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卷 第284章 帝王策(4)
被萧煜斥为“无用”的崔钧,对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倒没有多大恶感,听说吴王做了自己的同侪,他神色一如往常的温和:“吴王虽然跋扈,理政治国确是颇有手段的,圣人是天子,可以不辨经史,但必得知晓如何治国。”
瑶姬素知他是个方正之人,倒也不奇怪:“可张相说吴王党同伐异,为了排除异己,无所不用极其。”这个“异己”,自然大部分都是世家。
崔钧并未有丝毫踌躇,道:“是人就会立场,有立场就有差异,站在自己的立场看,对手自然都是错了。”
“这么说,”瑶姬笑了笑,“先生也认为世家需要被抑制?”
崔钧一怔,年少的帝王唇边挂着一抹淡笑,他不由狐疑,这话,莫非是皇帝有意试探?
但他还是道:“臣出身世家,自然不想看到世家衰落的那一天,但世家传承至今,确有不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人,只是一个人的好坏,不是单纯能根据他的出身判断的,寒门未必多高士,世家也未必多败子。”
这话被瑶姬转述给了萧煜,萧煜跽坐在坐席上,闻言似笑非笑:“崔允平倒比张良甫还有些见地,只是他这话却说错了,世家需要被抑制,不是他们中有败德之人,而是这个阶层已经阻挡了国家,若权力始终被世家把持,庶族永远都没有出头的一天。”
瑶姬有过那么多世的学识,自然知道他这话很有道理,只有权力和阶层保持流动,一个国家才能平稳。
原本她对萧煜的防备,也不是来自他的政见,而是怀疑他意图篡位罢了。
只是萧煜如今摆出一副悉心教导她的模样,弄得她倒不好意思再怀疑这个叔父了。
说来也奇怪,包括瑶姬在内,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萧煜做了太子太师,是不会真正教导皇帝的。
毕竟要是把皇帝教得成功了,他还怎么把持朝政。
没想到他虽然公务缠身,每旬至少会抽出三五次来大正宫给瑶姬授课,而他教导的自然也不是什么经史,正如崔钧所说,是如何理政。
这不由地让瑶姬觉得疑惑,萧煜是宁宗的堂弟,既非帝系,又与宁宗是兄弟,无论从哪种情况来看,他都不会被作为皇位继承人培养,可他像是对这些学识非常熟悉。
毕竟他如今这般年轻,秉政也才四年,若不是从小培养,瑶姬实在想不出他究竟有多天才,才能把偌大一个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回想起来,宁宗还在世的时候,对这个堂弟也是极好的。
瑶姬曾经听宫中旧人说过,萧煜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宁宗养在宫中,直到十岁方才搬出去开府。
她试着旁敲侧击,萧煜表现得淡淡的:“圣人怎么对这些旧事有兴趣了,不过是陈芝麻烂谷子,没什么好说的。”
这让瑶姬越发好奇,在此之前,她和萧煜的接触并不多,大概是出于防备和潜意识的躲避,她也从未想过和萧煜亲近。
如今因为萧煜做了太师,他们在私底下的接触不得不多了起来,即便瑶姬不想承认,他们确实是在一天比一天的熟稔亲昵。
这会儿她就在半开玩笑地问萧煜:“听说张相今天又被七叔气得跳脚了?”
萧煜半倚着凭几,神色漫不经心——这个男人确实是跋扈又放浪的,即便在御前,依旧这样肆无忌惮:“张良甫的气量恐怕是太小了,臣不过好心提醒他一句,他就那般失态,实在可笑。”
瑶姬暗自腹诽,你那叫“好心提醒”吗,分明是在戳张靖安的肺管子。
原来张靖安儿子被萧煜弄去蹲大牢,太师的位子也被萧煜夺了,心中不忿,他原本也是个老成谋事的政客,偏偏萧煜实在气焰嚣张,忍不住就想刺萧煜一下,和萧煜寒暄时,不阴不阳地道:“吴王殿下……”
他话还没说完呢,萧煜身边的头号狗腿子御史大夫在一旁冷不丁插口:“是摄政王殿下。”
张靖安忍无可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萧煜便似笑非笑:“相公,为政之人,若是沉不住气,可是大忌。”张靖安差点没被气得厥过去。
瑶姬不得不提醒他:“张相好歹也那样大年纪了,你就不能……”委婉一点嘛,“况且,在你面前能沉得住气的,恐怕不多。”
她这话原本带着点挖苦的意味,萧煜却勾起唇角:“圣人不就是其中之一?”
他今日穿着颜色肃重的石青海水纹长袍,瑶姬这才发现,原来他的眉眼竟是有几分冷峻的,这样看着瑶姬的时候,神色却有一种复杂难辨的低柔,她疑心自己是看错了,再一眨眼,萧煜果然便又是那副散漫疏懒的模样了。
“圣人,”他忽然说,“圣人想不想出宫。”
“出宫?”
这两个字让瑶姬不由地兴奋起来,她来到这个世界十四年了,一步也没有踏出过宫墙。
其时民风开放,君臣之间并未有堪称森严的界限,皇帝若想白龙鱼服出宫游冶,也非罕事。
只是瑶姬年纪还小,若是出宫,怕是第二天劝谏的奏章就会淹没她的御案,要是萧煜肯领着她就不同了。
她连忙点头,眼中是掩不住的欣悦:“当然,是现在吗?”眼下已经黄昏了,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宵禁,宫外怕是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一想到能出去,哪怕只是出去随意转转,瑶姬就欢喜得不行。
萧煜倒没想到她这样高兴,不由微微一怔,暗道到底还是小孩子,想罢便站起来:“自然是现在,不过……不能让宫里知道。”
很快,瑶姬便明白萧煜的意思了。
她接过萧煜递过来的衣裳,那是一套烟霞色的衣裙。
因是春衣,不过夹纱罢了,袖口前襟并未有太多刺绣,只是裙裾微长,拂过明镜似的金砖地,仿佛笼在烟霞中的白芍药,那样清丽,又那样娇妍。
她站在铜镜前,竟似呆住了,临夏站在一旁,眼中似喜似悲:“这是二娘第一次穿上女孩儿的衣裙呢……”
是啊,她以为自己今生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七叔。”
萧煜就站在门外,听到身后传来轻柔的声音。
太阳已经一寸一寸地落下去了,那玉栏外恰种着一围芍药,并不多,偏偏盛放得热烈。
他闻声回头,眼中掠过一抹稍纵即逝的微光,那声音只是淡淡的:“待会儿出宫,你就扮作我的侍女。”
少女不满地鼓着腮帮子:“你分明是在占我的便宜。”
这让萧煜忍不住笑了起来:“若不愿扮侍女,小厮也可以。”
瑶姬自然不肯,心道这人真是一句话转八百个弯,侍女就侍女罢,不然也想不到其他合适的名头了,只是称呼……萧煜显然也想到此处,还未说话,她拉过萧煜的手,在他掌中写下一个字:“瑶,这是阿爹给我取的名字。”
少女的指尖是温热柔软的,在掌中轻轻划过,那微微的痒意从手腕一直往上,教萧煜不由地心头一动,“瑶瑶,”他淡淡地说,“那便这样叫你罢。”
这几乎是潜意识的想法,在她写出那个字时,就浮现在了萧煜的脑海中。
闻言,瑶姬怔了怔,恍然和惶惑像是潮水一般重新翻涌出来,是瑶瑶,不是阿瑶。
她想告诉自己这应该只是偶然,可脑袋里克制不住地在想,莫非还是躲不开吗,可他是自己的叔父啊。
只是无论有多复杂的心绪,她也不能表现出来。
梁京的夜是宏大又深沉的,摄政王因特旨准允在宫中骑马乘车,瑶姬坐着萧煜的车驾离开皇宫,驶出大正门的那一刻,她本以为自己会激动,只是因着那桩心事,连这份喜悦都蒙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默然。
萧煜问她想去哪里,她想了想:“已经开始宵禁了,那就去清平坊罢。”
无论春夏秋冬,白日黑夜,清平坊总是热闹的。
萧煜应是这里的常客了,因着民风开放,他领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少女从车上下来时,众人倒也没有多少讶异。
彩袖翩然的美人穿花拂柳般迎上前来:“殿下真是稀客呢。”
瑶姬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她,只见这位名动梁京的歌伎并未过多妆饰,只是挽着简单的堕马髻,盈盈一张秀脸,明眸善睐、顾盼神飞,是个难得的美人。
萧煜微微一笑:“月余未见,盼盼倒比往日更美。”
“殿下如今是大忙人,”盼盼拿纨扇掩住半张面容,“盼盼这样的庸脂俗粉,恐怕殿下也腻了。”
教坊女子,大半是极擅讨人欢心的,萧煜在这样的场合也是如鱼得水。
瑶姬想到京中的那些传闻,吴王风流倜傥,年少时便游戏花丛,不知撷了多少教坊女子的心去。
所以,这些围绕着他的女子,他和她们,有那样亲昵的关系吗……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纵使确实如何,又与她何干。
萧煜尚未娶妻,府中也未纳妾,无论他是否流连教坊,瑶姬身为“侄子”,也是没有资格置喙的。
可她就像是自虐一样,明明不想看,偏偏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和盼盼酒酣耳热,谈笑风生。
她想知道他的笑意有没有到达眼底,是否像他对着她一样,总是如迷雾一般。可她到底是看不透的,她从来就没有看透过这个男人。
醉了罢,我大概是醉了。烈酒一口一口的咽进喉中,待到萧煜发现时,瑶姬已经喝下去了整整一壶梨花白。
“怎么喝了这样多,”萧煜微蹙着眉,他压低声音,在少女耳旁道,“明日还有朝会,还是少喝些为好。”温热的气息拂过瑶姬耳边,是微苦的瑞脑香。
她想自己约莫是更醉了,夺过酒壶:“我要喝,偏要!”
萧煜不由有些头痛,又有一种新奇的讶异。
原来醉酒之后的小皇帝竟是这般模样,这让他终于真切地意识到了,她是个女孩儿。
她还这样小,眉目间稚气未脱,却已能看出日后的风华。
她笑了起来,脸颊上晕着烟霞似的红,竟比她身上的衣裙还要妍丽几分。
“诶,我问你,”她眨巴着眼睛,凑近了低声说,“你和那些歌伎,都在一起过吗?”
萧煜哭笑不得:“我可不是随便什么菜都吃的。”
“真的?”她像是不信,长睫如蝶翼般忽闪忽闪,又问了一遍,“真的?”
他难得有这样耐心的时候,柔声回答:“真的。”
瑶姬便像是得到糖果的孩童一样,满足地笑了起来:“真的呀,”她丢开手里的酒壶,仰起脸看他,萧煜只觉她一张小脸越来越近,原来她竟伸臂搂住了他的脖子,那样近在咫尺的容颜,弥散着淡淡柔香,浸满他的怀中。
萧煜不由地僵住了,她的眸子那样亮,像是两泓澄澈的秋水,可又蕴着迷蒙的雾意,她低声叫了他一句:“七叔……”
这让萧煜瞬间清醒了过来,下意识就要把她推开,她却将脸一埋,倒在了他怀中,未完的话语如同清风般微不可闻:“……七叔……萧煜……”
他的手停在了半途中,低叹一声,终究任由她搂着自己沉沉睡去。
盼盼走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她眼波流转,口中娇声嗔道:“殿下真真是薄情寡义,许久不来看盼盼了,好不容易盼到了您,您还带着这样一个美娇娥。”
萧煜罕见地没有与她调笑,他坐在那里,神色莫测,又似乎面无表情,盼盼极会看人眼色,见状忙识趣收声,半晌之后忽听他说:“盼盼,唱首曲子罢。”
“殿下想听什么?”
他想了想:“秋风词。”
歌声如轻梦般响了起来:“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余音袅袅,散入夜色中,渐渐的听不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