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先生讲课喜欢骂人。
不是骂我们,是骂城里那些“狗屁领导”。他上课,有时候会忽然转折,谈起作为一个成年人所目睹的腌臜的事,说着说着就开骂。
“......这就叫尸位素餐!当老师讲课从来不是最累人的,最累人的永远是和他们这些猪头马面打交道,我们有困难他们从来都啥都帮不上,要我说,不变着法整你给你制造点事儿,那就烧香了。一百个人干十个人的活,三个做事,九十个喝茶看报吹牛逼拉帮结派,再特么剩下七个画大饼展望美好未来……”
“看学生考的好了,这下来得瑟了。呆个一上午,拍几张照片完了就回县城给自己贴了金了。指导工作——靠放屁,真他娘的方便。需要他们时候找不到人,踢皮球耍官腔,啊不是我们的事,啊你去找谁谁谁,啊谁让你进来的谁——(拉长音),让你进来的,现在抢功劳倒是一个一个屎壳郎似的冒出来,要点比脸不……”
“让我们花一上午配合摄像演戏,完了又嫌背景空不好看,叫两个班的孩子不上课来给他们当背景板,学生在太阳底下跑,他们在那捂个手帕打个伞。靠,咋不晒死你呢,那样还能有点贡献让大伙高兴高兴……”
我们明白,这些话不能往外瞎传,即便是狗肚子的石头也知道把油往肚子里咽,否则会给先生带来麻烦。孩子有孩子的不高兴,成年人有成年人的烦心事。既然同不喜欢当官儿的,那我们便是一条船上的兄弟。讲课也是一样,有时候有些东西,尤其是社会课历史课不能说的地方——那就关上门,我给你们偷偷讲,你们不要出去乱说——这也是那个年代独有的、老师和学生之间由尊敬和信任缔结的珍贵的默契。
最后一节课原本是自习,为了赶胖老师落下的进度,先生决定改教算数(下面唉声叹气)。
“5,除……”
“除以。”
“除以,然后后面有一个斜杠不知道是啥……”
“是不是括号?”
石头正小声跟我说黑板上写的是什么,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先生看了看表皱皱眉,开门出去。顺着虚掩的门缝,我们看到几个高年级男孩被教导主任拽着,一个个灰头土脸。先生从外面把门掩上,随后是主任慢吞吞的说话声。
“宏志班的。或许可以去偷听一下他们在说什么。”石头用胳膊肘杵了杵我。
“好主意。”我小声说,正好每周串座,我俩串到了靠近门边的位置。现在只要我慢慢下桌,再悄悄地凑上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炸响,偷听变得完全没有必要了,班里的每一个同学都可以听见先生愤怒的咆哮。
“给你们宿舍不是让你们私底下搞什么小工厂用的!”
大家立刻——包括睡得迷迷糊糊的小虎——都竖起了耳朵,兴奋地互相张望。教室的门被突然撞开,先生一脸狂怒地卷回讲台,抄起教鞭,鼻子都气歪了:“上自习。”随后跨出门去。听声音,是拎着那几个男孩往宿舍的方向去了。
怎么可能安静,他前脚走,后脚班级立刻散了架似的嗡嗡起来,纸团和橡皮在空中欢快地飞来飞去,大声地要求把自己再扔得高一些。偶尔有几个学习的孩子大喊一句“别说话了”,也只是短暂的停顿,随后又再次嗡嗡起来。在这噪杂声中,我听到那个令人不安的家伙的说话声。
“就,你们可以打我,”他说,“每人上来一下,然后我在你们里头选一个,我打他,你们在一边看着就行。”
他在桌堂里扑棱扑棱的翻了一阵,摸出半块砖头。
“玩不玩?”小虎掂着砖头。
“我玩!”黑牛道。
“加你,还有没?”
“小虎,别闹。”后桌的墩子戳了戳他的后背。
“别碰我,”小虎说,“要不我现在就削你啊?”
要出事儿,得赶紧去找龚先生。我从凳子上滑下来,从门口溜了出去。
操场上空无一人,现在是上课时间,他们肯定已经到宿舍了。听见石头呼哧呼哧地跟在后面,野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天灰蒙蒙的,几朵厚云正朝这边压来,零星有些小雨滴落在胳膊上。
跑进宿舍,看门大爷不满地冲我俩嗷嗷叫嚷,我俩没理会——只听到走廊尽头的房间传来挨揍的声音,看来就是那儿了——我和石头对视了一眼,径直跑了过去。
门开着。两个高年级学生躺在地上,抱着膝盖,双腿抬得高高的,赤裸着脚丫子,正被龚先生用条数疙瘩不要命地抽打。地上堆着两个麻袋,里面装的好像是木屑——看不清楚。墙角站着几个高矮不一的学生,小的年纪跟我们差不多——宏志班应该是混合宿舍。教导主任抱着双臂站在门边,小胡子一耸一耸,脸上有一种奇怪的得意的表情。
我俩咚咚地敲门框,胡乱敬了个礼。
“报告......呼……对不起先生……小虎有个砖头……”
“……靠。”
没等我俩说完,龚先生就像一阵风一样跑了出去。
他跑得真快,跟野狗一样刷刷穿过操场,我们还在宿舍门口的磨蹭时候他就已经眼瞅着到班级了。几秒钟后他出来了,身上背着一个嚎啕的男孩,看样子是水生。身后的娃子们大呼小叫地跟着,一群人往校医室涌去。
操场越来越暗,肯定要下大雨。
校医房外的树下,龚先生脸板得吓人。
“砖头哪儿来的。”他问道。
“捡的。”小虎回道。
“啥时候捡的?”
“来这儿头一天。”
“——你把这玩意儿在桌堂里塞了几个月?”
“没几个月。”
“——怎么能往班里带这种东西?”
“你又没说不让。”
“我没说不让——”
龚先生按着脑门半天说不出话,额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
“为什么打他。”
小虎咕嘟了一句。
“什么?”
“树立威严。”
“树立威严?”龚老师恼火地重复道,“那是不是全、全班你都要打一顿?”
“用不着,他我就没打过,”小虎用小黑手指着我,“还有那个谁,谁来着,那个小光头,叫啥来着,他叫啥来着?”他小声问我,“不知道,不知道……他那天冲我笑,但我看他也就那样,应该不是挑事,也没打。”
龚老师似乎打定主意要狠狠揍他一顿。
“既然你喜欢暴力,那我们就来暴力的。”他手中多了一捆麻绳。“把手伸出来。”
啪。小虎的手被并在一起捆住了。
“他醒了吗。”小虎道。
“可拉倒吧,你可是拿砖头照着脑袋呼,血呼滋啦的,”石头在一旁添油加醋道,“没准都打死了。”
小虎的脸僵住了,他赶紧去看先生,但后者正忙着把绳子绕过树杈没注意到。
“你帮我看看,他还没死吧……”他干巴巴地对石头说。
“咋?啊,没死,你好再去打一次?”石头生气地说。
吱嘎,吱嘎,先生开始拉绳子。小虎的双手不受控制地举高,身体一点一点离开地面,被吊在了空中。龚先生把绳子绑在树干上。石头上去扒他裤子,小虎里面没有内裤,瘦巴巴的屁股一下露了出来。
“让你欺负人。”
石头打了一下,小虎没出声。
另一边,先生拽下一根柳条,用粗大的手掌撸了几下,将枝叶抹去。
“我会抽到你永远记住。”他用柳条点着小虎的屁股。
啪。啪。啪。
伴随着三次重击,光身子像火烧一样泛起三道红色的粼子,并立刻鼓起。作为回应,虎子用虎牙紧咬着嘴唇,双腿使劲夹着,脚丫子勾了起来。他的身体随着绳子一扥一扥的,先生把小虎扯过去,大手摸了一下伤痕,似乎是在估计小虎的体能。
“你越缩越疼。”
龚先生松开手,小虎像荡秋千一样摇摆了过去。又是一声脆响。这次直接留下一道很深的伤口。柳条继续开动。
“四……五……”我听到石头在旁边小声默念。
咻——
轻飘飘的枝杈在先生的大手里仿佛是水泥钢筋,尖锐的呼啸声听得人皮子一紧,身体不由自主地缩起来。
——啪。
“……二十。”
十几道伤口横在虎子的屁股上,皮肉触目惊心的分开来,仿佛是钝刀子割过,在伤口边上打了卷。虎子双眼紧闭,身体像树叶一样伴随着抽打的余力左右摇摆。
远处天空的云团吓人地翻滚着,云里的巨龙蠢蠢欲动,准备扑到地上吃个痛快。地面变了大黑,好似深夜。操场上不断掀起沙尘,夹杂着雨星刮下来,柳树的枝条横着飞舞。
“你们!回教室。”我听到先生在狂风中大喊。
跑到平房的时候头顶传来一阵炸响,整个天空被照的白亮,伴随着由远及近的喧闹声,暴雨倾盆而至。站在教室门口向校医室望去,老师小虎迅速淹没在了白茫茫的雨帘中,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成年人冲树干挥舞手臂的虚影,虎子太小,已经看不见了。
在夏天村,这样的惩罚并不稀罕。村里的共识是,娃子越打越结实,越操越耐磨,而光着身子吊在树上可以把孩子脸皮磨厚——两条腿像蛤蟆一样夸张地分开,张牙舞爪,充分暴露下体让路过的人看个清楚,丢人丢个够——这磨厚了,就好养了。
有些人家还会加码,像黑牛家(他家在管教娃子的这一块儿公认的绝不含糊),他家娃子挨揍时除了要挨绑,还要打赤脚穿一双粉红的塑料拖鞋,脚脖子上挂着娃子自己的内裤——受戒时,鞋和内裤必须用脚丫子勾着不准掉,否则重新开始。还有脚板抹风油精,脚脖子拴狗链、绑砖头……如此种种,得益于这些训练,黑牛是班里屁股最结实,性格最大咧咧的那个,按大人的话说,这孩子皮实,没有那么敏感的自尊心。不过,这一套在成绩上并没什么效果,每次考完试不及格的人里有必然有他。有些同学会在发完成绩后去他那儿取经,提前做挨打的准备。
“你就全身放松!摊开了!像一块海绵那样!”黑牛这样说道,得意于自己也能有教人的时候,“然后使劲叫,哎,不管轻重,都要使劲叫。不然会疼得紧一倍呢!别怕丢人!大家都疼,都一样!”
不过虎子不是这么做的,实际上恰恰相反——并腿,夹胯,腚上的肉绷着,一声不吭,用全身的力气去挨打。也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啥。
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风,土,雨,泥混杂在一起,将树下的两人包裹成一团,又联结成无数细小的白刃,刮着皮,刺着眼。冷,疼,看不见。地上的泥水四散横流,在土里分出无数条水道,逐渐漫过脚面,裹上龚老师的裤子,要往裤裆那儿钻;他索性也脱了,只留一条精白的大裤衩在外头。他赤脚踩在泥水里,眯眼握住虎子的手臂,让他身体不再随风摇摆。
“冷吗?”他喊问道。
“我讨厌你。”虎子缩着脖子,昂着脑袋。
“到现在还不知错!”
“我讨厌你!凭啥就打我?他们欺负我时候你咋不说呢?我知道,”雨水划满了虎子的脸,但声音依旧很有中气,“你就向着他们,向着学习好的!就会打我!”
“靠!”龚老师恼火地一跺脚,泥点子嘣到大粗腿上,“傻吗你,这么大了咋还分不清好赖呢?”
“我膈应你!以后就不听你的,让我干啥我就不干,就不写作业,就睡觉,就打架……”
“我打死你靠——”
“你打啊!现在我打不过你,等我长大了,我——”
啪。柳条被抽断了。
垂直的雨道劈头盖脸地继续滚落,校医室的棚顶哗啦啦地作响,在房檐上滚下,在台阶上汇集成流,成了一条裹挟着淤泥的黄色河道,横冲直撞到低洼的树根旁。虎子的脚丫子被泥巴溅的脏兮兮的,又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从脑袋灌到脚背,激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时不时的紧缩一下身子,小声发出“嘶”声。因为那皮开肉绽的屁股在雨的反复冲刷下,已是浸泡得血红肿胀。
砰!一道皮带重击在烂肉上,溅得猩红的水花炸裂。龚老师卸掉了地上的腰带,重新开始了体罚。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雨点直挺挺的冲撞声剥夺了人的听觉,连鞭挞都听不真切,龚老师看不清人,只能凭感觉抽打,而虎子的态度亦让他气昏了头,鞭挞变得混乱。
砰!砰!
每一下重击都打的小虎飞起来,吊缚的绳子摇曳着,兜着圈,转得他想吐。之后的另一下重击又不知落在身体的什么地方。可能是大腿,也可能是后背,已经没了知觉,仅从哪里有水花溅射出来模糊地辨别,仿佛娃子是水做的,而这暴雨将他重新铸就。
……唔。
手冷。
全身都冷。
腿在抖。
屁股还在受罚,好像在颤动,控制不住的颤动。挺住。就现在用到你的时候,给老子挺住。
呃。又是一下。
屁股变得滚烫。像灼烧一样。比当初被蜡烛烧手臂还烫。
雨水灌进眼睛里了。
云层里什么那么亮。
是来带走那小子的家伙吗……
再多等一会……过来,看挨揍,再多看看,再多一会儿。
如果可以,让我——
啪!
“知错没,知错没,知错没……”他被拉回现实,屁股后的炙热鞭挞一刻不曾停止。
“知错没!”
他抬起头,雨水从粗眉上落下,云层似乎更亮了。
“知错没!”
太好了。
“打的好!”他在雨帘中发出怒吼,头发立了起来,“打的好!打得好!”
暴雨持续了半个钟头,当雨势渐微已是快放学了。
几个早退的高年级学生出来,他们用胳膊荡着书包,嘻嘻哈哈,瞥见这边的情形好奇地来看。
小虎双手高举,脚离地三四尺,身体不受控制地转圈儿。脸像冻果子,在日光下又青又红。裸露的小鸡鸡,黑紫的屁股,沾满泥点子的小腿,像展览一样转给周围的学生看。
几个高年级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也有今天!”
“他的小鸡鸡可真小。还在往下滴答尿呢,真垃圾……”
“嗨,龚老师你还不知道,这么打你也得尿。”
“那不是尿,是水,你看都没色儿的。”
一个学生从泥坑里捞起一根树枝,捅了捅小虎,照着黑紫的腚试探地抽了一下,声音不大,没有反应。
“他好像昏过去了。”
“不会是装死吧?”
“照着疼的地方打,照着鸡巴抽。”
那学生又小心地抽了一下,其他男孩嫌声音不够大。
“你这样肯定不疼。”
“你怕什么,又没人管。”
“就是,老师们也不喜欢这家伙。”
一个圆脸男孩上前一把攥住小虎的阴茎,一边往外拽,一边抬头瞟他。见没有反应,便摆弄着把牛子握在肉嘟嘟的掌心里,右手寻了半截柔韧的柳条,一下一下抽打。胖男孩下手没轻没重,小虎的阴茎被抽得甩来甩去。
“看着没,这才叫打。”
抽到十几下的时候,小虎的身体一个激灵,胖男孩赶紧松手。伴随着稀稀沥沥的声音,清澈的尿水断断续续地从小虎的龟头流出,浇在泥泞的土地上。
“喔哦——”几个男孩拖着长声怪叫,“尿了——”
圆脸得意地冲同伴笑笑,仿佛在炫耀自己做得好。他从书包里摸出个瓶子对着阴茎去接,另一只手不安分在小虎粉红的龟头上揉搓。
“俺一直想找人做这个来着,”他捏住虎子的脸让嘴松开个小口,把沾着尿滴的瓶口顺势塞进嘴里。几个男孩饶有兴致地看着。
“走吧……”拿着树枝的男孩有些不安,“待会老师来了。”
“没事儿。没人管他的。”
“就是。谁让他没爹没妈一天还嘚嘚瑟瑟,活该。”圆脸男孩转着瓶子,用瓶口磨小虎的嘴唇,准备倒下去。
“谁说的?”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圆脸男孩回过头,脸一下子绿了。
龚老师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手里拿着半截纱布站在门口。
“冬瓜你在干啥?”
所有人都看着圆脸,后者张大了嘴吧,傻乎乎地举起瓶子。
“这,这是……呃,水……先生,我怕他渴……”
砰。
龚老师飞起一脚,冬瓜被踹得飞出几米,脑袋重重地跌在了泥坑中,瓶子里东西倒扣在他的头上。他狼狈地侧起身子,趴水坑里不敢站起来。
“舒服了?”龚老师道。
“错了……”冬瓜讨饶道。
“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人了?”
“您别为他生气。”一个学生道。龚老师瞅了他一眼,他立刻低下了头。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收拾虎子,你们就都可以来欺负了?”
“不是!不是……”
“冬瓜,什么没爹没妈,刚才那话在哪学的?”
“……俺爹说的,”冬瓜呜噜呜噜道,嘴里呛了泥巴又不敢吐,“还有栓叔,他们在村口说话俺听见的……”
“不许再这么说。否则我听见一次踹一次!”
“是,先生……”
“你们几个也一样。”龚老师对其他男孩说道。
一阵低沉的顺从声。那个拿着树枝的男孩发现自己还在攥着,赶紧丢下。
龚老师给小虎松绑,把他从树上放下来。
“不……”小虎轻声呢喃。
“嗯?”
“打死我……”他迷蒙地环顾四周,似乎看不清东西,努力重新绷起身体。
“我能……替他死……”
龚老师的手慢了下来。校医室的屋檐角有雨水正在滴落,落到台阶上滴答。滴答。
“打死我……”
太阳出来了,灼热的白光斜射下来,操场上到处都是水洼,四下里明晃晃的格外刺眼。
“……打。”
绳子解开,小虎跌落在地上。他只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仰面躺了下去。龚老师坐在地上,笨拙地把他从泥尿中捞出来抱在膝上,那身体很小,抱起来意外地轻。
……明明这么柔软,为什么会变成那种暴戾的模样呢。
他的手触及小虎的背心,碰到里面,身体错愕地震颤了一下。
“没有人死,”他粗声粗气地说,“水生没事。”
小虎似乎松了一口气,身子松弛下来。
“我必须要这么对你——这次会,以后也会,不管你恨不恨我。你需要有一个蛮力压着,虽然我很想做你们的朋友,但必须有人做坏人。
“你要记住这次的感觉——你的没轻没重差点毁了两个人的生活。水生,还有你自己。如果你们有了什么事,我,我永远不会原谅——”
放学的铃声回荡在雨后的操场,平房那边传来学生们欢快的喧闹声。树林子里的鸟儿探出头来,充满希望地叫着。
第二天中午,我和轩逸把收来的作业送到校医院,龚老师在那里陪着两个孩子。
房外的树上拉起了一条绳子,晾着两条裤子,一件大短袖,一条小内裤。隔着窗户,我俩看到小虎趴在床上,全身只穿一件背心,闭着眼睛。他的两个腚瓣已经肿了起来,抹了一层乳白色的东西,膏药没覆盖到的地方,黑紫的伤痕依旧清晰可见;在他左边是水生的床位,水生头上缠了好几圈绷带,几乎包住了他半个脑袋,小胸口一起一伏,似乎也睡着了。
龚老师坐在虎子对面。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用一双大手不停地揉自己的脑袋,仿佛想把它揉碎一般。
“报告。”
“哦,给我吧。”他接过两摞作业,一只手就稳稳地拿住了,“先别走,我一会儿就判完了。你们直接送回班级。”
他掏出一根红钢笔,翻开红头黑面的硬纸壳夹开始批改,我们在一旁站着等,顺便偷偷欣赏小虎的光屁股。他的这个倒霉样子,平日里可是难得一见。校医院的窗户开着,时不时送进来一股暖风吹我们的肚子。屋里只有纸张翻页和朱笔批改的沙沙声。
“你看看你这一天天干的事儿,”他突然说,头也不抬,“你真想让我把你从班级赶出去吗?”
这显然是对小虎说的,但小虎还在装睡。
“上午老头子找我,想把你开了,我说这是我课上发生的事,是我的责任,再给你次机会。你这个年纪要是出去,将来就是一混子。
“你说就咱们班,你先把每个人招惹一遍,然后还指望大家对你公平对待,遇着事儿就像不了解你一样对你就事论事,从没挨过你欺负一样——靠,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
“你知不知道有人正等着看咱们的笑话,老头子偷偷告诉我,就那混账王八蛋,他昨天……”
“嗯。”小虎突然吭了一声。
“我现在知道有些事情不用打了……也知道他们不是坏的,但是有些话,我忍不了。”
“什么话?”
“没人要的孩子。”
龚老师的笔顿了一下,他眉头拧的紧紧的,似乎想揪出个人骂一顿。“别理他们,他们说没人要你就没人要啊?”
“因为确实是没人要。”
“你有人要的。”
小虎又不说话了,先生也不说话了,朱笔在纸上耐心地沙沙作响。
“一开始是村里的大人说,”小虎道,“后来他们的小孩也跟着说。有什么办法让他们不说吗?”
“在学校里我能压着,但实话?没有。你规定不了别人怎么想,但如果只会用蛮力,就会沦落到你现在这地步。你一开始为什么没找我呢?”
“那样就被人看不起,”小虎说,“别人会说,你就会告老师,就告老师。用拳头才能让别人怕你,下次他们就不敢了。”
“那他们不说了吗?”
“……没有。”
“你以后还会听到别人这么说你的。”龚老师在床边蹲下,看着小虎紧闭的眼睛,“没人要,没爹没妈,野孩子。还有更难听的,仿佛是发自内心的轻视和看不起。这些话会让你不甘心,让你被激怒。让你想狠狠的教训他们,大不了和他们同归于尽——
“言辞的刀比拳头还伤人,很多大人也会被冲昏头脑,包括我。不要听进去,让它刺不进你的心脏,你要比他们更刚强。”
“不过说归说,如果,”龚老师忽然看了我们这边一眼,“如果你能交几个朋友,知道自己并不是没人在乎没人要,你就能消化掉那种话了,学会忍耐或者是……不放在心上。”
轩逸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轻轻摇晃着头,龚老师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会对你更加严厉,”他“啪”地把作业本合上,“不准欺负同学。不准打架。我暂时先不对你在学习上做什么要求。”
说罢,他在小虎的腚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小虎哎呦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记住没?”
“你刚才说啥?”小虎倔头倔脑地说。
“欠揍。”龚老师又想拍,小虎侧过身子躲开了。“记不住也没关系,我会时刻这么提醒你的。”
他把改完的一大摞作业重重地放到我的怀里,压得我一个踉跄,随后把红笔揣进裤兜,走出了校医室。
水生扑棱地爬了起来,瞅着我们仨,没被纱布包住的那只眼睛兴奋地闪着光。
“先生打人可疼了,是不是?”
砖头事件的第二天,水生回来上课了,头上的绷带让他成了娃子们的中心,大伙儿都觉得新鲜,有事没事都去他的座位蹭。
第四天,小虎回来了,在班级做了检讨——他不知道检讨书咋写,写了满满两篇“我错了”,上去念没给大家笑死。在那个朴实的年代,在班级面前写保证书,是类似于同伴间拉钩上吊,赌咒吃屎喝尿一样严肃的存在。是把一个人的“人格”写上去的事。即便对于刚刚学会集体生活的小虎也是颇有分量。龚老师叫他站着上课(也是照顾他那屁股根本不能坐下)。
同时,我们迎来了一次大搜查,龚老师利用间操时间把每个同学的桌堂搜了一遍,找出了一大堆“违禁品”,从漫画书,零食,到打火机,弹弓,响炮,套套(?),中间请了几个娃子的家长客客气气地谈话,千恩万谢的家长们回去又是一顿收拾,那几天弄得鸡飞狗跳。
值得一提的是,石头提前得到了消息,恶作剧似的在桌堂里塞满了大鼻涕纸,诚心恶心先生,也被连带着狠狠教训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