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绩理有些心烦意乱。
本来就是微醺,此刻沉默又在嘈杂的远音映衬下显得过于长久,她开始渐渐忘了方才自己都说过了些什么,也忘了话说到这里,最初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何意。
四周隐约嘈杂,眼前却沉默又寂静。
赵绩理不知道秦绝珩在想什么,她只感到此刻、立刻,她要秦绝珩面对自己——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要继续逃避,否则她宁愿立刻转身就走,也不愿意再多作毫无意义的纠缠。
于是此刻短暂又纷乱的沉默中,赵绩理想要离开,却又想要等待,她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并没有动作。
秦绝珩也看出了赵绩理状态的不稳定,但今夜到了这里,她说什么都没道理再这样放赵绩理回去、放她一场清醒过后继续胡思乱想。
于是一段沉默到了尽头,秦绝珩垂下眼睫,动作极轻地上前两步,凑近了赵绩理轻轻伸手,勾住了她两根手指。
圣诞前夜的晚间十点,两个人在这条无人问津的小街巷边站了太久,以至于一时彼此指尖勾连相触,谁也并不比谁更温暖。
秦绝珩牵住赵绩理的动作甚至算得上是轻如无力,以至于只要赵绩理想,她就能够毫不费力推开。
但这个极轻的动作过后,两人勾着彼此都顿在了原地,任凭影子映在高橱窗的光色中,谁也再没了动作。
好半晌过去,赵绩理才听见秦绝珩一声幽幽柔柔的叹息。
这声音浅而又浅,第一秒发出就被吹散在了城市熙攘的夜风中,又在这个偏僻的一角里像是幻觉一般,盘桓在人耳边。
“——绩理。”
赵绩理没什么表情。
她别着脸,将视线落在巷口纷纷经过的车上,却在同时清晰感觉到勾着她的指尖紧了紧,一瞬有微凉的触感传上感官,真实又缠绵。
“我不是在逃避你,也不是在为了糊弄你才来讨好。”秦绝珩说着,动作极缓地将赵绩理剩下的几根手指也牵了起来。
她知道赵绩理现在分心太多——本来就是微醺,此刻要顾着颜面把握表情和视线,又要留下心听她究竟在说什么、是什么意思,早已无暇顾他。
所以只要她够轻够慢,赵绩理此刻肯定是完全注意不到她在做什么小动作。于是她边说边垂着眼睫,终于将自己五指全部穿入了她指间。
“如果是想要逃避你,如果是想要糊弄你,我不会把这十余年的时间全送给你一个人。”
秦绝珩缓缓地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遮挡了橱窗里的光,在白皙的颜色上投下一圈小小阴影,是赵绩理再熟悉不过的好看模样。
十几年了,十几年了?
赵绩理说不清楚,她甚至一瞬间忘了自己有多大,也忘了眼前这个人究竟和自己有过怎样纠缠的关系。
这一瞬间只让她想起了某个很年幼的夜晚,秦绝珩将她抱在怀里,那时候冬夜无星的高天上怦然抖开了一团团、一簇簇的烟火,而烟火掩映下秦绝珩眨眼的样子,就好像这那一刻又到了眼前。
那时候的记忆很遥远,但斑斓又温和,平静地掩藏在尘埃下,只有在大风拂过时,才会偶尔地映着星光闪一闪。
是没有争执、没有间隙,没有隔阂也没有猜疑的记忆。
“从前我总是认为,很多矛盾都是因为我骄纵你过了头。但今天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有些事一旦再去回想,我也能够知道被惯坏了的不只是你。”
“我有很多不好,从小就习惯了众星捧月、习惯了被百依百顺,骄纵又自负。”
“我被母亲和姐姐护得很好,我知道作为家里的晚辈,她们都很爱我。但同样的事情到了我身上,我却不知道我要怎么去爱你。我比别人喜欢我、比你喜欢我要更喜欢你,但到了最后,我还是只知道要满足你、要对你百依百顺,也要让所有人对你众星捧月。我想让你永远受我的荫蔽,永永远远都在我织就的梦里——我认为这就是喜欢。”
秦绝珩说得很慢,她垂眸边轻声说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赵绩理的指骨节和手背,像是揉捏一只小猫一样,既轻又缓。
“我知道。”
沉默几秒后,赵绩理或许是反应了过来,指节猛地收紧。
这个动作将秦绝珩捏得有些疼,二人纤细的骨节互相挤压着,一时彼此都不好受,但双方谁也没有松开手。
“你什么都会给我最好的,最好的心意,最好的东西。我多看过两眼的,你都会双手送来,我表露过喜欢的,你都会完好无缺地递到我面前。”
这一点不可否认,秦绝珩有这样的心思,并且从来不会倦怠。
如果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赵绩理不能够肯定这样的殷勤是不是仅仅一时,但如今看来,其实秦绝珩十余年来都是这样子。
——如果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要把日与月、星与云都摘下来给对方,那么赵绩理不可否认,秦绝珩是非常喜欢自己的。
“但你的心意太自我,你喜欢看见我开心的样子,你给我的东西从来不经挑选,无论是合适我、不合适我,我真正喜欢、还是其实并不喜欢,你都不会深究。你觉得我会喜欢,就忙不迭都要给我。”
“这样子,你总让我觉得说到底,你喜欢的依旧其实不过是自己。你想要看到我高兴,是因为你还喜欢看到我高兴。而你今天想要看到我高兴,明天或许就会想要看到别人高兴。秦绝珩,我是不是最特别的?你真的喜欢我吗?”
赵绩理的问题带了几分幼稚的贪心,又带了秦绝珩早就不熟悉的占有欲,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候的赵绩理还会抱着她的脖子,一遍遍地问——“姨姨,你是不是最喜欢我?我是不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
“喜欢一个人,谁会像你这样子?”赵绩理一只手和秦绝珩十指相扣,另一只手也抓住了秦绝珩的手腕,二人的距离越发近了起来。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你知道我真心想要什么,但你给的却还是你想给的那些。”
赵绩理的逻辑不太清晰,却还是执意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从小都想要见外面的日子,我小时候、最想做的事情,不是做一只你的什么猫儿狗儿,不是被你安排成最好、旁人最羡慕或最不屑的样子。”
“你知道吗,秦绝珩,我从前很小很小,还没见过你的时候,我就想要做一阵风。一辈子可以不要很长,甩开手到处跑一圈,见过想要见的东西,然后被更大的大风吹散。”
“这里是我从小就想要来的地方,但因为你的喜欢,我花了多余的五年,才终于站在了这里。”
赵绩理的鼻尖几乎都要贴到了秦绝珩脸上,让人能够嗅到她鼻息中隐约带着的迷离酒意,第一刻的接触就从鼻尖钻入肺腑,又悄悄渡入心间。
“所以你说说,是谁的喜欢,会像你一样这么变态?”
赵绩理像是笑了,但距离太近,秦绝珩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没有过最要好的朋友,没有过能够去好好喜欢的人。我没有自己的梦想,走着你给我铲平了的、旁人看见会嗤笑的路,甚至连想要去什么地方都不能奢想,想要做什么决定到最终都是无能为力。”
“不,不是的。”
听到这里,秦绝珩终于也不再闪躲,而是向后仰了仰,鞋跟向后退去一步拉开些距离,直直地看进了赵绩理眼底。
在那里,她看见了模糊而遥远、熟悉的星光,一片片野火一样燃烧,又流光一样坠落。
“你从小不是想要来这里,更不是想要离开我。”
她的语气有些轻微的颤抖,赵绩理即便是薄醉,却也一瞬间抓住了那一点飘摇:“你说过最喜欢我,说过会永远陪着我。”
“即便童言无忌,我也都当了真。我喜欢你,却用错了方式,但我还是想要你永远陪着我。我怕哪怕是稍微松一松手,你就会带着你的恨意从我身边溜走。”
“我还要怎样剖出真心让你看见,才能让你明白?”
秦绝珩说到这里似乎有些说不下去,声音越发低弱,一句话到了末尾,已经几乎弱过了吐息。
“我不是真的恨你。”赵绩理握着秦绝珩手腕的指节很用力,而说完这句话之后,力道更见重。
“我喜欢你的很多样子。”
赵绩理的指尖向上摩挲了数寸,最终握住了秦绝珩的手肘,借着她的身子支撑自己,将腰身微微弯了下去,像是站不住了:“你温柔的时候,你对我笑的时候,你问我喜不喜欢的时候,和很久以前抱着我的时候,身上的玫瑰香味。”
记忆里,喜欢这种感情很多时候都只是一瞬。赵绩理跳跃地回忆着,却最终停止了这个话头:“——但也讨厌你的很多样子。”
秦绝珩没有想到,这样的话会如此直白地从赵绩理的嘴里说出。
或许她想过,今晚这样一场剖白里,会有许许多多秦绝珩曾经听过的控诉,而对于那些控诉,经历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秦绝珩也能够有一个让赵绩理更满意的答案。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个微醺的圣诞前夜里,在陌生的城市夜风中,赵绩理说出的话,是秦绝珩从来没有想过的。
赵绩理说讨厌,却只轻描淡写地放在了最后一句。而更多地,她说——她喜欢自己,喜欢自己的很多样子,而并不是真的恨着自己。
“你讨厌的样子,我以后都没有。”
秦绝珩的眼角原本是有些泛了红的,但这一刻,她终于还是笑了,咬着嘴唇,腕上使力将面前人拉入了怀里。
远处高楼高树掩映之间,露出了一块小小的夜空天色。
在那里,有摇摆不定的广告探照灯光,在圣诞的前夜里交错编织出一张张光影的网,开开合合,兜住了远空上看不见的星光。
“如果我只有你喜欢的样子,绩理,你还会不会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