摇敌人军心,可说一举两得,残暴毒辣,往往得收奇效。
内心道德与守城职责此刻冲突不已,作为鄂州城中二号人物,参军江万载无法担负丧师之责,连忙叫来胞弟江万倾:“贾枢密使呢?让他定夺!”
“他让孙虎臣护着往黄州方向出走了!”都尉江万倾面露鄙夷之情。
江万载一愣,现在自己是鄂州城最高指挥官了,所谓慈不掌兵,他也只得硬起心肠:“不可出城!违令者斩!”
“城上的兄弟,我们都是鄂州百姓,不要放箭!不要放箭啊!”被蒙古军威逼的鄂州百姓离护城河越来越近了,而他们哭喊哀号之声也越发清晰。
当抗着沙袋的鄂州百姓进入城上守军的射程后,众军士均是眼中含泪,犹豫难决,不知多少士兵悄悄放下弓箭,收手去擦眼角渗出的泪水。
就连督战队的军官士兵也潸然泪下,忘记去检查军队的做战准备。
“主帅,百姓们就要进入射程了!放不放箭?”急得双眼赤红的江万倾吼着向江万载问道。
江万载紧握双拳用力锤在箭垛上,咬牙道:“为了大宋,放箭。”话未了,泪先落下。
“为了大宋!放箭!放箭!”江万倾吼起来,话音沙哑,还带着丝丝哭音。
其他宋军将领也是哭喊道:“为了大宋!放箭!放箭!”
但那些宋军弓箭手却双手发抖,说什么也拉不开弓,搭不上箭,将领催得紧了,更有人抛下弓箭掩面痛哭。
“他们进入射程了,马上就要填护城河了,放箭!放箭!放箭啊!求你们了……”都尉江万倾催着催着,竟然哭了起来。
被他感染,其他宋军兵将更是哭成一片,而城下的鄂州百姓已经抬着沙包走到距离护城河不足三十步的地方。
主将江万载见此情景,心下大急,跳起来一脚把胞弟江万倾踢了个狗吃屎,抢过一把弓箭,拉弓搭箭射出去,将河边一名百姓射了个对穿。
“再不放箭者,一律军法从事!”江万载黑青着脸大吼,“督战队,刀斧准备!”
督战队将刀斧架在身上,宋军士兵这才一边将羽箭射出一边哭喊,“乡亲们,不要过来了。我们放箭了!”羽箭纷纷落下,河边那些鄂州百姓也纷纷倒在血泊中。
部分百姓见状抛下沙包往回跑,但阿里海牙率领的蒙军骑兵却毫不留情地把他们砍翻,剩余百姓见逃跑必死无疑,只得认命地拖着疲乏的脚步向前挪动去填河。
少数运气极佳者躲过城头射来的箭矢,完成任务后退到宋军射程之外,也不敢回去,而是在一个秃发僧侣的带领下,双手合掌高举头顶,跪在地上向苍天叩拜起来。
待鄂州百姓死伤殆尽,蒙军方才示意那些完成填河任务的百姓回到后方阵中,紧接着在张柔、董文炳等汉人世侯的指挥下,上百辆轒辒被蒙古汉军步卒推着朝鄂州城进发,当经过遗留在百姓尸体边的沙袋时,躲在轒辒下的步卒趁机捡起,直到护城河边才停下,继续完成炮灰们没完成的填河任务。
对此宋军普通箭矢却是毫无作用,只有威力稍大的床弩才能射透轒辒,数个时辰后,蒙古汉军终于以轒辒损失大半的代价将北门护城河填上。
但蒙军也不继续攻城,而是有序撤退,显然是为下一波攻势蓄力。
城楼上,张弘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尤其是他还看在战阵中看到了父亲张柔的旗号,因而心情颇为复杂。
这些攻城技法他早就从父兄处听说过,早些年蒙人攻金时常用。
但近些年在史天泽、刘黑马等汉军世候的规劝下,为获取征服地区的民心,蒙哥已下令慎用,没想到此番蒙军战事吃紧后,居然故技重施,这等恶毒行径终于在今天被自己亲眼所见。
负责看押他的义军首领见张弘范愁眉紧皱,全然没有为蒙军完成既定任务而表露出欣喜神情,那人也不过分为难他,悲愤道:“张特使看够了吗?咱们该下楼了!”
张弘范、阿秀等人皆是默然无语,随后跟上。使团众人中阿秀最为哀痛,只见他双眼通红,紧捏双手,显然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悲泣之情。
“梁义士,这一仗若是咱们有幸获胜,你还准备归隐田园吗?”经过江万载身边时,义军首领被叫住了。
那名青年顿时呆立当场,良久才泪流道:“江参军,是文靖大错特错了,在下先前以为两国交兵,百姓受战火牵连最多只是加征税收,多服徭役,没想到蒙古人本性凶残,丧心病狂如此!倘若天下汉家男儿都如我刚加入义军时那般消极厌战,那咱们丧失战力后都难逃城外鄂州百姓的下场,做一群任人宰割的炮灰……若都想寻个世外桃源躲避战乱,也不对抗异族侵略,那传承四千年的华夏文明就只有神州陆沉、亡国灭种了……”
“很好!文靖,你能自己明白这个道理,老夫很是欣慰,想必云殊首领也很高兴见到你的成长!”江万载拍了拍梁文靖的肩膀,环顾一圈,接着对周围的年轻人续道,“愿咱们汉家男儿都能摆脱颓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的话,有一分热,发一分光!”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多谢江前辈教诲,文靖定当铭记于心!”梁文靖双手抱拳做了一个敬礼,他又接道,“对了,说起云殊首领,自从三个月前的合州解围后都没听到他的消息了,您最近可有跟他联络?”
“两个月前,云殊小友先你们义军众人一步来到鄂州时,跟我打听了一个人,可能是寻他去了……”江万载看了一眼面露惊讶神色的张弘范,也不在他面前避讳,接着对梁文靖续道,“他叫文天祥,和你一样,都是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三年前,二十一岁的他中进士第一,可是当年的状元!数月前,因为直言斥责宦官董宋臣,得罪了宰相丁大全,辞官回乡去了,云殊小友曾坦言非常欣赏他的才干,想必是去请他出山共赴国难了。”
“二哥,你这也是在夸自己出类拔萃啊!老大的人了,怎么不在晚辈面前谦虚下?”见众人疑惑的表情,江万倾续道,“咱们这位江参军呢,二十二岁那年以武阶从三品的身份参加文举舍选,入围殿试一甲,被赐进士及第!”
江万载将众人投来的敬佩眼光尽收眼底,摸着白花花的胡子得意地大笑起来:“哈哈,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万倾不必再提了!”
此时此刻,角落处的阿秀还在回味着江万载的谆谆告诫,他喃喃自语道:“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待得他听到江万载爽朗的大笑声时,他顿时觉得内心通达起来,就像醍醐灌顶一般!
而今日心中的阴霾犹如拨云见日,也尽皆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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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十余日,蒙军每天都有攻城,统帅班都依然采用驱使百姓先行,汉军卖命,色目、蒙古骑兵在后督阵的策略。
虽然宋军主帅贾似道临阵脱逃,但参军江万载接替指挥大权后应对得当,城中守军、助战义军皆是同仇敌忾,还得四川方向过来的吕文德部水军相助,因此两军鏖战中宋军始终略胜一筹,而蒙军则伤亡渐多。
蒙古使团成员这些日子被分开软禁在招待所中,梁文靖时不时前来巡查,他是一个心细的人,蒙军攻城首日就发现阿秀对蒙军残暴行径的痛恨,后面数日便特意与阿秀攀谈起来,当他得知这位武功不俗的北方汉人青年决计脱离蒙军,便有意拉拢他,只待大首领云殊点头,就正式邀请阿秀加入抗蒙义军的队伍。
这一天,阿秀见梁文靖愁眉不展、心神不宁的模样,便关切地问道:“梁首领,可是战事不顺?”
梁文靖也是一个待人赤诚的男儿,当即便将这两日发生的大事一一道来。
原来,京湖战场中的襄阳守军在接到鄂州的求救请求后,也派来援军相助,一行的还有数十年来为荆襄防务鞠躬尽瘁的郭靖大侠及其亲友,并有其他荆襄侠士。
就在襄阳援军抵达的昨日,蒙军又故技重施,驱使早先从江北掳掠过来的宋人百姓先行附蚁攻城,郭靖哪里能忍得下蒙军这等卑劣行径,当即率领一干荆襄侠士出城救援,亏得郭靖大侠武功盖世,随行的荆襄侠士个个都是武功高手,出城的众人才以伤亡过半的代价,杀退了跟在难民身后的蒙军骑兵,成功掩护难民安然回城。
回城后,郭靖恰好在难民中遇到当年不肯屈膝蒙古人而流落江湖的全真教友人祁志诚,祁志诚告诉他,全真教一干道士正埋伏在江北难民中,打算趁机解救他们,而蒙军前营中尚有一半江北难民还未来得及走脱,于是众人一合计,决定在今日凌晨前去劫营,解救剩余的宋人百姓。
然而蒙军早就做好被劫营的预案,发现众人行踪后,当即用投石车将点燃引信的震天雷朝江北难民营地中抛掷,顿时难民营地成为一片地狱火海,郭靖也被炸伤,亏得诸位侠士拼死相救才将他带回鄂州城。
阿秀听完梁文靖的讲述,不禁被郭靖济弱扶危的高尚品格所折服,心道:“娘亲在幼时教我学武时便告诫我,学武一是要强身健体,二是与人争斗时用以自卫。时至今日我总算是明白她的苦心了,习武不是用来如蒙军那般持强凌弱的,而是要像郭靖大侠这般抵御外侮!”
他愈发钦佩郭靖起来,不吝赞美道:“郭大侠济弱扶危、忠肝义胆,乃是吾辈习武者的楷模!”
“是啊!当今武林中人,我唯二敬仰的就是云殊首领和郭靖大侠!”梁文靖应道。
“这位云首领他是?”阿秀听着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梁文靖知道这是一个拉拢对方的绝佳机会,便带着无比敬佩的神色道:“他呀……他是咱们南方义军的创建人,两年前他散尽他们常州神鹰门的全部家财,用比肩禁军的俸禄来召募天下抗蒙义士。后来受他大义感召,他的至交好友花清渊率领台州天机宫核心力量加入,并贡献出天机宫经营了数百年的产业做财力保障,最终组建起以神鹰门、天机宫为骨干的南方义军。正式成军后他便带领三千义军赶赴四川战场协助王坚将军抗击中线蒙军,这只义军在他带领下作战极有章法,多以破袭战为主。在抗蒙的过程中,随着一场接一场的耀眼战绩,敬佩他领导有方,受他大义感召加入义军的义士也越来越多,如今人数已然翻倍,有六千人之多了。”
“那……梁首领是什么时候加入义军的?”阿秀其实想知道自己是否满足加入义军的条件,但腼腆的他却不好意思直接相问。
梁文靖心中大喜,他已确定眼前这个青年有加入义军的意向了,便谦虚道:“说来话长,去年我和父亲因逃避蒙军兵役,从关中南下,在途中我不小心惹来横祸,阴差阳错地流落到合州城外。就在我险些被仇家所杀时,幸而被义军所救,随后我被云首领感化加入了义军,这一年我可是成长了很多呢……”
“合州战事一结束,你们便来鄂州了么?”阿秀对义军的行动略有疑惑,他们甚至比北线蒙军来到鄂州的时间还早!
“当时义军配合王坚将军的合州守军毙伤敌酋蒙哥后,云首领便告诉我们,他得到可靠情报,北线蒙军在京湖战场即将发动攻势了,他对此战似乎胸有成竹,拔擢我为义军参谋,让我带领三千义军前往鄂州助战,他自己却说有更要紧的事,提前一步离开合州了。”梁文靖坦诚相告。
“云首领心怀天下、大义凛然,他为民举兵抗击暴敌,实乃武林幸事!如此人中豪杰,真是令人神往呢……”阿秀连连赞叹。
“小兄弟,你可是在说我么?”正当时,一个英气十足、凤眼生威的男青年微笑着进入屋内。
“啊!我认得你……”阿秀惊呼起来。
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两年前自己随张大哥前去桐柏山壁坞讨要南阳流失的在籍人口,与他有过同困密室的经历,就是那一次,自己意外得到了让自己内功略有小成的《抱元参同功》,就是这位云领袖轻而易举地破解了密室的机关,还记得张大哥在瓜分战利品时,含恨与他三七分成,并酸溜溜地说出:“买定离手,愿赌服输!”
甚至时间再往前,自己刚离开与娘亲生活十三年的山谷,来到南阳张府后的那个中秋之夜,在书房火海前还和这位云殊首领有过一面之缘,想必这场大火也是他当时为了脱困而进行的得意之作了!
“咱们空了再慢慢叙旧。”云殊轻笑道,接着转头对梁文靖道,“文靖,我回来了!”
“云兄,这队伍不好带呀……”数月未见,梁文靖连忙上去握住云殊的手,大倒苦水。
“我相信你!”云殊向梁文靖投去信任的目光,又道,“听说张弘范也在城中?”
“他身份最为特别,安置在义军军营中,要见他么?”梁文靖应道。
“我可是颇为想他呢……”云殊莞尔一笑。
“云首领,我可以去看看他么?我好生想他……”阿秀连忙问道。
眼见这个青年有情有义,云殊心生好感,便点头答应:“那咱们走吧。”
三人出门后,梁文靖见庭中有两位从未见过的青年朝云殊跟了过来,便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云殊便介绍起来,其中文士打扮,相貌堂堂,眉清目秀的是文天祥,因得罪权臣辞官归隐,此番受云殊所邀,加入义军抗蒙。
而另外一位蒙面的男子身份特殊,此行不便透露身份。
梁文靖数日前从江万载处闻得文天祥的大名,当即与其熟络起来,一行人谈笑间来到义军营中,只有那位蒙面男子沉默不语,不时用眼神打量义军的营垒布置、精神气貌,云殊也大方让他观察,并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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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将军!好久不见,甚是想念!”云殊见到张弘范后,微微一笑。
“云首领……”张弘范苦笑回应,还未待他继续开口,就被一道急促的传令声打断。
“云首领,鞑子又发动攻势了!”义军传令员急匆匆赶来。
“比起往日如何?”云殊问道。
“今日的攻势规模是这个月中最为猛烈的,他们驱使攻城的百姓较往日多了一倍!”传令员回道。
“不对啊,今日凌晨郭大侠不是率领荆襄侠士们将剩余宋人百姓救了出来吗?”梁文靖摇头道。
“回梁参谋,今日的百姓听口音不是荆襄百姓,像是随军服劳役的北方汉人民夫。”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张弘范惊呼起来!
他从军数年,经历若干次蒙宋交战,从未见过将己方百姓驱使到前线做炮灰的,这种恶毒手段简直匪夷所思!
云殊却是平静地看着张弘范,摇头道:“张将军,你太高估蒙古人的底线了,我八月离开合州时,中线蒙军主力北撤,他们为了封锁消息,杀尽沿途早已归降的川中百姓。”他见张弘范仍旧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续道,“你若是不信,跟我去城楼一看便知。”
一行人来到军情最紧急的鄂州城北,登上城墙后果然看到许多百姓暴尸城下,惨不忍睹,而不远处的蒙军骑兵又驱使着新的一波百姓前来附蚁攻城,这些百姓用北方口音号哭着:“宋人兄弟,我们都是汉人,不要放箭!不要放箭啊!”
张弘范将此惨状看在眼里,顿时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就在此时,阿秀却在城外人群中发现一对让他震惊万分的身影。
云殊也不管他们,继续登上城楼,来到发号施令的江万载跟前拜道:“江前辈安好!”
江万载赞许地应道:“云殊小友好久不见!此行可遂你愿?”
“此行颇丰!今日战事如何?”云殊恭敬问道。
“鞑子今日有备而来,半个时辰前,他们用被俘的郭大侠二女要挟他投降,郭大侠哪肯就范,但他最心疼自己的二女,和一干荆襄侠士商量后便带伤率领众人出城营救去了。没想到他们出去没多时鞑子就开始驱使百姓附蚁攻城,眼前这是第二波攻势了。想必这是鞑子的调虎离山之计,今日恐怕有一番恶战啊!”江万载肃然道。
云殊回忆起两年前与郭襄并肩抗敌的情景,不禁喃喃道,“郭二姑娘,好生想念……愿她能度过此劫,安然归来……”然而随着城外被驱使的百姓越发接近,他不得不收起心神,思考起眼前的战况来。
片刻后他筹谋略定,带着不忍的神色向江万载请求道:“江参军,这些北方汉人百姓也是咱们的骨肉同胞,我来设法救他们,让我暂时指挥可好?”
一众人听后顿时向云殊投去钦佩敬仰的神情,而宋军弓弩手们如释重负地放下手中武器纷纷向他们的最高指挥官江万载望去,等候指示。
若不是为了守下此城,谁愿意狠下心肠对同胞下手,许多战士这些日子因为心生愧疚,晚上甚至噩梦连连!
“云首领,老夫相信你!”江万载拍了拍云殊的肩膀,望着这张少年老成的面孔,他一时间想起了汉人鼎盛时期的两位青年豪杰——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和弱冠请缨的终军,天见可怜,汉家后继有人啊!
“多谢江参军!”云殊当即拜谢,他当即下令道,“请弓弩手们不必射击百姓,将箭矢瞄向鞑子的督战队;张顺、张贵,你俩带领义军水军全数由城西水门出击,前往江边列阵,准备接应百姓;文靖,你带领义军步军在城头喊话,引导百姓沿城墙往西走,前往长江边登船逃命。”
未等云殊号令完毕,众人却发现城下的百姓中有数百人却是反身与督战的蒙军骑兵厮杀了起来,他们边杀边朝西撤离,行动迅捷者已飞奔到长江岸边,跳进水中朝长江对岸游去。
此时已是冬季,长江水甚为寒冷,但是在求生欲的驱使下,冬泳的刺骨之冷根本算不得什么。
而城楼下方的己方城墙上,一个白衣青年纵身一跃,矫健落地后又立刻朝那团反抗的百姓飞奔而去,这人不是阿秀却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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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阿秀方才在城墙上望见城下北方民夫个个衣衫褴楼,一件护甲也无,手里只有木质简易盾牌和劣质兵器。
想必在蒙军指挥官眼中,他们最重要的作用也只是用性命将云梯、井阑、轒辒推到城墙边了,至于附蚁攻城,只是用来消耗守军箭矢和体力的附带作用罢了。
他一时悲从中来,因为他自己也是北方汉人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阿秀居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干娘王瑾和至交好友李砚的身影,他哪里还忍得住,也来不及上楼去跟云殊、梁文靖请示,当即飞身跳下城墙。
城墙上的守军得梁文靖特意关照,也不敢轻易放箭射他,只得派人去城楼上向长官请示。
还未等来回复,却见他捡起地上的残兵,带着分山劲内力投掷射杀了附近一个蒙古百长,守军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下去跟蒙军拼命去了,众军士不禁连声喝彩,为之壮行。
一击得手,阿秀飞身上前夺了那个蒙古百长的战马,他也不恋战,甩开身后一众蒙军步兵,接着拍马往王瑾、李视处奔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群汉人民夫已与追来的蒙军骑兵杀作一团,数百人结成偃月阵背靠护城河边战边往江边撤退,酣战中他们还高唱着摩尼教颂歌:
“熊熊圣火,唯斯光明。扬善灭恶,万古天则。持我戈矛,束我前额。听我令谕,杀彼仇敌!”
想必他们是不愿做前驱炮灰,在摩尼教徒的带领下奋起反抗了!
阿秀此时精神一震,有众人掩护,要救出干娘和小砚可就容易多了。
他在马上取出行囊中的弓箭,连发数箭,行进间已将围在民夫阵前的几个蒙古骑兵射落马下,他骑射得手,也不声张,直将身子伏低,装作是一匹无主之马在战场狂奔。
一众蒙军哪里想到会有敌人从后面杀来,还来不及看清楚形势,一杆带着寒芒的丈八长槊已然杀到,在他波谲云诡般的偷袭下又是十余蒙古骑兵被当即挑落马下。
正当时,已然陷入困境的汉人民夫忽然发觉阵前的数十蒙古骑兵如镰刀割草一般纷纷落马,他们这才发现一位汉人青年前来助战,只见他骑着高大战马,手握长槊,一身白衣胜雪,衣袍上还染着敌人的斑斑血渍,众人顿觉他如天神一般,霎时间士气高振,纷纷高呼:“真神庇佑!神与我在!誓不为奴!”
剩余蒙军骑兵发觉腹背受敌后只得调转马头脱离与汉人民夫的战斗,却没想到阿秀已然拍马朝他们冲刺过来,他们还未来得及张弓射箭,这个蒙军常服着装的青年就已经冲到他们跟前,他们诧异之下也只得被迫举起兵器勉力抵挡。
就在双方交锋的那一刻,阿秀右手紧握槊身,腋下夹住槊尾,借着战马的冲击之力将带着分山劲内力的长槊全力刺出,只听见砰一声,将迎面的一个蒙军什长撞得飞起,那人被这股大力撞得肋骨折断,眼见是不活了。
阿秀一击得手也不停留,直接马走斜日,策马回旋绕过蒙军众骑士,还不待他们对长官的惨死回过神来,又发起新的一轮冲锋!
阿秀用的这根丈八长槊相较普通枪矛结实而粗长,乃是当世马战重兵器,它可刺、可劈、可撩、可砸,非骑军中武技纯熟的大力士不能用。
这根槊先前也是被杀的那位蒙军百长所用,在场的众骑士中少有人会使。
阿秀这两年陪张弘范练习武艺,马战使槊的技巧已然十分纯熟,此番交战正是轻车熟路,得心应手!
当蒙军剩余骑士总算集结完毕,摆出楔形阵势,与他相互对冲后,众人才发觉手中的长兵较他手中的长槊都短了一截,马战有云:一寸长、一寸强,这一冲阿秀已经冲入了蒙军骑士阵中,将迎面的一个骑士撞落马下,他又借着长槊后挫之力,挥转了槊柄横砸过去,正中一个蒙军骑士的后脑,噗一声脑浆沾满了槊齿。
阿秀左手在槊尾一按,长槊反撩回来,斜劈到旁边一蒙军骑士脸上,那骑兵的整张脸登时扭曲得不成人形,半张脸都成了一团血肉!
一时间,阿秀将丈八长槊刺、劈、挑、带、撩,行云流水一般连杀十余人,在场蒙军骑士无不胆寒,他座下的战马一声长嘶,场中其他马匹仿佛都被引动了一般,齐声嘶叫,但听战马嘶鸣中槊风急响,阿秀又劈破了一名什长的天灵盖,这什长一被杀,这一部人马便彻底没了首领,残余骑士纷纷拍马逃命!
那些汉人民夫见状无不振奋,喝彩之声冲天而起:“壮士神威!万胜!万胜!万胜!”
阿秀连番恶战,体力稍有不支,他也不去追赶,因心里记挂着干娘和小砚,当即翻身下马,前去阵中寻人。
结阵的汉人民夫见此纷纷让出一条道来,这时却见李砚朝他奔了上来,大哭道:“秀哥,你来了,娘亲她……她不行了……”
还未来得及与李砚诉说重逢之喜,阿秀便遭遇干娘遇难的晴天霹雳,他顿觉眼前一黑,差点晕倒,连忙拉住李砚急切问道:“小砚,干娘她怎么了?”
李砚拉着他的手,朝阵后边跑边道:“今年九月,蔡州百姓被征召南下做随军民夫,而咱们这群人多数信奉摩尼教,教中主事传道的讲经者在南下路上病故了,娘亲被推举为新的讲经者。今日鞑子督战队来到营地前,要求咱们先驱攻城,娘亲告诉我们这一行九死一生,她不愿意辜负教众对她的信赖,便串联教众,在接近城墙时与鞑子反目了,她带领大家往江边逃离,方才被鞑子狙击了……”
待两人来到王瑾跟前,却见这个衣着荆钗布裙的妇人双目失神,眼光正逐渐暗淡下去,她已是奄奄一息了……李砚连忙握住她的手,哭道:“娘亲,秀哥他来了……”
阿秀当即也握住王瑾的手,流泪道:“干娘,孩儿来迟了……”
王瑾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微笑道:“好孩子……你们都安全了罢?”
李砚应道:“得秀哥刚才相助,咱们杀退了鞑子骑兵的攻势,暂时安全了,我们快到江边了。”
王瑾勉力应道:“好孩子……好孩子……”,她话语越发微弱,双目又失去了光泽,垂危之际接着喃喃自语道,“李侍卫,你为何不走?我受伤啦,可不能连累你……”
“娘亲,你在说什么?”李砚有些不知所云。
王瑾似是没听到,自顾自续道:“李郎,你这小篆落笔有些匆忙呢……呐,你看这个‘双’字像不像咱俩对望?孩儿他爹,你何时才能回来,我给他取名李砚,希望他以后做个读书人,远离战乱……”
李砚听到这才终于明白,娘亲这是在回光返照之际思念自己的父亲啊。
“夫君,我……我快不成啦,你别担心,小墨儿有他的义兄照顾,他叫阿秀,他们两兄弟都是正直勇敢的好孩子呢……”
语毕,一对泪珠流下脸颊,王瑾带着对人世间的不舍,溘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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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北门城墙上,张弘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如刀绞。
张家侍奉多年的政权今日终于露出本性残暴的一面,父亲当年跟随几任大汗南征北战,定然也是经历过这等灭绝人寰的暴行,要不然怎么北方人口锐减,女真全族灭种……然而在这命如草芥的乱世,北方汉人除了投靠强者,又能如何求存呢?
“张将军,这个阿秀的青年是你的下属么?”文天祥指着远处勇猛无双的白衣青年问道。
“回先生,他是我的文事随从。”张弘范恭敬应道。
“文事随从?那他的马战技法为何如此精湛?”
“是在下教授他的。”
“想必将军骑术更加纯熟了!”
“不敢当,阿秀他是武学天才,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是也!”
文天祥微微一笑:“将军好生谦虚,看这阿秀如此骁勇,义军若是得之,可是如虎添翼了!”
张弘范叹道:“是我军暴虐失道,也怪不得他反目了……”,这时他瞧见远处蒙军阵中一群打着色目军旗号的骑士朝阿秀处冲了过去,也顾不上双方立场对立,“糟了,阿秀他们被追击了。”
文天祥却是宽慰道:“不必担心,云首领帅领义军从东门出去接应他们了。”
“啊?云首领他可真是……真是侠义心肠……”张弘范呆立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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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秀还没从失去义母的悲痛中缓过来,蒙军骑兵已然追击过来,并在行进中射了几波箭雨,殿后的汉人民夫拿着木盾倒是没有多大伤亡,可怜阿秀抢来的战马,身中几箭,眼见没了性命。
阿秀听到战马的嘶鸣声,顿时反应过来,眼下只得让武艺平平的李砚跟着大部队先走,他来殿后。
他借过一只盾牌,拾起马尸边的长槊来到阵前,与身边民夫同伴结成一圈弧形盾墙,蒙军先是骑射一番,见收效甚微,便改变阵型,结成楔形阵势,看来是要强行冲阵了。
待蒙军集结完毕,只听一个色目军百长用回回语高呼:“穆圣教诲我们,要将真理传遍人世间每个角落,我们圣战者的使命就是要开辟新的道路,在不信者的土地上确立真神的统治!此战之后,我们都将成为圣贤,在生前就成为英雄,死后也将以伊玛目下葬,受后人的顶礼膜拜!”
一时间,这些色目骑士在首领的动员下狂呼:“真主至大!这是最大的圣战!”却说西亚的诸多宗教中,天方教和摩尼教这两家势如水火,要不然摩尼教也不会在波斯灭国后出走,来到遥远的汉地传教了。
此番蒙军指挥中枢特意派遣与摩尼教有百年世仇的天方教徒前来清剿,可以说是用心险恶!
就在阿秀等人躲在盾牌长兵后,紧张地等待蒙军发起冲击时,却发现这波攻势迟迟未来,直到耳边传来呼呼箭弩声响,众人寻着声音传来方向望去,这才发现长江边上鱼贯而列几十条战船,原来是鄂州的义军水军前来接应了!
众人欣喜若狂,透过盾牌看去,眼前蒙军骑兵纷纷倒下,只剩少量骑兵冲到跟前,也没了结阵冲击的雷霆之势,阿秀等人当即与其厮杀起来。
却说阿秀没了坐骑,步战虽有内功傍身,但作战效率大减,经过一番混战厮杀,就在他体力消耗大半之时,他猛然听见一道劲风袭来,这道气劲刚猛无俦,威力甚大,却是来不及躲闪了!
与此同时,他还感受到自己体内又升起一股强烈的战意,想起来了!
数月前,他和杨过交手时自己的躯体就不由自主地发生了反应,他后来仔细翻阅《抱元参同功》才得知,这是两个纯阳之体相遇后的应激反应,同性相斥这一机理贯彻于世间万物之中,因而他的身体反应却是再正常不过了。
难道是杨过来了吗?
他抬眼一看,一个独臂男子正骑马而来,果然是他!
这道劲风是他全力掷出的石子,此时正朝自己迎面袭来!
来不及了……可恶!
又输给了他……娘亲若是知道她的爱侣杀了她的孩子,她会怎样反应呢?
电光火石之间,阿秀心中涌现出的竟然是这个荒唐的念头……就在阿秀准备闭目待死之时,他却发觉另外一道劲风冲他而来,只听见“叮”地一声,杨过那枚石头竟被一只袖箭击落!
转瞬之间,一人双马呼啸而至,挡在自己身前。
“碧微箭!阁下是常州云殊?”杨过勒马阵前,收起杀意。
同为义军首领,他对云殊早有耳闻,对方才过弱冠之年就已率领数千部众驰骋抗蒙前线,战绩、威望皆是诸只义军中最高!
“杨大侠,久仰了!方才是误会,这位壮士为了保护这些汉人民夫,已然反正了,此番我们前来就是为了帮助他们脱困的。”云殊指着身后的义军部众对杨过恭敬道。
见杨过皱眉思索,云殊转身将一匹白色的汗血宝马牵到阿秀身边,微笑道:“小兄弟,你的马。”
阿秀得他相救,死里逃生,心下感动之至,不禁眼圈一红:“多谢云首领!”他是一个腼腆之人,说不出太多辞藻,只好用实际行动来报答义军的恩情。
待他翻身上马,准备再次施展骑术厮杀一番之时,却见两骑从远处朝杨过之处奔来,前面那人他认得,那是桐柏山壁坞之行见过的郭二姑娘,她今早还被蒙军羁押,此番安然无恙,想必是获贵人相助得以脱困了。
后面那骑一袭白衣、风华绝代,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娘亲却又是谁?
原来杨过惦记着和小龙女的十六年之约,在十二月初七那天来到绝情谷与小龙女相会,经历一番波折两人终于久别重逢,欢喜之情不必多说。
虽然杨过就想撇下一切与爱侣双宿双飞退隐江湖,但他心中还挂念郭靖伯伯的恩情,只待蒙宋大战结束后再做计较,两人合计后便重返荆襄战场前去助战,得知郭靖一行人已经前往鄂州之后,两人又马不停蹄地朝鄂州赶来。
杨、龙二人今日方到鄂州,就看见小妹子郭襄被金轮法王所擒,一番恶战救下郭襄,众人却发现蒙军已然发动总攻。
蒙军此番攻势尤为猛烈,大有倾其所有之势,杨过便想利用义军常用的斩首战术来瓦解蒙军的攻势,当即率领小龙女、郭襄往蒙军中军处赶去,他路过此处时,竟意外发现蒙军正与一团汉人民夫厮杀,其中一个蒙军常服着装的青年分外眼熟,三月前,自己在南阳前线还曾与他交手!
正所谓冤家路窄,杨过当即掷出飞石朝他袭去,却没想到被云殊挡下。
却说阿秀终于见着心心念念的娘亲,一时心旌神摇不能自持,差点跌落马下,此刻他满腹思念之情,正待拍马上前与之诉说,却猛然发现方才娘亲将他失态神情轻微一瞥后,竟是无悲无喜,又平淡地将目光投向杨过,眼里全是杨过的身影。
阿秀将这对璧人的亲昵神情看在眼里,而杨过跟她说了些什么话,自己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了。
这两年多,阿秀设想过无数种和娘亲久别重逢的场景,却没想到再相见是这样一个情景……是了,此事再简单不过,她定然是不敢在爱侣面前与自己相认,因为阿秀是她和别人生下的孽种啊!
阿秀忽然觉得自己很是窘迫,他此刻衣衫褴褛,一身白衣已被污血染红大半,哪里还有身为使者时候的俊朗神气?
脸上也沾染着血汗泥垢,身上还有几处伤痕,如此种种无一不在提示他,自己在这对完美璧人面前就像一个脏兮兮的小丑,简直低到了尘埃里……念及此处,他心中悲恸万分,眼圈又是一红,也不敢再去看娘亲,或许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自己的娘亲了……阿秀勒马转身,看见李砚等人已然登上义军战船,心中再无牵挂,也不跟云殊等人打招呼,径直催动相伴两年的坐骑踏着小跑碎步朝蒙军战阵冲去,耳边传来梁文靖熟悉的关切声,他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快到蒙军阵前了,张大哥,你教我的马走斜日,安息回旋之术,我却是用不上了。”阿秀撕下衣袖,蒙住坐骑的眼睛,随后拍马加速,右手紧握槊身,腋下夹住槊尾,人马合一全力朝蒙军阵中冲了进去!
“我不要活得像个笑话……”阿秀在长槊穿透敌甲那一刹那,如是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