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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早上是被父亲叫起的。

  他把门捶得咚咚响,说起来了。

  于是我就起来了。

  当捂着一膀胱尿冲向卫生间的刹那,母亲正好打厨房出来,白毛衣,红围裙,操着箔子的右手腕白生生的。

  真的很白,只一眼,我便迅速滑过了目光。

  她垂着眼,径直走向餐桌,没说话。

  我也没说——确切说,我拖长调子嗯了一声,老鼠叫一般,什么意思自己也搞不懂。

  放水时,我侧耳倾听,却只有父母卧室传来的吱咛声,难说父亲在搞劳什子。

  等挤下牙膏,厨房里细微的叮当响才顺着门缝溜了进来。

  我对着镜子搓了搓眼屎,又湿把手抹抹脸,呆立片刻后,总算随意地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咋还没上班呢?”我倚在门口,摆了一个休闲的姿势,与此同时牙刷迅速在嘴里捣了起来。

  母亲没说话,或许是没听到吧。原本她还露着半个身子,一闪就没了影,厨房里隐隐蒸气升腾。

  我默默捣了一会儿牙。父亲露头看看我,嘿嘿一笑,又缩了回去。奶奶在房间听戏,也不知道起来没。

  母亲又闪了出来,揭锅盖,盛粥,不用说,小米粥。她下身还是那条棕色羊绒长裙,其上墨绿色纹理被饱满地撑起。

  “今儿个不去剧团?”我撇开目光,在吐出牙刷的同时,顺嘴吐了一句。我敢保证,十分随意。

  母亲还是没搭茬。

  围裙系带在臀后轻轻摆动。

  父亲又吱咛起来。

  一种难言的愤懑如厨房的蒸气般突然打胸中升起,我返回卫生间,迅速捣完了牙。

  等洗完脸出来,却险些撞上母亲,她正端着两碗粥走向餐桌,脚步细碎轻快。

  “啥饭?”我突兀地甩甩手,粗声粗气地问。

  母亲没回头,却总算回了一句,她说:“穿你衣裳!”

  我把自己上下打量一通,这才发现裤裆有些臃肿,当然,问题不在我,在这条略显紧身的秋裤。

  家里除了母亲,都没有穿睡衣的习惯。

  我不由红了脸,在弓背蹿向卧室的同时,又甩了甩手——还是有些突兀。

  就我跟房间换衣服的当口,父亲出了门。

  母亲让他开车去,他说开车骑车不都一样。

  打我门口经过时,他敲敲门,吼了句:“难得!”

  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直到几分钟后客厅的电子钟报时八点整,我才意识到自已是个多么勤快的人。

  早饭并非小米粥,而是玉米羹,拌了点莲菜,还蒸了两笼热包子。

  就这两笼包子,母亲起码五点半就得起床。

  她一向如此,谁说什么都没用,用她的话说,是习惯了。

  还当老师那会儿,除了节假日,无论包饺子还是蒸面点,母亲都会挑个没早读课的日子大半夜起来忙活。

  印象中最深的,就是早起撒尿时,厨房昏黄的灯光包裹在水汽朦胧的窗户里,像某种生化巨兽的眼睛。

  对我的早起,奶奶很惊讶,她一连“哟”了好几声,最后呵呵笑着说:“不小了,也是要成家的人了,再这么睡懒觉可就不像话了。”

  接着,她就说起了老黄历,村子里的谁谁谁十三四岁就娶媳妇,怎么怎么着。

  我当然无言以对,只好充耳不闻。

  倒是母亲搭腔说,这都是些老封建,十三四刚发育,正长身体,哪是结婚的时候,再说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人啊,三十之前都是小孩。

  “不过,就是小孩也不能天天赖床啊。”她瞥了我一眼。

  我嗯了声,埋头喝了一大口粥,好半晌才抬起头来。我琢磨着应该说点什么。瞅瞅奶奶,瞧瞧母亲,我问咋现在蒸包子。

  “还能咋,再放饺子馅就酸了呗。”母亲眼都不抬,很是冷淡。

  我只好笑笑,掇块莲菜,又咬了口包子。

  饭毕,我主动帮忙收拾碗筷。在厨房,母亲准备刷碗时,我凑上去说我来,她看看我,哼了声,说:“以后少喝酒。”

  “尽量,尽量。”我赶忙点头,虽然有些言不由衷。

  “尽啥量,别整得跟你爸一样,”母亲闪身一旁,解下围裙,递过来,“嗯。”她手腕白生生的,饱满的双唇总算扬起了一抹弧度。

  就是此时,客厅里响起一通京韵大鼓,母亲很快走了出去。

  我却有点笨手笨脚,光系围裙都颇费了一番功夫。

  对方说普通话,起码母亲在说普通话,她说:“啊,咋现在有空打电话过来?”

  伴着一声轻笑。

  我关上水龙头,轻手轻脚地操起盘子。

  “就那样呗。”

  奶奶应该在客厅,不过并没有开电视。

  母亲在客厅兜一圈儿,扭身推开了阳台玻璃门,最后又进了自己房间。

  熟悉的人声时有时无,忽近忽远,终于在模模糊糊中失去了踪影。

  我打开水龙头,只希望呲呲的水声能吞没那猛然窜起的莫名烦躁。

  第三个文件夹里都是音频,撇去空空如也的“1”,“2”和“3”加起来拢共有十来个文件。

  小的几十M,大的三两G,命名什么都有,阿拉伯数字,汉字,拼音,各种符号,甚至标点,牛秀琴也是任性。

  其实这些玩意儿之前试听过好几次,漫长枯燥,音质感人,除了揣测跟陈建军有关,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

  我只是希望一切到陈建军为止,不管它们为何种目的以何种方式被录制下来。

  然而,很不争气,当坐到电脑前,当白日里几不可辨的荧光闪烁着刺入眼帘,我的眼皮还是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窗外的雪铺天盖地,毫无停止的迹象。

  就着热茶,百般犹豫后,我点开了一个。

  等几乎完完整整地听完,或许是不耐烦,或许是侥幸心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反而让我松弛下来。

  马不停蹄,又陆续点开了两三个,有点开业促销砸金蛋的感觉,三倍速挨了一段时间,我终究又开始拖拖拽拽。

  很荣幸,在如同实验音乐拼贴般的大段噪音中,各路精华被我像抠西瓜子儿一样抠了出来,当然,仅就能听清的部分而言。

  说到底,这些个音频无非是些私人谈话,有做生意,有聚会闲聊,除了陈建军和牛秀琴,好像也没什么老相识。

  体育中心和篮球城占地几百亩,自然是桩大买卖,一个稍早的音频(看文件名可能是01年)则提到了大雁沟申遗和原始森林开发,其中的勾勾绕绕我也无心细听,总之,这些,连同文化宫、河神祭拜,可能还包括评剧复兴,从明面上来说都是陈建军野心勃勃大手笔的组成部分。

  但一切和我无关。

  接下来,在一个近三百兆、命名为“hongda0514”的文件里,陈建业再次隆重登场,一如既往,嗓音酥脆得像块黄油饼干。

  这货口若悬河,东拉西扯,相形之下,印象中牙尖嘴利的陈建军反倒变成了一个娇羞少女。

  但你能听到病猪的笑声,裹挟在一众洪流中依旧那么特征分明。

  狐臭味果然名不虚传。

  还有李俊奇他爹——也就是陈建业口中的“大炮”、“李老哥”,陈建军口中的“李局”、“红旗”——操着口软绵绵的普通话,一个劲地嚷嚷着打牌。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牌,更不知道陈建业为什么叫他大炮。

  该称号甚至引起了某位女士的嗔怪。

  陈建业的回复是:王淑娴都不在乎,你倒打抱不平,要让她知道了,李老哥回去又得跪搓板了。

  众人大笑,形态各异,牛秀琴像只打鸣的公鸡,一股嘹亮的气流在我耳朵里急促地痉挛。

  李红旗的反应如他软绵绵的嗓音,好半晌才羞答答地坦露出笑意,老实说,像个闭经老妪晾在院子里的棉布条。

  他说:“扯鸡巴蛋,打牌打牌!”

  诸位老爷的话题形形色色,从中央意识形态到地方政治生态,从经济形势到异闻怪谈,从明星八卦到黄色笑话,可谓千奇百怪、无所不包。

  如果这些口水能汇聚成一袭巨浪,陈建业便是浪头的浮标,在推杯换盏和莺声燕语中勃起得硕大无朋。

  像之前说的,这货极具喜剧天赋,我无法想象说出某些话时那张黑熊脸会是一种什么表情。

  比如他提到某薄姓部长前两年在辽宁时的荒淫往事,说两口子隔着墙各搞各的,“你3P我也3P,墙都他妈震裂了”;比如他说起某个叫赵大松(音)的人,说前段时间上北京出差,赵大松做东如何如何抠门,“花的又不是你的钱,抠屁眼吮指头”。

  “姥姥!”

  他笑得几乎岔气。

  有个女的说天子脚下可能气氛不同,陈董在牛秀琴大腿上来了一巴掌(我猜是的),说哪都鸡巴一样,啥叫上梁不正下粱歪,“咱们搞的都是人家玩剩下的”。

  众人又是大笑。

  有个男的问,赵大松跟他婆娘离婚没?

  陈建业表示不知情,说这个得问大炮。

  大炮说可能离了,又说他哪知道,赵大松分到平阳后才回过几次422,更别说人后来调到北京了。

  男的又问,赵大松老婆,不,前妻,还在大学里教书?

  陈建业说鬼知道,说九十年代他往平阳出差,那会儿赵大松还在X县公安局,见过一次他老婆,之后再没见过。

  “这孙子是怕老婆再跟人跑吧,不敢带出来见人了都。”

  众人大笑,除了陈建军,他说:“别鸡巴瞎扯,打牌吧打牌吧。”

  至于诸位女士的身份,我也说不好,除了牛秀琴,都是些生人。

  我唯一在意并欣慰的是,其中没有母亲。

  几个音频听下来,己然十点过半。

  母亲来电话说昨天给奶奶拿药了,放在哪哪哪,让我嘱咐她老中午记着吃。

  怕到时忘了,当下我就奔出去,把药拿了出来。

  奶奶在客厅看电视,问我老钻屋里干啥,别捂霉了。

  我说,学习,学习!

  “打电脑了吧,”她从老花镜里瞄我一眼,“真当我老糊涂了!”

  您老没糊涂,是我糊涂了,同到电脑前便被新续的热茶烫得一哆嗦。

  其时我刚戴上耳机,点开“3”里一个名叫“平阳1105M”的文件。

  夯实而慢条斯理的脚步声,女声哼着小调,有些耳熟,却说不准是什么歌。

  脚步声消失,几秒种后再次响起,依旧慢条斯理,却变得轻微,女声深呼口气,说:“我可不是懒,啥运动也没落下啊,关键还是体质,啊,喝口水都长肉!”

  “瞎扯吧就,你这身材要啥有啥,还不知足呢。”母亲的声音很清晰,几乎近在耳畔。

  我甚至能看到咖啡被双唇含住,送入喉咙,激起一声悠长的叹息。

  某种不祥的预感让我放下茶杯,凑近电脑。

  一番拖拖拽拽,昨夜昏黄画面里的母亲重又历历在目。

  114分钟后——这儿乎是一部电影的时长,陈建军起身接了个电话,操着普通话,嗯嗯啊啊的,说些什么也听不太清。

  我瞄了眼进度,离结束还有一个多小时。

  就病猪嗯嗯啊啊的功夫,母亲长吐口气,清清嗓子,接连来了两个深呼吸。

  一阵窸窸窣窣后,她咂了下嘴。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我觉得母亲是要起身下床。

  但陈建军回来了,那迫不及待的脚步声像鼓机般擂着耳膜。

  “什么事儿啊都是,”他长叹口气,笑了笑,“唉——你是师大毕业的?”

  “啊。”很轻。

  “我在师大教过书。”吱咛声。

  “真的假的?”

  病猪笑了起来,憋得真辛苦啊。

  “哪年啊,我79届。”母亲也笑。

  “嘿,啥意思,有那么老么我!”

  这次是大笑,半晌才刹住闸,“学潮后吧,90年初,那会儿师大上北京来要人,我也不想在北京呆,索性就回去了。”

  “真的啊。”

  “那可不,还能蒙你?”

  母亲轻声笑。

  “回去……不,应该说回来,回来也好啊,小春湖和柳阳大堤不比未名湖差。”

  “我们上学那会儿小春湖还是条臭水沟,柳阳大堤也不叫柳阳大堤,叫——”

  “二柳岔子!”

  两人异口同声,紧跟着是大笑。说不好为什么,这舒缓澎湃的余弦波令我一阵失落。

  “哎,”半晌,母亲止住笑,制造出一种咚咚的叩击声,“那你哪儿毕业的,高材生。”

  “先是北大,后是人大,学经济,当年那个价格闯关……”“然后又回了北大?”

  “嗯。”

  “看不出来啊。”

  “啥叫看不出来!”

  两人又是大笑。我觉得有些过了,便靠回椅背喝了口茶。

  陈建军连“唉”了好几声,似一种情绪表达,又似一种呼吸不畅的生理现象。

  “卫老已经退了吧?”这串意犹未尽的笑声后,母亲清清嗓子,略一停顿,“你去师大那会儿。”

  “没,没有,”陈建军似乎楞了下,“又过了多半年,应该是……90年冬天退的。”

  母亲没说话。

  “当时不少师生抗议,裹着军大衣在那个……”

  “塔楼。”

  “对,没几天卫校长自己退了,大伙也就散了。”

  半响没人说话。

  “大一时,卫老主抓人文学院,跟我们关系挺好。”

  陈建军没音。

  “哎——他老伴就是咱平海的。”

  “是吗?”

  “嗯,文革去世了,”母亲叹口气,“有个女儿,也自杀了。”

  病猪沉默。

  “上次听一个同学说,他……现在还在师大?”

  “难说,这个得打听打听,”吱咛声,“不过98年我来平海前,卫校长一直住在职工楼,偶尔也到大堤上散步。”两人都没了音。

  “这个得打听打听。”好一会儿,陈建军又说。

  “看我,老说这个。”母亲笑了笑。

  陈建军长叹口气,很重,停顿片刻后,那洪亮的嗓音又扬了起来:“哎,你爱人干啥的,也是师大校友?”

  “我爱人复员军人。”

  “哦。”

  沉默。似有种难言的局促。

  “以前民办教师,后来——喂猪!”母亲又笑了起来。

  “喂猪好,盘活经济,盘活经济嘛!”陈建军也笑。

  “几点了,”母亲似乎伸了个懒腰,“不早了吧,哟——”

  “十一点半。”

  “嗯,”一阵窸窣,什么“咚”地一声响,母亲像是站起身来,“哎呀,牛主任还不回来啊。”这么说着,她突然“咦”了一声。

  “哎——”闪电般的脚步,病猪的声音迅速掠近,“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

  我心里一沉。

  “要不快坐下?”

  “没事儿,坐太久,腿麻了吧。”

  轻巧的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

  开门声,脚步停了下来。

  大概过了三两秒,母亲模模糊糊地“啊”了一声。

  脚步声再次响起,似乎兜了一圈儿,又是三两秒,一声轻笑传来:“陈书记也累了吧,要不咱赶明儿聊?”

  对陈建军来说,这是消失的十几秒,我没能捕捉到他的任何动静。

  母亲的轻笑像盏探照灯,“咣”地把他从无边黑暗中拽了出来。

  “好好,好啊,”脚步声和笑声同时响起.一下下地剐蹭着耳膜,“那就明天聊,打扰了打扰了……小师妹。”

  天知道这么恶心的称呼他是怎么想出来的,说这话时,病猪又停下了吝啬的脚步。

  “师啥妹啊,叫徒弟还差不多。”

  母亲声音很轻,仿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隐约能听到一种声嘶力竭的声音,说不好是来自音响系统还是其他什么鬼地方。

  “叫啥都行,叫啥都行,反正……咱……颇有渊源,”一如印象中的抑扬顿挫,病猪笑得呵呵呵的,真的有风,“那……晚安?”

  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

  “记得催催牛主任,啊?这深更半夜的……”好一会儿,耳机里又撂出来一句。

  母亲说了声“好”,就关上了门。

  防盗链一阵轻响,总算发出“咔嗒”的一声呻吟。

  接着一片静默。

  大概过了十来秒,才响起脚步声,轻轻地擦着地面。

  没几步,母亲又停下,长吐了一口气,不,是深呼吸,一连就是三个。

  脚步声又响起,越来越近。

  隐隐能听到母亲的鼻息。

  什么咚咚响,余音震得我鼓膜发麻。

  手机按键音。

  呼叫声响起,很快又几不可闻。

  脚步辗转片刻后,母亲咂了咂嘴,应该又拨了一次,可惜还是没人接。

  好半晌她叹了口气,与此同时什么吱嘎一声响。

  一阵窸窸窣窣中,母亲突然“啊”了一声,轻而长,没有一分钟,也有几十秒。

  之后便是静默,沙沙声中掺着屋外的鞭炮响。

  难说过了多久,又是一阵窸窸窣窣,母亲嘀咕了句什么,像是坐起身来。

  “发啥骚啊。”

  她说。

  掷地有声。

  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在屋里兜了一圈儿。

  又是静默。

  大概过了半分钟,脚步声再次响起,这回却沉了下来,宛若两把铁锤夯着地板,频率也越来越快。

  在风暴的尾声,我捕捉到了母亲粗重的呼吸,随着运动静止,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紧跟着就是大口喘气。

  十几秒后,故伎重演。

  母亲拢共做了五组。

  任凭粗重的喘息灌满耳朵,我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随着进度条临近结尾,我的心才稍许安宁。

  牛秀琴回来时,母亲在洗澡。

  等开了门,她问陈建军啥时候走的。

  母亲切了声,怪她不该大半夜留个男人在屋里。

  理所当然,牛秀琴表达了歉意,说没想那么多,又说老陈是自己人。

  接着,她惊诧地问母亲咋又洗澡,“不洗过了?”

  不等回答,她便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音调老长,跌宥起伏,之后就是淫荡的笑。

  真他妈想扇她两个大嘴巴子。

  母亲让她别瞎扯,说开玩笑也要有个度,“一天没个正行!”

  牛秀琴的回应是继续“噢”,继续笑。

  然后她悄声说了句什么。

  再然后,猝不及防,母亲也笑了起来。

  两人就这么哈哈哈的,有点歇斯底里、昏天暗地的感觉。

  等漫长的笑声终于停下来,母亲叫了声“妈呀”,上气不接下气。

  牛秀琴则谈起了离婚同学的事,说还安慰人家,人家现在爽得很。

  这么说着,她还要吃吃地笑两声。

  与此同时,嗒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尖利得仿佛一枚枚钢钉戳在地板上。

  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来自牛秀琴,她说:“幸亏你这咖啡没喝完,听说这玩意儿啊——多了,催情!”

  午饭吃得心不在焉,说不好为什么,之前的侥幸心理经过一个上午的酝酿变成了忐忑不安,那种黏糊糊的感觉让我一度怀疑自己犯了鼻炎。

  虽然从理智上来说,担心毫无意义——发生的已然发生,多出一个、甚至几个录音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是不,黏糊糊的愁云铺天盖地,简直令我喘不上气来。

  早上上班前母亲身上又出现了陌生香味,那种微苦的青草气息,不能说难闻,却没由来地让人头昏脑胀。

  电视里载歌载舞,奶奶蒸的米饭糯得像浆糊,为了防止自己吐出来,我只好适时放下了筷子。

  猛灌了一通水后,在奶奶的斥责声中,我又返回了书房。

  这个文件名为“0826dengcun”的音频貌似之前打开过,至于有没有听出些什么,那就说不好了。

  令我惊讶的是它的体积--1973M,以及时长--482分钟。

  一种不祥的的预感立马笼罩全身。

  难说出于什么心理,我在进度条上飞点了几次,结果除了沙沙的噪音,一无所获。

  而如你所料,整个开头六七分种里,只有一溜细微的脚步响,以及一声更加细微的“咣当”。

  于是,我又往后拖了一下。

  瞬间,一种巨大的类似鸭子叫般的“嘎嘎”响充斥耳孔,紧跟着——传来了女性的闷哼,和着鸭子叫,一声接着一声。

  我感到汗毛一下立了起来。

  没有遗漏的话,真正有人声已是近四个钟头之后了。

  陈建军开了门,邀请母亲进来,然后就去开空调,先是客厅,再是卧室,一度他停下来,夸张地嚷嚷道:“瞅瞅,几步路,脱层皮!”

  说这话时,他兴奋地扯着嗓子,我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作响。

  母亲没有回应。

  事实上,除了几声微弱的脚步声,也大概就是陈建军推开卧室门时,她远远抖出了几个字,仿佛是借此向我表明她的身份,她说:“……房子闲也是闲着……请阿姨,租出去多好。”

  “好啊,租给你了!”

  陈建军脚步纷乱地开了空调,笑得像座破钟。

  但他并没有急着出去,而是驴打滚般在室内一通摸索。

  直到母亲问什么东两放在哪儿,他才跑了出去,边跑边笑:“急啥?”

  这之后没多久,耳畔就传来了母亲的抗议,她说:“干啥啊你又!”

  陈建军似乎嘀咕了句什么,又似乎没有,“咚”地一声巨响倒是实实在在。

  “烦不烦?”我能想象母亲眉头紧蹙的样子,但这次声音小了许多。

  病猪呢,无非是些甜言蜜语,虽然听不太清。而说这些话时,那龌蹉的鼻息无疑会把你裹得密不透风。

  杂乱的脚步声。门的吱咛声。又是“咚”。

  “烦不烦你?”母亲似乎咬着牙。喘气。

  “打平阳回来,你又不理我了,嗯,想干啥?”

  “我就不该跟你过来。”

  “还不是自己跑来的,”“啪”地一声脆响,“我又没拿绳子拴你。”病猪很得意,呵呵呵的。

  “松开。”

  脚步挪动。

  “松开!”

  “咋了嘛?”

  高跟鞋的叩地声,略一停顿,又响起。“哎,还真走啊!”陈建军大步流星,连蹦带跳。我头脑中浮现出一个跨木马的人。

  于是,很快,高跟鞋的叩地声便停滞不前。母亲咂了咂嘴。

  “咋了?”陈建军声音很轻。

  “自己跑来的,我不自己跑走啊?”

  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事实上,从小到大,我从未听过母亲用这种语气说话。

  如一记重锤袭来,好半晌我脑子里都一片空白。

  然而病猪的喘息还是泥鳅般一个劲儿往耳朵里钻,甚至衣料的摩擦声都清晰可辨。

  “骚货!”他声音都有点发抖,“啪”地一声巨响,“不信整不服你!”

  母亲的回应是一声轻哼,几不可闻,但我还是听到了。

  还有那断断续续的鼻息,拼命压抑着,却如同病猪的音调般在悄悄发抖。

  之后脚步又挪动起来,高跟鞋的叩地声再次响起,辗转,破碎。

  窸窸窣窣中盛开出一种黏糊糊的声音,热烈,密切,伴着女人的几声闷哼,夹杂着两人不时抖落的大口喘息。

  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为何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会如此漫长。

  终于,母亲说:“行了!”

  她声音抖动着,又细又高。

  病猪笑笑,叫了声凤兰。一声“吱嘎”响。

  “不行,先洗澡。”

  “这味儿多好啊,闻闻。”

  “啧,少恶心人。”

  “我就喜欢……”病猪声音越来越低。

  “变态。”

  “说谁呢,”陈建军笑起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母亲一声轻呼,接着是一串难以名状的笑声。我扫了眼窗外朦胧的雪,靠回了椅背上。

  陈建军夸张的亲吻声,摩挲声,皮带扣的“叮当”响。母亲哼一声,又没了音。好一会儿,她说:“别在这儿。”

  陈建军吹了个口哨——也可能只是一声悠长而独特的喘息,皮带扣叮叮当当,“唉哟,”

  他说,“这两天腰疼。”

  母亲“切”了一下,然后又是一声轻呼。再然后,随着一溜脚步声,病猪唱了起来:“清冽冽的水来蓝盈盈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边……”

  我能想象陈建军把母亲抛到床上时那具胴体弹起来的样子,这种羞辱在过去的几天里那样模糊,现在,却猛然清晰而刺痛起来。

  那从母亲口腔里喷涌而出的热气流,放在这个季节,放在户外,会迅速化作一袭冰雾。

  于是它们便悬浮在周遭的空气中,悬浮在眼前,把你团团围绕,以致遮天蔽日。

  我希望奶奶能叫我,或者王伟超打电话来喊我钓鱼、逮野兔,甚至捣台球,喝酒,都行,但是没有,“嘭”地响起的,是陈建军的关门声。

  “你跑不了了。”

  他说。

  几秒钟后,“咔嗒”一声响,近在耳畔。

  欢乐的小提琴,接着是铃鼓,无比熟悉的旋律。

  这骤然响起的巨大声响震耳欲聋。

  陈建军似乎“哎”了一声。

  紧跟着,一个童声唱道:“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陈建军说:“日。”

  羞涩地说,我也是一惊。而以上过程中,母亲只是长长舒了口气,等音乐响起——确切说是童声唱起时,她猛然笑了起来。轻巧却肆意。

  陈建军也笑。在关掉唱机后的寂静中,他边笑,边翻箱倒柜,片刻,又“日”了一声。

  然后他说:“让你笑!”

  我以为那个渐强、反复的旋律会再次响起,甚至当病猪故作凶狠的嬉闹响彻耳畔时,我依旧这么认为。

  然而并没有,这货好像忘掉了身后的唱机,迫不及待地拿出了他那一套肮脏丑陋的老把戏。

  女人的衣服被一件件地剥掉。

  夸张的吸气声,唆舔声,偶尔响起的清脆拍击声。

  母亲开始还咂几下嘴,后来就只剩粗重的喘息,直到病猪哼唧起来,她才叫了一声“别别别”。

  “脏。”她说。

  “脏啥啊脏,我不嫌脏。”

  “我嫌脏。”

  “又不是没舔过。”病猪嘿嘿笑。

  “又是上面,又是下面,恶心不……”母亲轻声嘀咕了一句,“还有,要么快点,要么洗澡去,黏糊糊的一身。”她这后半句是普通话。

  于是病猪作罢。只是后来母亲要求戴套,陈建军说没套了。他把床头柜翻得哗哗响,说:

  “你这上了环,又是安全期,怕啥?”母亲似乎不同意,但病猪强行扑了上去。“一会儿弄外面,一会儿弄外面。”他忙不迭地说。

  母亲没有回应,甚至好一阵都听不到她的声音。

  我揉揉眼,播放器里蛛丝般的彩色线条依旧在眼前上下翻腾,碰到某根时,它便如泥鳅般“嗖”地弹开去。

  难说过了多久,耳畔传来了有节奏的摇摆声。

  陈建军吸着气,嘿嘿直笑,类似某种咀嚼骨头的声音。

  母亲发出了第一声呻吟。

  一阵窸窸窣窣,陈建军说:“凤兰啊。”

  他接二连二地叫着,低沉而怪异,令我想起小学五年级村西头修桥时打桩人喊口号的情景。

  这是一个蹩脚的类比,然而宛若被施了什么魔法,很快,母亲的呻吟便如决堤的江水般流淌而下。

  一声接一声的轻哼,简直像是在回应病猪的怪叫。

  这么搞了一阵,节奏突然放缓,陈建军喘着说:“看你这小裤衩。”

  母亲咂了咂嘴。

  “湿成啥样,你闻闻。”

  “别恶心人啊。”

  “自己说,骚不骚?”病猪笑了起来。

  “滚蛋你。”

  “骚不骚!”他咬着牙,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劲。

  伴着“啪”的脆响,弹簧一声“吱嘎”,母亲发出一声轻呼。

  “骚不骚!”

  又是一声。

  “骚不骚!”

  陈建军神经病一样重复着这个词,母亲则接连轻哼着。

  每一声都那么惊讶,像被挤出来似的,每一声却又那么理所当然,如液体般平滑。

  我不知该做点什么好,只能吸了吸鼻子。

  大概二三下后,陈建军停下来,轻声说:“抱紧我。”

  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抱紧他,只知道有规律的摇摆声再次响起。

  还有一种湿漉漉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间杂着母亲的喘息和轻哼。

  我甚至能估摸到那缕口舌间细密而燥热的纹理。

  难言的虚无猛然瓢泼般浇头而下,令我热烘烘的脑子迅速冷却下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白己要躲在这里听这个狗屁玩意儿。

  睁开眼,窗外的雪光刺目得如同来自外星飞船,又或许,是来自子宫。

  唤醒我的是陈建军。他嗷地叫了一声,说:“你呀,没见老邓那张脸。”

  母亲没说话。

  “还别说,这个郑向东啊,搞展览有一手!”

  “你以为呢?”

  “我以为呢?”陈建军声音陡然提高几分,又兀地倾泻而下,“我以为……”

  病猪应该说了些什么,一个字一个字地崩了出来,却淹没在骤然而至的拍击和呻吟中。

  母亲的声音颤抖着,越来越亮。

  然而没一会儿,陈建军又停了下来。

  “渴不渴?”

  他问。

  没容母亲回答,他便呻吟一声,下了床。

  在此之前,不忘来一巴掌,“……肥又圆!”

  他笑了笑。

  “别出洋相了啊。”母亲像是刚反应过来。

  陈建军笑笑,便踱了出去。

  母亲的呼吸细碎而散乱。她长吁口气,似乎翻了个身子,再没动静。

  有个一两分钟,陈建军才回到了录音现场。

  他说:“来!”

  母亲倒也没拒绝。

  碰杯之后,陈建军一饮而尽,母亲则分了两次。

  等放下酒杯,陈建军拍拍肚皮:“忘了说祝酒词。”

  “啥人一天。”

  “来!”

  “又咋?”

  陈建军没有回答。

  很快,伴着“吱嘎”,母亲“哎”了一声:“又干啥?”

  “你是不是胖了?刚才就发现了。”

  “说啥呢你。”

  陈建军又发出招牌式的笑。

  他们的气息越来越近。

  “哎——”病猪拖长调子,似武侠电影里店小二般婉转,“好嘞——”

  摩擦声,与此同时“嘭”地一声响,震耳欲聋。

  “烦不烦你?”母亲的声音仿佛就在头顶上。

  陈建军的回答是吸气声。

  母亲刚叫了声“干啥”就没了音,什么东西在耳边敲击着。

  但她没能阻止陈建军。

  病猪哼哼唧唧,吸吸溜溜,像个没牙老太在吃面。

  这是一种多汁而肥厚的声音。

  当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一刹那,多年前的夏夜如骤然喷发的岩浆,在我心底一片亮堂。

  又扫了眼窗外的雪,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而不知何时,额头已蒙上了一层细汗。

  陈建军在对着我笑,刀刻般的法令纹深不见底。

  似一名沉睡的病人恢复了心眺,左手掌上的那道疤猝不及防地跳跃起来。

  母亲的轻哼似是从天而降,舒缓而颤抖,宛若一粒粒水银清晰地从脑干上滚过。

  敲击声消失得无影无踪,代替它的是一种磨蹭声,和着呻吟,愈加欢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母亲的呻吟越发高亢之际,陈建军站起身来。

  他边笑边喘。

  母亲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她似乎挪了挪身子,极力压抑着散乱的呼吸。

  两人都没说话。

  大概过了十来秒,陈建军深呼了一口气,问:“咋样,爽不爽?”

  回答他的是母亲的一声轻哼。

  紧跟着,耳畔传来一阵细微却富有节奏的震动。

  我抹抹汗,有点口干舌燥。

  “哎,儿子快开学了吧?”好一会儿,病猪问。

  母亲不答。搞不好为什么,连她的呼吸都若有若无。

  “凤兰?”

  母亲还是不答。

  陈建军却没皮没脸,开始自说自话:“你儿子啊,真争气,有出息,我家那个,给你说,数学交白卷,英语直接没考!嗬!”

  母亲总算又哼了一声。

  陈建军嘟囔了句什么。

  许久,伴着“咚”的一声响,他骂了声“兔崽子”。

  随后,我便听到了那种巨大的鸭子叫。

  “嘎嘎嘎”,响亮而又龟裂。不,与其说像鸭子叫,不如说更像老式织布机的织布声,古怪,陈旧,似下一秒就要散架,却偏又连绵不绝。

  同样连绵不绝的,便是母亲的闷哼。我却说不准它是何时响起的。还有那粗重的喘息,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孤,炙热而凌乱。

  “爽不爽,凤兰?”病猪叫了起来。

  母亲不答,只是哼。

  “嗯?爽不爽?”

  什么撞击着墙壁,越发响亮。我甚至听到了来自私处的声音。正是这时,母亲开口了,她说:“快点。”

  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病猪马上作出了回应。“快点?”他兴奋地叫了一声,猴子一样,“爽不爽,骚货?”

  这一切过于夸张了。而无论睁眼闭眼,都会有一幅画面幻灯片一样插到我的脑子里来。

  颤动的白肉,晕红的脸,一串串咒语从轻启的唇瓣间流淌下来。

  母亲的呻吟变得急促而尖细,在这中间,她用更加尖细的嗓音说:“快点,快点,到了……”

  病猪哼哼唧唧,怪叫连连,似是失去了语言能力。

  他喘起气来呼呼作响,肺部肯定装着一台老旧电腑散热器。

  终于,他叫了一声“凤兰”。

  而此时,母亲只剩一种短促的吸气声,她喉头滚动着什么东西,却仿佛再也无力将它们吐出来了。

  伴着几声地动山摇般的“咚咚”

  响,陈建军嚎了一嗓子。之后,世界便安静下来。失聪的三秒钟。

  声音的降临像是铺天盖地的火山灰,陈建军边哼边笑边喘气,母亲的鼻息一段段的,声带还在轻轻发抖。

  我瞄了眼进度条,还有近三个小时。

  母亲很快跳下来,进了卫生间,除了咂咂嘴,一言不发。

  陈建军傻笑着,滚到了床上,他说:“唉呀妈呀。”

  隐隐响起了水声。

  病猪叫了好几声“凤兰”,最后问他厉害不。

  理所当然,没有回应。

  于是,没一会儿,他也跟了进去。

  卫生间的声音隆隆隆的,响亮却嘈杂,压根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确切说,压根听不清陈建军说了些什么,因为母亲就像消失一般,在声波上失去了踪迹。

  但能听清病猪的笑声——它本来就隆隆隆的,断断续续,如阴影般庞大。

  两分钟不到,母亲就出来了。

  窸窸窣窣。

  陈建军还在笑,甚至唱起了《小酸枣》。

  这个傻逼。

  陈建军出来时,母亲己穿好农服进了客厅。

  他开玩笑说:“给我留点儿,可别一个人吃完喽!”

  这么说着,这货又笑了起来。

  这是个多么愉快的人啊。

  我挪挪屁股,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撒泡尿。

  不等这个念头付诸实践,耳朵里的两个人已经开饭了,不知道是否同上次一样,依旧是云南菜。

  但红酒肯定有,陈建军要碰杯,母亲没碰,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此刻,在耳机里,在录音里,陈建军赤身裸体。

  母亲让他穿衣服,他猥琐地笑笑,说:“呆会儿再来一次!”

  对此,母亲也没说什么,我不清楚她是不在意,还是真的无可奈何。

  祝福他吧,真他妈想打死这个傻逼。

  起码在我的经验里,陈建军是个话多的人,射了一管后,他简直变成了一个话痨。

  短短几分钟里,病猪一会儿说东道西,一会儿让母亲吃吃这个,尝尝那个,“甜菜好,果胶,维生素B,减肥减肥!”

  终于,母亲说:“你吃你的,不要给我夹菜。”

  “咋了?”

  “我有沽癖。”

  好一阵没人说话,咀嚼声变得分外怪异。

  “一直没问,”母亲突然打破了沉默,“你这背上……咋回事儿?”

  “也就是你,换其他人早问了。”病猪语气冷淡。

  “有多少其他人啊?”“我就这么一说。”他立马笑了。

  母亲没吭声,似乎抿了口酒。

  “我这人眼光高,能入我眼的还真没有——除了你。”

  母亲没音。

  “还吃上醋了?”

  “啧。”

  “好好,开玩笑开玩笑,啥眼神呐,想吃了我啊?”

  母亲又抿了口酒,咕咚一声。

  “背上这疤啊,在云南时留的,”陈建军笑笑,“哎,再来点儿?”

  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

  “别老板着脸,笑笑,乖。”

  回答他的是咀嚼声,“卟嘎卟嘎”,多脆。

  “你说,我跟你是啥关系?”好半晌,母亲兀地叹了口气。

  有一阵陈建军才吱声,他边笑边说:“你说啥关系,咱就是啥关系。”

  沉默。

  “不吃了?”

  “吃么,为啥不吃?”

  咀嚼声再次响起。

  陈建军饮猪般痛饮了一杯酒。

  这些或细微或响亮的声音悬浮在声波表层,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要脱离到外太空去。

  陈建军挥动双臂,把它们拽了下来。

  他试图搭话,讲过去的老胶农怎么割胶,讲某个地方小剧种如何惊艳,讲佃农理论在日常生活中的运用,可惜除了偶尔哼一声,母亲再没说一句话。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陈建军开始讲笑话,老掉牙的苏联笑话,当他说到勃列日涅夫的狗时,母亲开腔了,她问碗用不用她洗。

  陈建军笑着说他来,“哪能劳驾女士”。

  于是母亲站起身来。

  嗒嗒声划出一个弧,略一暂停,又弹射而去,“咋了?”陈建军问。

  “有事儿。”

  “算我说错话了好不好?”椅子的吱咛声。

  嗒嗒声又响起。

  “哎——”陈建军追了上去,“下次戴套,我的错。”

  “真有事儿。”

  “到底咋了嘛,哪儿不对,你指出来嘛。”

  “饭也吃了,人也玩了,你还想咋?”

  母亲突然吼了一句。

  接着,她长吁口气,拧开了门。

  印象中,母亲很少跟人闹红脸,与其说脾气坦,不如说是不屑。

  “凤兰——你老跟我置啥气啊?”

  “松开。”

  “我知道,是我不好,让你为难,”陈建军叹口气,声音很轻,“你是被迫的,有啥负担?”

  门的吱咛声。似有袭风从声波里蹿出来,吹到了我的脸上。

  “再说了,”病猪音调扶摇而上,“你家那位啊,保不齐咋回事儿呢,哪有不偷腥的猫?”

  母亲没说话,半晌似乎笑了笑。短促得就像没笑一样。之后,防盗门先是“吱咛”一声,再是“咣当”一声。

  余音中,陈建军只来得及叫了声“凤兰”。然后他“日”了一下,奔进卧室时又是一下。

  “妈个屄!”他说。可以说陈建军是个穿衣服极快的人,一分钟不到,他就叮叮当当地跑了出去。关上门之前,他没忘又“日”了一下。

  我已经做好了防盗门再次被打开的准备,遗憾的是,这件事并没有发生。

  起码接下来的158分钟在我的反复折腾下也没能憋出一个屁。

  抹抹汗,找起身活动了两步,走到窗前,又折返回来。

  我觉得是时候放个水了,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走到了电脑前。

  右键,“排序方式”——“修改时间”——“递增”。

  戴上耳机,我点开了第一个文件。

  “……咱们不讲排场,不搞铺张浪费……但是呢,X副总理对平海,对省单,特别是对平海,做过多大贡献,老百姓们都知道,所以,做些准备还是有必要的……拿出咱们的日常工作状态就行,卯足十劲……这次呢,除了水电站和平钢集团,x副总理重点可是要验收咱们的文化成果,咱们的体育中心,博物馆,咱们的文化市场改革,咱们传统文化的重中之重……顺提一句,对凤舞剧团啊,老人家也是早有耳闻呐……”

  陈建军抑扬顿挫,洪亮的嗓门像是天生带着回声。

  他一说就是半个多钟头,期间掌声不断,每次都要强行压下去。

  我不知道这些领导干部是真对老x感恩戴德,还是真对自己的劳动成果无比喜悦,抑或是——他们权当免费听相声或者看耍猴了。

  陈建军给每个部门都作了部署,博物馆、文化馆、图书馆,体育中心,篮球城,平海日报社……

  最后一个是凤舞剧团。

  他说:“老人家想听戏,不是其他的,就是想听咱们的《花为媒新编》!”

  我懒得听他瞎扯,往后拖了几次。

  有那么一刹那,我坚定地认为这个短短七十来分钟的玩意儿整不出什么幺蛾子。

  然而随着散会,陈建军把母亲留了下来。

  他说:“张团长,张团长!”

  我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更听不到病猪对她说了些什么,直到周遭彻底安静下来。

  “……你说说你,”陈建军走过去关上了门,再回来时声音低沉下来,“老躲着我干啥?”

  “要没事儿,我先走?”

  “你用不着躲我,你躲我干啥?我能把你吃喽?二十八戏协聚会你不去可以,颁奖你为啥不去?”

  轻巧的脚步声。平底鞋。

  “哎——有事儿!学校的事儿!”

  母亲停下脚步。

  只有沙沙声,下雪一样。

  猛然,陈建军的喘息钻进了耳朵。

  我甚至没能听到他的脚步声。

  母亲哼了一声。

  衣料摩擦声。

  我下意识地扫了眼文件名--040314_0061,顿时五脏六腑就沉了下去。

  “放开!”母亲声音很低。

  “想你了,就让我抱抱。”吸气声。

  “你疯了陈建军?”脚步挪动声,“……啥地方?”

  “我就抱抱,就抱抱,太想你了……”病猪似要断气。

  “陈建军,我_可喊了?”

  回答母亲的是窸窣声和越发粗重的喘息。然后母亲清晰地哼了一声。

  “你还能要点脸不?”

  病猪怎么会要脸呢?连我都想笑了。

  “放手,来人了!”“咋会来人?来什么人。”病猪喃喃自语。

  然而,真的传来了高跟鞋的嗒嗒声,不紧不慢,有条不紊。

  陈建军发出一声类似口哨的叹息。

  母亲喘口气,往前走了几步。

  敲门声却姗姗来迟,好一阵才“笃笃笃”。

  “陈书记?”

  不是牛秀琴又是谁呢?

  “嗯。”

  “哟,凤兰也在呢,”开了门,这老姨便笑了起来,“走吧,陈书记,王书记催呢。”

  母亲“噢”了下。陈建军却一声没吭,像是消失了一般。

  “哎——对了,我的包,又落这儿了!”

  在牛秀琴夸张的笑声里,我又确认了下文件名。很遗憾,确实是040314_0061。我吸了吸鼻子,这才发觉桌角搁得屁股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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