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门前落叶,看庭前花开花落,那落花时节,蕴含多少年轮记忆,多少欢愉的过往。
倾听窗外雨声,涉水而过的声音并未停留,那曾被雨淋湿的心,是否依旧。
逝水流年,激溅而起细小的水花,静静地涤荡着陈旧泛黄的记忆,如一段无声的皮影戏,尔后就不见了踪影。
只因往事如烟,抖落一地的风尘,却无人掸理……
“呼……”芸溪拿起一本厚重的破旧卷书,檀口呵气,轻轻吹去上面积压的尘埃。
看着手中这本县志,她神情哀婉,沉重的心事尽写在脸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几番犹豫之后,才伸出不安颤抖着的葱白玉指,缓缓地翻开了它。
页面被一张张迅速翻过,县志被翻了大半,才再其中一页停下,看着该页,一滴晶莹的水珠悄然落下在书页上绽开一朵小小水花,水慢慢地渗入枯黄的书页,污了一小块字迹。
那一直在寻找的被尘封的记忆,俨然残留于此……
此页,所记载的正是她所身居的县,曾在十年前,发生过的重要之事: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旱既大一年整,天气盛炎,日炽,川竭,稼颗粒无收,民不胜其苦,路有饥死骨,方十里哀号声遍地而起;民祷雨无功效,后有一过镇之老神婆告众,用一童男祭天,孩童得刚善六岁,且须五行属水;民以为然,在邑南之芸家适有一子,众为雩,入芸家将童抢之,投入一井中用以祭天,果三日后,天乃雨如注矣,民皆乐善。”
十年前血腥的悲剧往事,就这么被短短几句载文一带而过,芸溪撕下这页黄纸紧紧地揉成一团,心中悲痛得难以忍受,有如撕心裂肺一般。
井中遇骨之事发生的那晚,芸溪欲要跳井,紧急之下,黄莺一时间脱口道出了她曾有一弟的隐秘骇事。
在芸溪的细加追问下,黄莺也不再隐瞒,将曾答应过芸家家主要保保守的那些秘密,对着她全盘托出,当年尘封往事也因此慢慢揭开……
正如县志中所记载的,十年前发生大旱,有一神婆路过该县时,向县令进言,只需寻得一位五行属水的六岁男童,将其扔入井中用以祭天,定能迎来大雨。
县令只当这神婆是在妖言惑众,怒斥一番后便驱赶了她,然而那群受灾百姓不知从何处竟也得此消息,纷纷都信以为真,四处寻找何处有那五行属水的六岁孩童。
县内六岁孩童寥寥,五行属水的男童更是难寻,谁料芸家正有一子,年六岁,亥月所生,五行属水。
百姓已然被旱灾折磨得丧失理智,聚众闯入芸家庭院,不顾同镇乡邻之间情谊,抢夺芸家之子,院内仆从寡不敌众,即使是芸家的老爷也被难民们所伤。
时年仅有八岁的芸溪在众人冲入院内之前,便已带着弟弟逃至后院假山中,依靠嶙峋怪石遮掩试图躲匿,怎知年幼的弟弟过于害怕,竟不住地抽噎哭泣起来。
厄运终是难逃,由于哭声的传出,姐弟二人的藏身之处随即便被发现,众人将弟弟从芸溪从怀中抢走,芸溪哭闹着冲上前欲要夺回,奈何气力小,反被人一把推倒在地,很快又涌上几个百姓将她按在地上。
终于得到五行属水的六岁男童,大喜的众人早已已近乎癫狂,齐齐跪在地上,双手高举,口中高呼:“请天雨乎!”。
疯狂的声音响彻整个云霄,没人在意芸溪嘶哑的哭喊声,无辜的男童在一片欢呼声中,被扔入一口因旱情而枯竭的井中,活活摔死……
原来,出现在浴房中脸上血肉模糊的怪童,正是弟弟被摔入井中的凄惨死状,可爱白胖的孩童则是他生前的真正样子,雨夜在井中浮现出的,也是他腐朽后的骸骨。
“弟弟……”芸溪跪在地上,纤手痛苦地抓着头发,弟弟惨死的场景又出现在脑中,每当念极于此便有如锥心刺骨的疼痛。
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失去了力气,孤独无助悲伤一起涌上心头,周围的物体开始旋转,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
“小姐……或许是因为当年小少爷,他死……死得太冤,所以不肯投胎转世,他的魂魄就一直留在此,你这几日碰到的诡异之事都是因为小少爷在显灵……”黄莺一直陪着小姐,寸步不离,生怕知晓真相后的她,因受不了打击而再做出什么傻事。
“为何我会将当年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忘却我还有个胞弟!为何?为何??”芸溪茫然,还是有诸多的谜团,诡异的困惑在不停地烦扰着她。
“小姐,当年你亲眼目睹看着小少爷惨死,伤心过度,饱受打击,没多久便大病一场,昏厥了足足三个月之久才苏醒,醒来后,发现你……竟失忆了。”黄莺面有戚戚然,看着这个从小照顾长大的小姐这番苦楚模样,亦是心疼不已。
“什么,失忆?”
“嗯……正是失忆,当时老爷见你大病初愈,生怕再让你受到刺激,所以不敢让你再知道与小少爷有关之事,于是就向芸家院内下令所有与小少爷有关之事,绝不可对你提起。”黄莺继续道出十年前之事。
知晓自己曾失忆,芸溪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只能咬着银牙,一字一字沉重地哭述道:“你们竟然一直将我瞒在鼓里,你们当初可曾真正替我着想过?我现在内心多么的痛苦和愧疚啊!弟弟他就这样凭白死去,如此天理难容之事,就没有官府替我们回公道?”
“小姐……唉,当年此事自然是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官府,但官府认为虽然以童命祭天的方式确乃本县不可外扬的丑闻,但这样的确是成功祈求而来了一场大雨结束旱情,所以衙府选择和稀泥,只是随意抓捕了几个人就将此事草草了之,且下令所有人不得再议起此事,违者重罚,绝不姑息。”黄莺重重地哀叹一声,但还是继续将残酷的实情说了出来。
芸溪已说不出话来,就那般怔住,原本明亮的双眸此时已毫无神采,有的,只有无限的空洞,好像被掏空了灵魂一样,嘴唇下意识的蠕动了两下,却又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十年,太久了,当年在芸家丫鬟、仆从们大多也离去了,所以知晓实情的人除了老爷、夫人以外,也就只剩下我一人,若不是近日小少爷的鬼魂出现,当年的事可能会被老身一直保密下去,直至带入棺材吧……”缅怀着悲伤的往事,黄莺脸上似是又多了几道皱纹,一直和蔼可亲的她流露出少有的落寞凄清之意。
“弟弟,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你的魂魄突然出现,一定是在责怪姐姐当年没能保护好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种自责的心情像夜晚的飞蛾一样,盲目而痛苦地在芸溪的心里颤动。
因为失忆而误以为心头那道伤口已经痊愈,此刻那层痂皮却被撕扯了下来,血淋淋的模样终于让人明白,原来即使过去了十年之久,那份痛楚也还是一直深深地烙印在身体最深处……
“这雨停歇不久,院内阴气聚生,且芸家府内人丁稀少,酉时正点过后最易滋生鬼物,小少爷也不是不可能再出现,若他真能出现……小姐试着满足他未了的心愿吧,也只有如此,他才肯投胎转世,免去这做孤魂野鬼的怨怨之苦。”
“可是,弟弟他不是那日在浴房内,被阳光照到之后,魂飞魄散了吗?”芸溪听到弟弟的鬼魂可能会再次出现,俏露出振作之意,但很快又被担忧和失望掩住,忐忑而又彷徨的开口向嬷嬷问道。
“小姐莫要忘了,如若小少爷真的魂飞魄散,昨日你在那空无一物的枯井中怎可能见得到他的骸骨;依老身拙见,阳光的确能消灭阴物,但那日在浴房之中,时辰乃是清早,晨光的威力尚浅,自然难以彻底消散留世足有十年之久的魂魄。”
芸溪听言,终于稍稍振作了些许,想到还有和弟弟再相见的可能,纤手不自禁地向腰间的荷囊处摸了下,感受里面放置的那颗琉璃似的珠子,心中又坚定了几分,相信他必定还有残魂留于院内。
距离日落天沉还有些时辰,但芸溪已独自来到后院,孤坐于井旁,无言无语,就这般静静的等待着。
外界所有的事物也配合着她迷茫的情绪,上面是昏淡阴郁的天色;下面是重浊乌黑的枯井,前面是阴暗无光的院墙,身后一阵阵刺骨的冷风。
“小少爷也不是不可能再出现。”嬷嬷黄莺的这句话在芸溪的心中一直徘徊,明知希望渺茫,可或许这才是唯一能坚持下去的理由。
姐弟情深,融于血,浓于水。
日暮,冷凝的季节,是怒放后的宁静,夜色如同阴霾一样迫近而来,浓重起来,仿佛黑暗随着夜色同时从各方面升起来,甚至从高处流下来。
芸溪拾起一节细枝,轻轻放入井中,干涸的井底发出一声轻响,便别无其它回应,正如她荒凉的心激不起美丽的浪花,顿感失望,独身倚坐,望尽枯井深底,空余悲。
凄清的夜色,淡淡的惆怅,是往昔逝去后残留的伤,亦是庭院深处默然独立的无声叹息,痛入心扉的悔恨交加之下,曾经的温暖转眼却化为云烟,飘向深邃渺茫的远方……
“看来,今夜,你是不会来了。”芸溪黯然神伤,红润的嘴唇逐渐苍白,最终一声低沉清婉的叹息,在这寂静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寂寞。
夜凉,思念凝结成露水沾湿了鬓角的发丝,脸上却是两行滚烫滑落,芸溪伸手欲要拭去泪水,才发现原来手中一直紧握着那颗神秘的珠子。
晶莹的相思泪滴落在剔透的珠子上,交汇的瞬间,宝珠流转神光,一道七彩虹芒撕破了这漆黑如墨的夜色,飘飞而起的秀发如同灵动的萤火,绝美的脸庞上被照耀得如同白璧般无瑕。
“弟弟?”芸溪心跟着揪起,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这番神奇的变化。
然而,她期待的场景并未出现,宝珠的光芒几息后便淡去,夜色聚拢而来吞噬了残余的微弱荧光,周遭恢复成了似是什么也未曾发生过的模样,死寂如水。
原来,给了希望,又给失望,才是最为绝望的,芸溪久驻在原地,迟迟不肯释怀。
今夜的情绪,都寄托这哀愁的泪水里,慢慢流淌,游去,最终,也不知道能沉淀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