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卷 第292章 帝王策(12)
瑶姬赶到重影宫的时候,里头正哭闹得厉害。
太后站在案几后面,气得想捶桌,又强自忍着,指着下首的萧慎一迭声道:“反了你了!把他给我拉过来!”重影宫的内官总管黄胡儿在一旁扎煞着手,太后见他不动,愈发恼怒,“黄胡儿,没听到我说的话?!”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黄胡儿只得小心翼翼地朝萧慎靠近,一边在心里叫苦不迭。
您这会儿在气头上狠得下心,等之后气消了又心疼起这小祖宗来,倒霉的还不是奴婢们。
只是这话他自然不能说,挨挨蹭蹭地走到萧慎身边,满脸堆笑,“殿下别恼,太后都是为您好。”
萧慎哭得满脸都是泪,整张小脸红通通的,抽噎得气都喘不过来,见黄胡儿要来抱他,一把推开就要往外跑:“不要你抱,走开!我要阿兄,呜呜……阿兄……”
他这样一哭,太后越发生气,指着他的手直发抖:“孽障,你这孽障!”
瑶姬正好走进来,见状道:“什么事值得太后这样生气,二郎还小呢,好好教就是了。”
萧慎一听到她的声音,哭着就跑过去抱住她的腿:“阿兄,我不要在这里了,阿兄呜呜呜……”他抽噎着抓住瑶姬的长袍下摆,因是春日,单衫的袖口宽大,那长袖滑落下来,露出小小孩童一节嫩藕似的胳膊,上头有一块色呈胭脂的胎记煞是惹眼。
太后的脸色顿时一变,下意识要抢身上前,反应过来后又硬生生止住了。
此时瑶姬已将萧慎抱了起来,又拿手帕给他擦眼泪,只作没有看到:“好……二郎说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不容易哄得萧慎不哭了,想把萧慎放下来,小男孩却拽着她的衣襟不放,“太后,”瑶姬只好温声道,“二郎还是个小孩子,调皮些也是有的,太后何必置气,”又哄萧慎,“二郎快给太后道歉。”
萧慎却把身子一扭,脑袋埋在瑶姬怀里不肯出来,在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荣寿公主忽然开口:“圣人说的是,圣人不知道,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太后催逼着二郎做功课,二郎才五岁呢,又是娇生惯养的,这不,母子两个就闹起来了。”
荣寿公主还不知自己撺掇萧煜谋反的事已经被瑶姬知道了,平日言谈依旧是爽利又大方。
瑶姬固然想处置她,一时又找不到借口,不过暗中防备罢了,闻言微微一笑:“太后用心良苦。”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句话,太后的脸色愈发难看,荣寿公主察言观色,眼中的笑意兴味非常。
因着萧慎死活不肯再待在重影宫,瑶姬只好抱他出去顽耍,“兄弟”两个一边走一边说话,他年幼,说的都是些有趣天真的童言稚语,逗得瑶姬笑个不住。
其时禁城之中,白日里并非只有皇帝一家出入,以太极宫为界,前朝后宫,围绕着大正宫的都是诸衙官署。
偏生萧慎闹着要去看大马,瑶姬只好叫人抬了辇来,穿过大正宫前的广场去御林们演武的地方跑马。
一行人路过政事堂,恰遇到江泳领着僚属走出来。
江泳遂舞拜为礼,御辇从他身旁走过,瑶姬示意小黄门们停了一停,温声道:“江相不必多礼,请起。”
待到御辇去的远了,众僚属方才感慨道:“圣人对相公真是礼遇非常。”
江泳不过五十余岁的年纪,比张靖安还要小,风仪颇佳,闻言笑了笑:“君以国士待之,我如何不以国士抱之。”
次日他便在朝上上了一封奏疏,奏请皇帝大婚立后,广选后宫。
皇帝已经十五岁了,虽说时下不流行早婚,但一国之君的婚事,代表的意义自与普通百姓不同。
大婚意味着成人,届时朝臣们便能顺理成章请皇帝亲政,只要不是想彻底撕破脸,摄政王都不得不同意。
瑶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也知道江泳恐怕是刚刚拜相,想办成这件大事来昭显其能力,她承江泳这个情。
可“大婚立后”的后一句,“广选后宫”又是怎么回事?
她试图委婉地向宰相们表达自己不想纳后宫的意思,谁知张靖安却道:“圣人不好女色,乃是国之幸事,只是后宫关系着社稷传承,还请圣人慎重。”
瑶姬只好把萧煜曾经给她找的借口拿出来:“前朝孝宗皇帝后宫中也不过张皇后一人……”
“圣人明鉴,”江泳打断她的话,“孝宗皇帝在潜邸时和张皇后已有五子二女,目今圣人并无后嗣,怎能不光洒甘霖,为皇家开枝散叶。”况且他还有一句话没说,皇帝的祖父、父亲都是后嗣不丰之人,只立一个皇后,谁知道皇帝能不能生出孩子。
萧煜在一旁,罕见地没有开口,瑶姬给他使了好几个眼色,他就当没看到似的。
她只好把萧煜留下来单独奏对,众人一散,瑶姬就不高兴地哼了哼:“七叔往常不是口角锋利的很吗?”
萧煜施施然近前,含笑着要去捉她的小手,却被小皇帝一把甩开,“瑶瑶,”他也不恼,而是换了两人私下的称呼,“你向来聪慧,江泳的意图还看不明白?”
瑶姬气哼哼的,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他再来捉自己的手时,便顺势让他攥住了在掌中揉捏。
国朝是没有外戚不得参政的规矩的,是以朝臣们对送女入宫向来热衷的很,尤以世家为甚。
瑶姬的高祖母、曾祖母、祖母,全都是世家女,前朝更是从太祖皇帝起一直到末帝,除了中间罕有的两三个,皇后一律都是世家出身——包括孝宗皇帝的妻子张皇后,正是张靖安的祖辈。
这些世家女皇后的存在,无疑昭示着世家对皇权的影响,加之如今世家被萧煜不断打压,为了不至于彻底颓败下去,他们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向小皇帝施加影响,譬如给皇帝找一个出身世家的老师,再譬如给皇帝弄一堆出身世家的后妃。
“二流的世家不论,光是一等门阀就有六支,”萧煜笑意淡淡,“张家女做了皇后,那江家女怎么办?就算江家没有合适的女孩子,还有丘家、陈家……”
“停停停,”瑶姬头疼地打断他,“可我这样子……怎么能纳一堆倾向不明的妃子进来。”一个个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瑶姬可不指望她们要是知道自家“丈夫”是个女人,能保守秘密不说出去。
“皇后的人选呢,”萧煜话锋一转,“瑶瑶可考虑好了。”
“嗯,”她点点头,“我意属齐国公家里的小娘子。”
齐国公是宁宗给她留下来的心腹,朝中少有的既不偏向世家,又不偏向摄政王的纯帝党。
齐国公如今正掌着御林,若不是他忠心耿耿,瑶姬也不会把这样要紧的位置交给他。
他们家的女孩子,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只是一想到那个女孩子自此便要被困在宫廷,瑶姬便觉得愧疚。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越来越卑鄙了,明明知道这样的牺牲对他人是不公的,可还要去做。
如此行径,和上一世黎铮做出的那个决定有何区别。
黎铮尚且是为公,而她完全只是为了践行自己对宁宗的承诺。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萧煜笑了笑,“于你来说,荣华富贵是一种束缚,于他人来说,说不定是可以拿情爱自由来换的东西。”
“那你呢,”瑶姬忍不住问他,“对你来说,荣华富贵又是什么。”
“是什么呢……”他抬起头,透过窗缝间被割裂成一块块的残阳血照,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回忆,“是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