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能看到的景色仅有无边无际的暴雪冽霜,极度恶劣的环境与覆满天际的阴霾,甚至让人难以分清昼夜的更替。年幼的赤眸狼人躬下身子,边躲避着寒风呼啸与徘徊的魔兽,边循着尚未被风雪完全掩盖的血迹找到先前的地方。
他的名字叫亚诺,出生在风雪之中,也注定会在寒冷中死去。父母教导他杀戮与掠夺的本领,让争抢成为他生命之中的一部分,他却一直对此懵懵懂懂。
直到他真正地目睹父母为了抢夺食物,将另一对狼人的喉咙撕裂,直至他们的身躯完全无法动弹,血液相互交汇到一起,亚诺才真正地意识到何为“掠夺”。
掠夺是无比稀松平常的事情,假使你无法战胜强大的猎物,那就去从其他的猎人手中抢夺……假使他没有鬼使神差地与父母分开而后折返,也许他也只是会抱着这个理念,一直掠夺着活下去也说不定。
“……有其他人的声音?他们还活着吗?”
亚诺抬起头来,察觉到有什么并非魔兽吼声的声响夹杂在狂乱的风雪之中,释然的感觉也让他年幼心灵中的负罪感抵消不少。他向血迹蔓延的方向继续走去,意图窥探到那两名成年的狼人仍苟延残喘着,休息过后便能离开。
然而,当亚诺能够准确分辨出声音的性质过后,他的身体又如外界的冰雪般凝固了起来。
他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泣声,而后看到了风雪中另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甚至还要小上些许的狼人跪在两具尸体前,试图将他们唤醒——一切也理所当然地只是徒劳。
他的心灵,被某种东西紧抓着。
亚诺未曾怪罪过自己的父母,他知道父母所争抢到手的食物,只是为了让他不会忍饥挨饿。于是内疚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成为他以后挥之不去的噩梦。赤眸的狼孩子只敢畏缩在一块岩石之后,他没有勇气踏上前去,更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他只是看着似乎会随时倒下的那名狼人将双亲的尸体掩盖起来,颤颤巍巍地离去。
从此之后的每一天,他磨练着战斗的技巧,锻炼出强健的体魄,心中却始终只有那个孩子崩溃哭泣的形象。他意识到,必须要在罪恶感让他崩溃之前,又或者是在那个失去唯一依靠的孩子饿死或是冻死前做些什么。
“……那么,我就去狩猎吧。只要让他不会缺少吃的东西,就算是赎罪了。”
显然,他低估了魔兽的实力,纵然未来的他再怎么强大,现在身为孩童的亚诺也被一只比自己大上几倍的普通魔兽险些杀死。魔兽的利爪刮过他的身躯,鲜血顿时从撕裂开来的伤口中涌出,其中一次爪尖直逼他的左眼,险些就要让他彻底失明。
最后的结局是两败俱伤,巨大的魔兽被亚诺的牙与爪勾出无数伤痕,亚诺也早已因为失血过多精疲力尽,哪一方能先站起来,就能轻易夺走另一方的性命……
但是,他实在是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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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好痛啊……我还活着吗?”
酸痛、刺痛、阵痛,几乎所有的痛感都一并在亚诺身上涌现,将他从晕眩的状态中强行唤醒。眼前不再是无尽的苍白,取而代之的是洞穴岩壁的黑色,一侧细碎的木块上燃着微弱颓靡的火苗,成为周围的唯一光源。他挣扎着起身,疼痛却让他连爪指的移动都难以达成,只能转动赤色的眼珠观察自己与周围。
身体上的伤痕涂满了稀薄的绿色汁液,让开裂的伤口不再涌出血液,以缓慢的速度愈合起来。洞穴的另一端放置着骨骸与新鲜的肉,血腥味勾起的饥饿感对抗着亚诺体内的疲惫,驱使他想要起身去啃食。
“咳咳…居然活下来了啊,我还是太高估自己了……看起来我还没到该死的时候。”
——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醒了的话,就站起身来;能走路的话,把你的猎物带回去。”
“原来有人啊,早点说话嘛!”
耳畔传来的冰冷音调也足以让讨厌冷清的亚诺兴奋起来,现在的他也休息到了起码能够起身的程度,于是双肘一撑便挺立起了上半身,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啊。”
与亚诺年纪相仿的狼人正看着他,金色的眼眸如同一潭死水,明示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图。对方的手中攥着一把草药,挤压出绿色的汁液,似乎和亚诺身上的疗伤药是同一种物质。“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还真是不自量力,我这里存着的止血草用了大半才把你救回来,这东西在雪堆里可不好找……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不,没有!总之……谢谢你啦!”
愧疚与感激的情绪一同涌出,最后还是没能让亚诺说出真实的感受。他作出假装毫不在意的笑容,想要让面前的救命恩人也同样能被自己的情绪感染。“呃,对了!我叫亚诺,既然你帮了我,那你就是我的恩人了!这些肉都给你吧,以后要帮忙的话也可以来聚落找我!”
“……有够大大咧咧的,像你这种人带着食物到处走,一会就会被杀掉的吧。”悠尔塔的行为并没有按照亚诺的预料一般,他退后了半步,对于亚诺的行为只是露出了厌恶的神色。“我才不要你的东西,聚落的人也没多少好家伙。我靠枯草和雪水也能活下去,你还是带上你的猎物回去吧。”
“但、但是!”没有想到自己的计划被全盘拒绝,亚诺先是慌乱了一会,随即继续坚持着自己的想法。每当他前进一步,悠尔塔就会往后退去一步,他的心也会同样抽痛一瞬。“我只是想给你些东西作为报答而已,收下不是更好吗!”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执拗,我最讨厌你们这些人,自己活下去才是最优先要考虑——”
“——那你又为什么要救我!把我抛在一边,把食物带回来不是更好吗!”
亚诺几乎是把这句话吼了出来,狼嚎在山洞中回响开来,直至声音完全消失。死一般的寂静在两人间悄然弥漫,在亚诺发现对方已经被自己逼到了洞穴的尽头时,他才反应过来先前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我不是……”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在我死去而已。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了吗?”金色的眼眸之中,泛出了绝望与悲恸。而在亚诺的解读之下,那些负面感情甚至还粘连着连绵不断分恨意。“带上你的东西,给我离开这里。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们还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我只是……可恶,你是在小瞧我吗!我怎么可能会对救命恩人下手啊!我不仅要把东西留下来,以后我还要天天带东西来!”
人们常说虚张声势是掩盖真实情感的常用手段,对于狼人来说也应当一样。亚诺双爪叉腰,假意营造的怒气几乎要把他自己也给骗到。“什么没有好家伙,既然如此,那我以后就来当你的好人了!之后就好好看着吧!”
亚诺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转身就向着雪幕层叠的洞口奔去,好让对方看不到自己此时的表情。洞穴之中重新回到最开始的安宁,金眸的狼人只是瞥了眼一侧的食物,只是把它们放在了本来的位置,重新缩回到火焰熄灭的极暗之中。
“……不要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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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还在里面吧,我又拿吃的来了,这次的量可够你吃好几天的!”
经历过第一次的生死搏杀,亚诺迅速掌握了该如何制服并杀死魔兽的技巧,先天禀赋在引领他前往更高的境界,他甚至开始痴迷在魔兽的躯体上留下皮肉撕裂的痕迹……就像是自己已然结痂,永久留下的疤痕。
他把食物的一半交付给了父母,并没有解释自己身上疤痕的来源,而他们也没有进一步的追问。剩下的部分留给洞穴中隐藏的白狼,尽管这很可能只是一次徒劳的行动。
亚诺走进洞穴,看见之前留下的肉近乎是维持着原装,极寒的天气让生肉几乎不存在变质的可能,而且也没有任何被移动、切割过的痕迹。“你还真是浪费食物啊……还、还在吗?”
没有回应。
亚诺第一次体验到背脊发凉的感觉,恐慌的情绪在悄然滋生着。“喂,你不至于把自己饿死也不吃上次我带的东西吧……上次是我不好,所以至少要让我道歉啊……”
“……你在这里干什么?”
“哇啊!”
亚诺并没有预料到声音会在自己的身后出现,转过身去的时候面上仍带着被吓到的神情。金眸的幼年狼人依旧是最初淡漠到可谓毫无生气的神色,手里提着块还粘连着肉碎的兽骨。“我说过不要再来了吧,还是这次想把上次的肉拿回去?”
“不要吓我啊……而且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才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家伙!”
亚诺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对上手里染上血腥的白骨,开口问道:“还有,你手里的是?”
“捡来的食物而已,我跟你不同,没有你那种敢直接跟魔兽硬碰硬的实力跟胆量,只能捡一些剩下的骨头度日。”他的语气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讲述的悲惨事迹并不在自己的身上。“……你想要抢走它吗?”
“所以我说了——”
对方将骨头藏在了自己的怀中,咧着犬齿,摆出了毫无实质威慑的攻击姿态。亚诺的话音戛然而止,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对方,甚至连该说些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你这家伙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半晌过后,亚诺才把自己带来的食物随手甩在一旁,故意摆出毫不在意的表情。“那我今晚就留下来好了,等你愿意不折磨自己好好吃饱,我再离开。”
“……”
金眸狼人没有再说什么,一个人向着深处的角落侧身坐下,将手爪中的残羹冷饭细细咀嚼,白骨上仅存的血肉也迅速无影无踪。亚诺快要压抑不住心中的苦涩,但也只是坐在对方的一侧,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很冷吗?”
亚诺看着对方不时发抖颤动的身躯,开口问了一句。“如果怕冷的话,可以靠在我旁边坐,相互取暖哦。”
果不其然,亚诺唯一的收获只有对方充斥着敌意的目光。于是他拍了拍胸脯,向对方敞开双手,尽量露出自然的笑容:“来嘛,这跟食物又没有关系!要是觉得我对你有什么威胁,这个位置也可以直接咬断我的喉咙!”
金眸的狼人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站立起身,走到亚诺的身前。冷淡到厌恶的视线,几乎能让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啊……”
然后,亚诺只是迎着对方的目光对视过去,坦诚地笑道。“因为你是我的恩人,我想要让你开心起来!就是这样!”
……也许,不仅仅只是报恩,但亚诺还是没有勇气将另一个理由说出来。没等对方回答或是作出反应,他径直站起身来,将金眸的狼人抱到怀中,好让他看不到自己面上随时可能浮现的心虚。
无论是食物的充足还是长期以来的锻炼,都让亚诺的躯体比瘦弱的金眸狼人强健不少,体温也自然高上些许。对方在亚诺的怀中挣扎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无畏的举动,只用冷眼凝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亚诺,试图看穿些什么。
——这家伙真的好冷啊……无论是眼神还是身体……
“咳,咳!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啊,总不能连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清楚吧!”
“……悠尔塔。”
尽管尝试了转移话题,悠尔塔却始终没有挪动开自己的目光,让亚诺的尴尬感油然而生。
“……这样取暖,感觉好久都没体验过了。”
悠尔塔把头埋在亚诺的怀里,手爪抓住亚诺初显健壮的臂膀,让被当作软垫的亚诺有那么一刹那觉得自己的喉咙真的会被撕裂开来。亚诺咽了口唾沫,不让危机感调动起自己的本能,只能将注意完全集中在怀中的同龄人上,倾听他的诉说。
“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但既然你想这么做,我不会阻止你。”悠尔塔踮起爪尖,在亚诺的耳边道出冰棱般的话语。“但也不要觉得我现在会用好意对你,你要是打算继续白用功,那就接着做吧。”
“起码……我以后有机会,是吧?”
“……”
悠尔塔适时的沉默与停下的动作,让亚诺得出了答案。他欣悦的情绪让他把怀中的狼人抱得更紧,天真地以为对方只是觉得自己是纯粹的报恩者。
“那就说定了!以后我们朋友了!”
“……随你怎么想吧。”
也许雪原永远不会迎来消融,他从未期待过能够迎来曙光的时日。亚诺的愿望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他想要保护的只有一小部分。
而与此同时……狼的忠诚,传说中仅仅只对一人献上的忠诚,也在亚诺心中生根发芽。那个时候,他依旧想要亲自去拯救悠尔塔,希望他的感情能够倾注于自己身上。
他一直以为,现在的悠尔塔只有自己保护,也只有自己能够宝具。
“悠尔塔,今晚我也可以留下来哦~开心吗?”
“哦……你不回聚落那边吗?”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昔日的两个孩童早已长成作青年的模样,两人的身高差异却越来越明显。亚诺怀中的悠尔塔明显比起他低了一个头的身高,但二人的气质依旧同昨日,以及昨日的昨日一般,仿佛永远也不会有何变化。
“……现在的话,不回去也没有什么所谓了,牵挂着的亲人也都离开了呢。”亚诺少见地流露出了低沉的感情:并非是悲伤,而更像是感慨追思一累。他的手爪拂过悠尔塔的发丝,不再有往日大大咧咧的模样。“有时我也在想,要不要就这样一死了之比较好啊……不过果然不行啊,悠尔塔还需要我照顾嘛。”
“哼,之前喊你两声亚诺哥就得意忘形了吗。”悠尔塔依旧用着一如既往冷淡的语气应付着亚诺,对方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反而将其作为一种撒娇看待。“你怎么想都好,但是我……确实有想要活下去的目的。”
他高举起自己的狼爪,想要握住洞穴之外潜藏于狂风暴雪的某物;亚诺顺着看了过去,只能看见无尽的风雪。“……我想要让同族们不用再争斗,不用再互相抢夺食物,可以一起生活下去。”
“听起来,可真是……远大啊,但也很难实现吧。”亚诺对悠尔塔口中的未来甚至不存在一个概念,他不清楚那样的世界为何会对悠尔塔那么重要,甚至还期待着能够维系这样满目疮痍的世代。但他确实知道一点,一件很明晰的事情。“……既然那是你的愿望,我也会尽全力去支持你的。”
“因为,我希望你可以幸福。”
所以当悠尔塔在洞穴之中失踪后,他才会发了狂一般四处游荡,屠杀着任何可能藏匿或是谋害了悠尔塔的外出者,成为聚落内一时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
所以当他见到伪装过后的悠尔塔,也能突破契约的束缚,心中祷告着他的召唤者能够给予他幸福。
所以他用武力征服了族群,运用人类的知识组织了村落,又铸造一个伟大领袖的形象。
所以……他才能无怨无悔地,将自己守护的人放手,去交给另一个人守护。
垂暮的他早已看不清世界的一切,却能在他始终冰冷的脸上凝眸。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仍然在追忆着悠尔塔的笑容——他对米珊德露出的笑容。
如果我不能给予你幸福……请让我,仅仅只是成为一个赎罪之人吧。
……但如果是那样,为什么你又要握紧我的手呢?
你还真是过分啊,让我用上一生赎罪都不够吗?那么,我已经不能再给予你赎罪的事务了。
我能做的,就只有爱着你了。
那双赤色的眼眸中,停留着一个永不消逝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