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琴言在怡园住下,赖有子云、次贤日为开导,又有那些名旦不约而来,或有煮茗清谈,或有咏花斗酒,园中的胜景甚多,今日在牡丹台,明日在芍药圃,倒也把愁闷消去了一半。
昨日子云又请了屈道生、梅子玉、史南湘、颜仲清、田春航、刘文泽、王恂
等,并有诸名旦全来,会了一日。因南湘、春航次早要入场,所以散得甚早。
且说子玉又与琴言聚了一日,知他出了华府,十分欢喜。
但因昨日人多,彼此未能畅谈衷曲。今日晚饭后,想趁着那一钩新月,去到怡园,也可畅叙一会,遂禀明了颜夫人、带了云儿,乘兴而来。进了怡园,却值子云未回,到了次贤处。子玉尚未进门,听得有人在那里高谈阔论。次贤见子玉来了,即忙出来,要请到里面。子玉问道:“何客?”次贤笑道:“不要紧,是个湖州王客人,贩些古董书画笔墨等货,来托消的。”
子玉进去,那人便鞠躬如也的直迎上来,深深作一个揖,子玉也还了礼。见那人有五十余岁,相貌虽俗,倒生得一部好须,直垂至腹。王胡子见子玉清华潇洒,知是个贵公子,头一句便问家世,第二句就问科第。子玉倒有些不好意思,次贤代他答了,王胡子道:“在下作个斯文买卖,二十年来,走了十四省,就是关东、甘肃、广西没有到过,其余各省都已走过几回。去年八月在江西吉安府,遇见尊大人,正在开考。候考完了,也进去叩谒过两回,消了一个宣炉、十匣笔。
尊大人还到小寓来回拜的。不瞒梅少爷讲,在下到一处都有些相好。少爷要用什么书籍以及笔砚玩器之类,我留一个折子在萧老先生处,有合用的,开个单子,打发管家来取便了,我寓在古秀斋书画铺。“
那王胡子好不话多,子玉不些发烦。无奈王胡子要候子云回来,消些东西。
还有一部《图书集成》,这部书是个难消的,心上要想求子云买这部书,情愿减价,只要三千银子,今日看来也要在园中下榻的了。
次贤觉得子玉有些嫌他。便对子玉道:“何不到玉侬处谈谈,今日又挪到海棠春圃,相去不远。”子玉正中心怀。次贤便叫书童引路,送子玉到了海棠春圃。
望见琴言穿着随身的月白夹袄,脚上是双大红盘花珠履,倚着海棠花树,对着块太湖石,在那里凝思。书童咳嗽一声,琴言回头,见了子玉,便笑盈盈的迎上来,说道:“来得正好,你看夕阳欲下,映着这些花分外好看,快来看罢。”
子玉笑着走过来,二人倚着阑干同玩。琴言道:“人说海棠有色无香,你不闻见香么?
我觉得比别的花还香些。“子玉笑道:”已经占了国色,何必还要占那国香。
这香只怕是那边丁香的香。若说海棠的香,无此浓厚。他也有一种香气,是藏在花肌肤里,颜色中不肯轻易吐出,要人将花凝眸谛视,良久良久,他那一种清香自然随人的上到鼻孔中来,也不是人人闻得出来的。你不信,你就将那一枝垂下来的细细的闻闻,管保不是方才吹来的那种香气。“琴言果然走上台阶,手板一枝海棠,看了一会,又闻了一回,点头微笑道:”果然,果然!你真是细心人。
这香就像与花的颜色一样,说他不香却真有香,说他香又不像别的花香,真正恰是海棠的香。“子玉笑道:”此所谓心香,如何可以比得别的花香呢?岂有娇如海棠而云其一无香气,此真为唐安全突名花了。“二人在花下谈了一会,才进屋子坐下。子玉道:”你如今出了华府,无拘无束,所有那些愁闷都可消了。况在这个园子里,一年四季都可游玩,又有那一班长见的时来时往,比在师傅处更好了。“
琴言道:“那自然。若说在师傅处,却是第一的不好。那日点了我的戏,心里就像上法场,要杀的一样。及到上场,我心里就另作一想,把我这个身子不当作我,就当那戏上的那个人,任人看,任人笑,倒像一毫不与我相干。至下了台,露了本相,又觉抱愧了。再陪着个生人在酒度上,就觉如芒刺在背。看着他人自然得很,有说有笑,我也想学他,但那时心口都不听我使唤,也不懂得是什么缘故。
后来要到华府时,心里想不知怎么受罪。及进去了,倒也不见得怎样。惟有这片心,人总瞧不出来。就算格外待得好,究竟我当个优伶看待,供人的喜笑。
至于度香待我,还有什么说的?但我此时身虽安了,心实未安。从前在火炕里,受这些孽障,只求早死,也想不到如今还能出来。既出来了,我的心倒比从前更乱了。
戏是决意不唱,奴才也不再作,但又作什么呢?人既待得这么好,我只是愁愁闷闷,也叫人疑惑,说我不知足了。所以我此刻另有一种活路上烦闷,不是死路上的算计。这话我也没有对人讲过,只有你知我的心,所以今日告诉你。既未到十分危急,也不便视死如归。但生在世间,没有一个归着,你教我这心怎能放得开呢?“子玉连连点头道:”你虑得极是,我倒有个主意,就只怕遇不着这个人。
此时你在京里,人人知道你的出身。若到了别省地方,人家如何知道,岂不与平人一样?但是那里有这个好人,同你出京去呢?“琴言道”你怎么倒愿意我出京吗?“子玉道:”我岂愿你出京?我的心里是愿与你终身相聚,同苦同乐。
只恨我一无能力,与废人一样,还时时虑着老人家回来,或再放了外任,要带我出去。
幸而此时还未到这田地。但替你想,也不好尽为着我耽误了你一世。“琴言道:”这话也是白说的。除非候你作了官,才可提拔我。静宜说今年要考博学宏词,若考中了就好了。“子玉道:”这如何拿得定?我倒不想中博学宏词作翰林,我只想得一个外任的小官,同了你出去,我就心满意足了。“二人这一回已谈到定更时候,只见新月半窗,花枝弄影,忽听得外面子云、次贤进来。子云叫道:”
庚香在这里么?“子玉连忙答应。琴言接二人进来,一同归坐。子云道:”今日二位,真可谓畅谈衷曲了。“次贤道:”今日园中苦乐不均,我被那王胡子缠得发昏,要消这样,要消那样,据他的想头,差不多把他带来的东西都消在这里才好。“子云道:”老王的胡子越发长了。其实这个人,倒也不讨人嫌,就是利心过于重些。《古今图书集成》我虽有一部,这个也只好我们留下罢。这部书也不过如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留他住两天,倒要看看他扶乩的本事,是哄人的不是。“子玉道:”他会扶乩么?“次贤道:”他说去年在岳阳楼,遇着个道士传授他。据他说,灵验得很,并不是哄人。“子玉道:”几时请他来扶乩,我好看看。“子云道:”我留他住下就是为此。要不然,就是明日,我们把几位相好的都请来。那金吉甫我也往还过了,人极风雅,明日一并请来,结个仙缘罢。“
子玉笑道:“我是必来的。”子云道:“既如此,就是明日辰刻毕集,此时就叫人去知会。”一面吩咐家人到各处去了。子云道:“今日月光不足,辜负名花,叫把那像生花灯点上几盏来,挂在树上。”家童忙到厢房内,开了柜子,取出十二盏海棠灯,是用通草作成。花朵中点了小白蜡,挂起来十分好看。子云道:“对此好花,也须小饮几杯,况庚香也来久了。”子玉道:“可不必了,时候不早,要回去了。”
子云道:“略饮数杯,领领玉侬的情。”吩咐随便拿几样果菜来。当下四人小酌了一回,已经二更,子玉告辞,子云又属明日务必早到,子玉答应而别。
次日清晨,告禀颜夫人,要去看扶乩,并要问问自己前程。
颜夫人是从没有阻过他的。子玉到了辰刻,因是仙坛,衣冠而去。是日一早,屈道生同金吉甫先到,随后颜仲清、刘文泽、王恂一齐都来了,子玉到了,各人与吉甫相见,叙了些彼此仰慕的话。只有史南湘、田春航在场中未来。相公们到的是宝珠、蕙芳、素兰、玉林、漱芳、兰保、桂保、春喜、琪官、连琴言刚是十人。
王胡子过来,也与诸人叙礼,他却都是认识的,与屈道生更是多年相好。王胡子道:“今日人多,仙坛要设个宽绰的地方才好。”子云道:“我估量着人多,已经叫人在含万楼上铺设了。”又笑问王胡子道:“你是主坛的法师,请教你,今日是吃斋呢,还是吃荤?”王胡子笑道:“神仙也是吃肉的,共不用葱蒜五荤罢。”子云道:“这很好,我们菜里本不用葱蒜的。”于是吩咐摆早饭,吃了好上坛。计算人数共是十九位,就在次贤处摆了三桌。吃毕,才到午初。子云先上楼去,看看铺设,遂命人请众位上楼。
王胡子看那楼中,好不精致,是五大间,却分作五处,两面开窗,中设了仙坛。看不尽玉壶宝鼎,古画奇书,王胡子自忖一生贩买古董,从未见过这些好的。
凭栏眺望,犹如身在蓬莱。想扬州盐商家那些花园,也算精工的了,如何比得上这里?再如平山堂、虹园也不能仿佛。至于候石翁的起凤园,更不必提了。
这边子云取出商彝、周□、汉鼎、秦盘,斟上百花酿,焚了百和香,中铺上一盘净沙,摆了一个仙乩。大家下楼冠带,□漱已毕,重亲上楼。
王胡子上前虔诚默祷,一连叩了九个头。先焚了一通风符,次云符,又鹤符。
候了约有半刻时候,要请两位仙童扶乩,便点了玉林、漱芳,二人扶上。又有半刻工夫,不见运动,王胡子又磕了头,再焚个催符。玉林、漱芳呆呆的扶着,见那乩像有些动,玉林把手一拨,便旋转起来,满盘走了一回,画了无数的圈子。
玉林疑是漱芳,漱芳疑是玉林,两人对着微笑。那乩画了一回,略停一停,忽又运动,上下往来,成了两个字。
王胡子将笔写了,子云等就在两边看时,分明是“珠珍”两字。
后又一连写了五个是“为辇玉为轮”。再看又写了七个王,胡子一一记了,已得两句七言诗。众人点头,暗暗称奇。又见运动得更快了。斜斜的两行,写得甚草。王胡子却认得,写了出来是:珍珠为辇玉为轮,去请瑶台绛阙真。
朱鸟窗前问阿母,碧桃花树几千春。
原来是首降坛诗。众人知是女仙,越加敬谨。复又写出数语道:“吾仙杜兰香奉金母命,至东海蓬莱仙阙,邀请碧霞仙府神君,便道来游。王髯有何疑问?”
王胡子连忙下了拜,来问道:“那位要问,就请祷告,好待上仙判断。”众人心上都没有事,不过来看热闹的。及王胡子问时,你推我,我推你,没有一个肯上前。子云忍不住笑道:“既诸位没有问的事,我要问一个人。”就叫:“玉侬,你来跪下。默祷默祷,请上仙判判你的终身,后来如何?”琴言原想自己问问,不好抢先上来,今见子云叫他,即便上前跪下,叩头默祷了一回。只见乩上运动,已写了两三行。琴言起来,站在王胡子背后,看他写出,也是首七绝,道:薄命红颜最可怜,杜鹃啼血自年年。
再生不记前生事,父子相逢各惘然。
众人看了,不解其意,有的还在细细推求。但第四句总解不出来,琴言只是发怔。王胡子道:“你再祷告祷告,求个注解。”琴言又祷告了,乩上又判了四句是:前世之因,今生之果。
杜郎且退,屈翁上前。
屈道生听了,恭恭敬敬,上前叩拜,站立在旁。乩上又判了一首诗,王胡子录出,众人看是:可怜一死因娇女,三绝曾传郑广文。
后日莫愁湖上去,莲花香绕女郎坟。
又判道:“汝前生为江宁府推官,杜郎为汝娇女,十五夭亡,汝伤悼成疾而殁。七十七年前事也。前因具在,后果将成。”
子云看了,不禁笑道:“据上仙所判,玉侬前世,竟是道翁的女公子了。”
琴言不觉红晕了两颊,道生也觉奇异,欲要再问时,见乩又动起来,写道:“吾去也,坡仙来。”写罢,寂然不动。
道生与琴言拜送了杜兰仙,重新焚香换酒,众名士一齐下拜,换了琪官、春喜上来扶乩。道生道:“今日坡仙必有佳作,我们当□漱恭读。”只见乩上写道:翩翩裙屐佳公子,舞席歌场日终始。
兴似春山再展云,情如秋浦长流水。
众人看了,都欣欣然说道:“坡仙要作长古了。”子云叫人取了一幅白绢笺,研好了墨,请道生另写。只见乩上又写道:梅花一枝开春先,瑶琴三尺弹?{ 弦。
红愁绿怨泪沾袖,明月一年几度圆。
道生写了。仲清对金粟道:“这四句像是说庚香与玉侬的。”
金粟点头。子玉看了,分明一个梅字,一个琴字,也知道是说他们二人的,心里又想道:“难道坡仙今日要将这十九个人全写入诗内么?”子云与诸人也都看了,蕙芳呆呆的看着乩盘,只见道生又照着乩上写了四句是:春江水涨轻航出,蕙质兰心人第一。
大贾空存惜玉心,分香浪费金条脱。
蕙芳看了两句,喜动颜色,及看到“分香浪费金条脱”,不觉脸上又微泛红潮,怕人题起潘三的故事。止有道生不懂,吟哦了几遍。众人心里想道:“怎么这些事神仙都会知道?这也奇极了!”各各骇异。又见写道:名园公子人中英,于彼于此俱有情。
珠辉宝气联星斗,金光灿烂云霞明。
道生写了,对着子云、吉甫道:“这像是说你们二位呢。”
子云、吉甫俱说“渐愧!惭愧!”宝珠看了,也知道带着他,且与吉甫相联,心甚喜欢。只见又写道:石崇王恺人争羡,世德勋门荷天眷。
只惜豪华怒□琴,明珠减价珊瑚贱。
仲清道:“这不消说是华公子。”子云道:“竟连前日的事,都说出来了。
你知道明珠、珊瑚的故事么?“仲清道:”我不知这句的故事。“文泽道:”
明珠是他有十婢,皆以珠字为名,这珊瑚就是林珊枝了。“又看写的是:冲寒一鹤云中来,知尔磊落非凡材。
依刘暂作王粲计,剑气闪烁凌风雷。
子云道:“此是剑潭无疑了。”又见写道:更有清才萧颖士,漱芳六艺精文史。
闲云不肯出山来,赋价曾高洛阳纸。
道生道:“这位是静宜了。”漱芳看见第二句,心中暗喜神仙赞静宜,也带着他的名字,可谓附尾了。一面看写的道:酒狂词客何纷纷,眼底直欲空人群。
举杯渴酌洞庭水,掉头笑看吴山云。
文泽道:“这必是竹君、卓然二公了。”众人说道:“正是的,怎么把他二人写得如此活跳,真非仙笔不能。”又见写道:刘晨子晋求仙去,十丈红尘阻前路。
均是龙华会上人,名场同日欣知遇。
次贤道:“这是前舟、庸庵了。”众人说是。王恂道:“我们这些人都说完了,看以后还说谁。”只见又写道:清芬竟体是兰香,王树琪花列两行。
十树琼花十样锦,春风喜气满华堂。
众人道:“首句是香畹,次句是佩仙、玉艳,三句总说,末句是小梅。”子云掐指一算,名花已有了八人,只少静芳、蕊香两人了。又见写道:春兰秋桂非凡种,香色由来人所重。
尽待神仙闲品题,群花齐向天门拥。
子云道:“他们都说完了,就只有道翁先生与胡兄了。”
王胡子拈着长须,候着乩上说他。道生道:“我这老朽,恐怕未必能附诸名士名花之后,且如何能邀坡仙齿芬一粲?”只见乩上又写道:曲终又见湘江灵,蛟龙出没江涛腥。
汨罗沉冤感天帝,千百余世□明磬。
知君一生秉正直,风骨棱棱谢雕饰。
娇女含愁化玉郎,石头城下伤春色。
道生写到此处,不禁伤感起来,众人亦皆叹息。子玉道:“据两仙所云,玉侬前身的真是道翁先生前世之女,今日相见,可谓有缘。”道生听了子玉之言,不觉泪下。原来道生六十无儿,并且丧偶,孤苦一身,是以触动心事,凄然流涕,便呆呆的看着琴言,琴言也呆呆的看着道生,各有感伤之态。众人也呆呆的看他二人。忽然乩上又写道:难得名花名士兼,长歌一纸示王髯。
丙寅三月初八日,请得眉山苏子瞻。
道生写完,众人正要观看,忽见乩上又写道:“奉敕赴凌云殿撰文,不能久留,去矣!”书完寂然不动。众人一齐拜送,焚符酾酒,俱欣欣然有喜色。家童收拾了仙坛,大家就在楼中坐下,又将仙诗同读了两遍。
子云吩咐家人在承荫堂摆了四桌盛席,便对众人道:“今日我有一言,上承仙命,下合人心,成了前因后果。两仙乩上俱判玉侬为道翁前生娇女。现在道翁无子,玉侬无父,我欲成此仙缘,要请道翁收玉侬为义子。玉侬虽失足于前,未尝不可立身于后,想先生决不以世俗之见论人。未识玉侬之意如何?而诸公以弟之言为然否?”道生尚未回言,子玉喜动颜色,即道:“玉侬若得道翁先生栽培,真是精金入冶,美玉成器。只求道翁不以寒微为鄙,玉侬岂有不愿之理?”次贤与吉甫等都赞成道:“这是极好的事,大约今日合当父子相逢,不然杜兰仙何以特判出来,又单叫道翁上前,说明前因后果,不是也要撮合这件事么?可见数已前定。”子云接口道:“可勿三思,请到承荫堂一拜就算了。”道生想道:“我看着琴言虽系优伶,却无半点习气,度香早说过他多少好处。况我也见过他好几次,竟是毫无訾议的。若以为义子,倒是个千里驹。况他天姿颖悟,略一指点,便可有成。而且两次仙乩,都说前生是我的女儿,自然他也会天性相亲。”主意已定,便道:“恐福薄老人,未必能有此佳儿。”众人皆笑说:“先生太谦了。”
琴言想道:“两次神仙特为我判出前因后果,我看这位屈老先生,真是天下第一等人品,得他教训,也不枉了一世。况前世又是父女。但我断没有自己开口求人为父的理。”既而听见子云之言,又测度子玉之意,众人竭力赞成,道生一口应允,便也满心欢喜。
但终是面嫩,答应不来,红泛桃花,低头不语。子云道:“玉侬,你怎么样?
道翁是极愿意的了。况你们前生原系父女,今世自然天性未离,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何妨答应,有什么害羞处说不出来的?“琴言目视子云,将头点了一点。
子云哈哈大笑道:“愿意了,愿意了!这也不是轻易遇得着的。”就让众人到承荫堂,铺了红毡,次贤、子云扶道生坐了,文泽、仲清拉过琴言来拜了八拜,道生受了。
众人称贺已毕,道生又谢了子云,便说道:“弟是狐苦一身,并无家小,既承诸公雅爱作成,认为父子。但我比不得那有子嗣的人,单只挂个名儿。我既认了他,自就与亲生的一样,要教训他,并且要随着我去,不知他心上何如?”子云听了,略一踌躇,即问琴言道:“这事要你自己作主意,旁人难以应答的。”
琴言道:“这个自然,我又没有父母,岂有不追随的道理?”子云赞了一声“好”。
子玉听到此,未免有些伤悲,然也无可奈何,况从此琴言入了正路,故也喜多悲少。在琴言彻底一想,非但不悲,而且极乐。道生便叫过琴言来,说道:“从今以后,须要改去本来面目,也不应常到外边,在我寓里读书习字。出京日期也近了,你的名姓是都要改的,如今就依我的姓,改名为勤先,留你一个琴字在内,号就是琴仙。”众人都说:“改得甚好。”琴言府首听训。子云与子玉见了这个光景,颇觉凄然,以后就要另样相待,正是从此“萧郎是路人”了。
子云便请入席。第一席是道生、子玉、吉甫、王胡子、琴言,二席是仲清、文泽、王恂、子云、次贤,九个名旦分为两桌,各自叙齿坐了三、四两席。琴言坐在下手,拘拘谨谨,也不举箸,甚觉可怜。倒是道生体恤他,道:“凡遇热闹场中,当言的即言,也不必过于拘谨,但存着个后辈的分寸就是了。”
道生喝了几杯酒,便与子玉、吉甫、王胡子谈些闲话。王胡子道:“屈老先生,晚生这个请仙的本事如何?你说我是赚人么?”道生笑道:“今日之事却真稀奇,若不是我亲眼见的,亲手写的,凭谁告诉我,我也不信。”又道:“胡兄,你往常请仙,也有这么灵异么?”胡子道:“今年过扬州时,在一个盐商家扶乩,请的什么杨少师,写了一长篇,把他家闺门里的事都写出来了,吓得那主人家磕头如捣蒜的哀求,方才没有写完。第二次就要算今日了。往常请时,却没有这么灵异。”子云笑道:“今日说我们的诗中,也有两句说着隐情,不过谑而未虐。”
蕙芳咳嗽一声,惹得各席都笑了。道生也笑道:“我也略猜着此,但不知是怎样个始末,何妨与我说明?”子云道:“我要说,又怕有人不依,我不说罢。”
玉林对漱芳说道:“起初乩动的时候,我总当着你的手动,我想把我的手不动,教你写不成。后来,不由得我的手也跟着动起来了。”漱芳道:“可不是,我先也打量是你作诡,及至写了一句诗,我还疑感是作出来的,后来才知不是了。”
春喜道:“我们扶的时候手要不动,那乩自己就会跳起来,比你们头一回还动得快。”
琪官道:“这神仙也不知怎么来的,就这样快,就像在这园子里一样,真是心动神知了。”兰保道:“那杜兰仙与玉侬同姓,所以关切得很,把他的前事都说出来了,总成了这件好事。”
宝珠道:“我们前生,就不知道是什么人转生的。吉甫说他也会请,我要看看,总未遇巧。”素兰笑道:“你的前生不是说是个尼姑呢?”宝珠不觉得脸一红,笑道:“你怎么知道?”
素兰道:“我听见你自己说的。”宝珠笑道:“我竟忘记了。”
因远远的看着吉甫一笑,大家也不觉笑了。
道生来了一天,便要早回,对琴言道:“明日我着人来接你罢。”子云道:“先生何不搬来,那寓里有甚好处?”道生道:“这个最妙。我心上不好讲,又要搅扰。我还要细细把你的园子逛一逛呢!”诸名士道:“若得道翁先生住在园里,更有趣了。”次贤道:“前年园亭成后,一切布置倒也罢了。只有一样,各处的联匾,都是草创时定的。后来改造起来,往往有些不合适了。且书字撰句,就是我们二人,并无第三人斟酌。
至今日看去,似觉草草。昨日我与度香商量,尚须添的添,换的换,非道翁及诸兄手笔不可。“仲清道:”我们究竟还没有逛到。须尽一日之兴,游到了,方可拟题。“子云道:”含万楼下,我想刻一篇怡园序,要借重道翁。明日搬来,第一就要请教这篇序。“次贤笑道:”他还没有搬进来,你倒先索房租了。“说得众人大笑。道生约定明日即移过来,与琴言同祝以后琴言就改了姓屈,称为屈勤先,人叫他号是琴仙,不叫琴言了,看官须自记明。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