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酒吧有些热闹。
两天前的傍晚,我看完多索雷斯事件报告书,终于忙完了一整天的工作,沿着舰桥有些狭窄的捷径走向食堂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不远处,酒吧的灯牌在闪烁着霓虹色的光亮,在角落里一向无人光顾的小店面,现在却有不少人在门口排队等待。
虽然偶尔会看到有维修部或是后勤部的干员出入那里,但比起今天的阵仗就不值一提了。对于他们来说小酌一杯可以作为辛苦一天的放松调剂,不过对我来说酒吧的存在就是可有可无的了。我很少注意这个犄角旮旯的方向,不过也正是如此我才注意到今天的人数有些和平常不太一样。
沿着金属板墙的是看上去排列有序的队伍,要说加上这样一个修饰词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急不可待,都在不住地向前探着身子,排在最前面的人还在时不时地透过玻璃门向里面看,现在看不到那人的表情,但想必应该是一副想把坐在柜台前的人抓出来的模样吧。
远远地我看不到酒吧内的情况,也不见摆在外面的小广告牌上有写任何最近的变化之类的内容,是酒吧进了什么新品类的酒吗?这么说来,在刚才的报告上也有看到过“多索雷斯盛产美酒”的记述,最近也有一位叫做龙舌兰的干员入职。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得到岛上一众干员青睐的酒,倒是让我也不禁好奇了起来。
我一向对酒都是嗤之以鼻的,且不说酒精本身的苦涩味道会让我难以下咽,作为指挥官,我所需要的是时刻都能够保持清醒的大脑,酒精这种东西便是极其危险的存在了。
不过也许今天可以尝试一下,说不定也能多了解一些新入职的干员。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龙舌兰是多索雷斯市长手下的前外交主任,虽然听苏苏洛说他会试着用笑容来糊弄过关所以不是很安全,不过越是如此,也就越有必要与他打好关系了。
我在脑袋里快速思考着为数不多的关于酒的知识,挂在门口的小小的饮品菜单上也只是写着一些很抽象的词汇,如此整理一遍之后我才意识到接下来可能困难重重,不过终是没有多余思考的时间,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到了酒吧队列的旁边。
只是我的身份过于容易引起骚动,我还没走到队伍的末尾,所有人的视线就一下子聚集到了我的身上,突然被注视的感觉实在是算不上好,我下意识地拉了一下风衣,用兜帽遮住自己的脸。
“博士也是来品尝多索雷斯的酒的吗?”
看来的确如我所想的那样,似乎就是因为新品类的酒的缘故,这里才变得和平常不太一样。不过让我感到有些惊讶的是,从多索雷斯度假归来的苏苏洛一行带回来的特产竟然在如此短时间之内就传到了岛上干员的耳朵里,这酒还能让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墙角酒吧也重新焕发出活力,我的心里也不由得变得期待起来了。
“啊是啊,品尝一下就当自己也去度过假了啊哈哈。”
笑着说出这些话的我心里却泛起了一阵苦涩,每天都被大量的工作压到喘不过气的我根本没有时间出去度假,最近的休闲活动也就只有在傍晚在露台吹夏日独有的,带着浓郁夏日风情的晚风了。
“据说多索雷斯调制酒是每天限量供应的,要是来得晚了就喝不到了。”
“居然畅销到要限量供应的程度吗…那还真是让人好奇起来了。”
排在队伍最后面的干员用着一些忧伤的语气说着,就连目光都有些暗淡下去了,而排在前面的干员们也纷纷露出了一样的表情。
真的有那么玄乎吗…这世界上真的存在喝不到就会感到抑郁的酒吗,但毕竟我也不是爱酒人士,再怎么也体会不到那种心情就是了。
走近了一些我才发现,在金属墙面上贴着一张不能被称作为海报的海报。只是用粗线条的笔写着“多索雷斯新酒限量供应中”的字样,再加上一些由简单色块拼凑在的图案,就这样构成了一张极简风格的宣传报。
“说起来博士还没尝过吧?”
“是啊,我平常都不喝酒的。”
“喔噢那博士先进去吧?”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人回过头来,带着肯定的语气对我说,紧接着我又感受到了大量的视线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这样不太好吧,你们也等了很久吧?”
“哎这算什么,博士比我们更辛苦,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不过即使是这样说,我现在还是有点游移不定,但排在队伍里的每个人都用着肯定的眼神看向我,连站在队伍最末尾的人也是一样,反倒是更加让我难以迈出自己的步子了。但他们仍然为我让了一条道出来,还纷纷地站到我的身后推着我前进。
“那…就多谢各位了。”
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就没有可以推辞的余地了,于是最后我还是接受了他们的好意。话是这么说,本来还想在排队的时候好好想想如何与外交达人聊天,现在就没有时间去思考要如何运用我不够丰富的话术了。
我摘下兜帽,推开酒吧的玻璃门,悬挂在门框上的铃铛应声响起。我下意识地站住了步子,等待服务生来为我安排座位,然后我才想到这里是在罗德岛本部的不起眼的酒吧里。
“抱歉现在没有位…诶博士?”
推开门的瞬间,明亮的橙色顶灯让我一下睁不开眼,直到听到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我才看向只有四个座位的吧台后面,那里站着的是——
“拉菲艾拉?”
站在眼前的正是由陈介绍来的,身处先前多索雷斯事件中心的拉菲艾拉。尽管因为身份特殊而受到了更加严格的审查,但最后还是加入了罗德岛,成为了我方的战力之一,行动代号则是羽毛笔。
与平日里的着装稍显不同,她并没有穿着紧身的作战服,现在身上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马甲,看起来更像是调酒师的制服那般。就在我看着她的时候,她还揉了揉自己的眼眶,然后再次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向我。
“是博士诶…!”
嗯…?
就在她喊我的时候,店里的人又一齐看向了我的方向,当我想要回避而转过头去时,又能看到贴在门框上看着里面的一众干员们。我有点想把兜帽重新戴上了,本就狭小的酒吧,现在感觉起来有些透不过气。
“啊对不起…”
有些迟钝的羽毛笔这才发现周围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了,才反应过来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哥哥…!”
她转向身后喊道,轻柔的声音又重新把店里的目光拉了回去,她的话音刚落,就从后面走出来一个留着短发的男子。
“哟,博士。”
“哦哦…。”
金发的男子向我打招呼道,但我的确还没有想好应该怎样和他对话,因此被搭话之后突然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只是简单地答应了一下。只能说是和男干员们相处还是有些难度,更何况埃内斯托,也就是龙舌兰,还只是刚刚加入不久。
“博士今天怎么来酒吧了?”
“听说多索雷斯的酒很好,于是就想来尝尝。”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那么博士想要喝些什么呢?”
“我对酒其实一窍不通…”
“没有关系,就让我来为博士介绍吧,如果喜欢谷物的味道,可以选择威士忌,尽管是烈酒,但也有很多的方法让它变得柔和。然后还有…”
“哥哥!”
“啊…嗯?”
正如传闻中的那样,看他介绍酒的类型的样子,应该是这一方面的专家了。调酒技术加上热情的性格,看样子他就是让这墙角酒吧重现活力的人吧。不过站在他身后的羽毛笔在他即将展开滔滔不绝的大论之前就打断了他,然后用着一副赌气的眼神看着龙舌兰。
“明明这种事情我也可以做的!”
“啊抱歉抱歉,毕竟是职业习惯嘛。”
兄妹俩不知觉间开始拌嘴,站着的我一下又变得有些尴尬,开始思考是不是现在就离开比较合适——当然,无论怎么想那都不合适。龙舌兰也很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继续开口说道。
“抱歉,不小心把博士晾在一旁了。”
“真是的…哥哥怎么也变迷糊了…”
也变迷糊了的意思是…?
“那么,这里就交给我,接下来就让艾拉带博士到里面去吧。”
龙舌兰向我略略低头表示歉意,额边的金发稍稍晃动,而脸上则依然挂着不变的笑容。我从思考里回过神来,目光对上的突然一瞬间,我好像理解苏苏洛为什么会在报告里那样表示担忧了。
“还有博士来的真是时候,艾拉的特别调制今天可是只剩最后一杯了。”
“特制酒?”
“哦博士没有听说吗?最近的招牌是特别调制,加入了从多索雷斯带来的酒,绝对值得一尝。”
不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
“哥哥!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啦!”
“好好~那么博士,请吧。”
龙舌兰将吧台的翻板抬起让我进去,而羽毛笔则是带着我向前走。我也暂时先收起疑惑,只是跟着她走向里面。我不会忘记的是,当我走进吧台向门后走去的时候,用余光看到——吧台上的酒客露出了一丝失落的表情,与龙舌兰一直带着的灿烂表情完全相反。
啊真是抱歉了各位,我是说还在外面排队的各位。
酒吧的店面很小,从整个吧台空间只有四个座位就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点,不过在有些狭窄的门后,却另有一片天地。看上去是最近才翻修过,整洁的墙面也是新刷的,明亮的顶灯照在深色的木制家具上别有一种令人沉静的感觉。大概是因为酒的进货渠道比较复杂,现在酒架上只是零零散散地摆着几瓶我叫不出名字的酒。
酒架的正前方摆着一张横桌,上面还摆着一些我一样叫不出名字来的调酒工具。凳子也看起来与外面吧台的不太一样,在木质的高脚凳上还铺着一张软垫。如此一看,这里的氛围就像是常有的贵宾室的感觉,尽管这里应该只是作为存放酒类和休息的地方。
唯独不好的地方就是这里太小了,要是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我肯定会喘不过气来。羽毛笔轻轻地把门推上之后,无论是龙舌兰健谈地解说酒的品类,还是酒客们饮酒谈笑的声音,就都被隔在了外面,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
变成现在这样,倒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安心了下来。
“哥哥真是的,用完都不收拾一下…博士等一下哦。”
她看到桌台上零散的工具,有些慌张地跑到前面去,开始收拾起杯子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她把龙舌兰叫出来了所以才没能收拾吧…再往下想其实是因为我突然来了酒吧所以才变成了要把龙舌兰叫出来的情况。所以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我的身份比较特殊吧。
“啊…好。”
我挠了挠头,一下子不太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她撩起袖子,把金属的杯子和瓶瓶罐罐,用来盛酒的玻璃杯都收拾到到一旁的水槽里,然后拿起抹布来来回回地擦拭起桌面来。等到擦干净之后,她用手背轻轻地把垂下来的头发撩到一旁,然后拧开水龙头开始清洗起用具来。
她格外认真地清洗着杯子,而我却一下子看她看到入迷。即便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房间里也没有别的东西能够吸引我的注意力,于是我索性继续看着她把杯子倒扣过来放在金属漏网上沥水,用毛布交替着擦拭掉手腕上的水珠,看她从柜子里又取了一套用具出来。
“博士,久等啦。”
终于完成了准备工作之后,她抬起头来,用着充满活力的微笑看着我,邀请我入座。我也顺应地把高脚凳拉开,然后坐了上去。
“那么博士,今天想要喝点什么呢?”
她从桌下取出一张明显更加精致的饮品菜单,然后递到我的面前。她看起来格外有活力,与在训练室里迷迷糊糊的反应不太一样,我拿起菜单阅读起来,尽管那上面写着的依然是有些抽象的词汇,让我一下子难以想象会是什么味道。
“嗯,我对酒也不算很熟悉…”
我看着菜单,突然注意到上面有些不太一样的东西。虽然我对酒不是那么了解,但上面列着的每一款酒的名字我都从未听说过。若是第一次尝试我倒是想试试看耳熟能详的酒类,但像是水割威士忌这类即使没喝过也该在哪有所耳闻的酒类都不在其中。
更加引起了我注意的是,在菜单右侧的空白处,还写着“水月”二字。
“嗯?这个水月是…?”
毕竟同期一起来到罗德岛的干员里也有一个来自东国叫作水月的男孩子,不由得就让我开始思考起这两个之间的关系。
“喔这个啊,是一款混合了蓝柑汁、伏特加还有利口酒的鸡尾酒哦,再加上两滴奶酒就可以做出水母的样子,总的来说口味比较甜,但还是不太适合没接触过酒的人喝的东西喔。”
果然兄妹俩对于酒的知识果然很丰富,听她的描述,我大概想象到了白色的水母漂浮在蓝色酒水中的样子,我也大概明白了为什么称之为是水月的缘故。
“对啦,这个是特别为水月干员定制的酒哦,虽然他好像还没到可以喝酒的年纪…
“喔喔,不愧是调酒师。”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哦~”
听到我的夸赞,她露出有些骄傲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来,然后探出身子伸出手指,一边滑过菜单上的酒品名字,一边为我说明这些酒的来历。
“比如这个~玻利瓦尔汽酒,是用了玻利瓦尔产的青柠柑橘和草莓,再倒入红酒、橙汁和气泡水,就会有葡萄酒的芬芳,还有水果的浓郁香气。虽然来到罗德岛之后就没有当地的水果用啦,不过风味还是很棒的哦。”
“还有这个多索雷斯日出,是用多索雷斯本地产的酒、橙汁、石榴汁和啤酒混合在一起组成的,成品的颜色就和多索雷斯的日出一模一样哦!”
“那如果换成龙门的酒,是不是也可以做出龙门日出之类的?”
“嗯…那也要看龙门的酒是怎么样的特性啦。”
她开始饶有兴趣地讲起来,我一边听着一边默默点头。虽然我对酒的知识一窍不通,但听她讲这个倒是意外地感到有趣。
“嗯?这张菜单上的都是拉菲艾拉的作品吗?”
“博士也叫我艾拉就好了啦…”
“哦哦…那这张菜单上的都是艾拉的作品吗?”
我突然意识到这枚菜单最与众不同的地方,然后突然地抬起头来,一下就看到她凑近的身体,还有微微泛红的脸颊。虽然我没做什么,但如此近的距离依然让我有些不太适应,我下意识地就撇过视线,向后撤回身子。
“也不是啦…有一些是哥哥教我的,比如多索雷斯日出,后来学会了之后就写进了菜单里面。”
“——我也是有在好好学习调酒的哦!”
她顿了一顿,然后又补充了一句。确实如此,若是这家店里有两位调酒师,兄妹俩之间存在竞争关系也很正常,大概酒客们平日里也会对他们的调酒技艺评论一番的吧。
“嗯呐,那么让我想想…今天就…”
不遗余力地肯定才是现在最好的做法,于是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看着她脸上继续露出骄傲与不好意思的笑容,就连眼睛都已经眯成了一条缝。
“对啦博士,让我给博士做一杯独特的饮料吧!”
“哦?”
她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那样,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然后转过身去开始查视酒架上摆放着的酒瓶,然后又像是敲定了主意那般转过头来,跃跃欲试地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好…当然。”
“唔不过要怎么做才好呢…”
沐浴着少女如此灼热的目光,面前是不可能有回绝之类的选项的。只是在我有些干脆地接受了之后,她歪了歪头开始自言自语起来,看上去像是很努力地在思考要怎么制作那样。
“博士想喝点平常的味道还是不一样的味道呢?”
“嗯…也不用很特别,就一般的就好?”
但我是真的不懂调制酒,所以无论是说平常的味道还是不一样的味道,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
“总之就全部交给你来决定就好。”
“嘿嘿…这样吗…那我知道了!”
她有些害羞地低了一下头,又像是拿定了主意那般,眼神开始变得闪闪发亮,然后她就开始捣鼓起已经准备好的调酒工具。
我看着她从一旁的冰柜里夹出一块晶莹剔透的冰,然后放到倒锥形的玻璃杯里。紧接着左手持着小小的金属器皿,右手拿起带着细长管口的酒瓶向里面倒酒,不过手势与自己平常拿瓶子的时候不太一样,握住瓶口的方向是相反的,看起来就是个有些吃力的动作。
紧接着她取出一个柠檬对半切开,用挤压的工具把柠檬汁全部挤到金属容器里,再倒入了一些看起来像是糖浆一样的液体,最后往里面放入了大量的冰块,扣上了盖子。她站直身子,把手臂举到眼睛的高度,注视着杯子的方向,再用两只手紧紧地扣住金属容器,开始摇晃起瓶身来。
她弯曲的手臂很快地上下摆动着,而她的手腕则是更快地甩动着手里的杯子,冰块和液体碰撞在金属的瓶身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手摇晃着,不知觉间自己也开始模仿她的动作,然后在注意到自己协调性不够的时候默默地停了下来。
在摇晃了有一会儿之后,她慢慢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略微地侧了一下头把有些凌乱的发丝甩到一个方向去。她拧开金属的盖子,优雅地把瓶身向下一转,对准杯子再提起手臂轻轻地摇晃,紧接着又一次听到冰块碰撞的声音,看到半透明的液体呈现出溪流的样子,渐渐地漫过杯子里冰块的一半。突然我好像也能明白调酒的美妙之处在哪了。
她取出一罐气泡水,沿着杯口缓缓地倒入,很快就看到杯子的上下层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渐变和透明感。她轻轻地用搅拌棒将它们混合在一起,又夹出一片切好的青柠放入杯中,最后从一个小罐子里舀出一小勺青绿色的粉末,轻轻地撒在酒的最上面。
“这样就做好啦,博士请用吧~”
她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然后侧了一下头,把杯子推到我的面前。
“喔真的很好看啊!”
我稍微有些意外,毕竟在我的印象里,调酒就是把各种各样的液体混到一起而已。但我所看到的,是她轻快地翻转杯子,有节奏地摇晃杯身,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我从未想过这一过程竟然也可以如此地让我目不转睛,是因为调酒本身就是这样,还是因为为我制作饮品的是眼前这位少女的缘故呢。
杯子里是淡淡的蓝色,有了青柠的装饰更显得透亮和清澈,还有气泡从最底下不断地向上冒出来,发出滋滋的声响。即便是从来不喝酒的我,也开始对眼前的饮料感到有兴趣了。只是让我稍微有些在意的是,最上面的粉末是…
“这杯是混合了琴酒柠檬与苏打水的饮料,稍微加多了一些糖浆减少刺激的感觉,所以应该会是非常清爽的感觉。”
“本来应该是一整杯的啦,不过博士是第一次喝的话,我觉得还是少一点比较好,所以就换成了这个小杯子喔。”
“这个其实是比较普通的酒,但专门为博士加了一些特别的东西,博士肯定会喜欢的。”
她一边微笑着一边为我解说,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放到了漂浮在杯口的粉末状的东西上,看样子她所说的特别添加的东西,应该就是这个没错了吧。
听她讲完之后,我端起眼前美到让我忘记呼吸的饮料,然后小小地啜饮一口,只是。
“咳咳…这个是…?!”
与她刚才的描述完全不同,一股极其猛烈的刺激感涌上我的鼻腔,气血冲上我的大脑,在短暂的冲击感之后,我不受控制地咳嗽了出来,紧接着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醒。
好熟悉的感觉,熟悉到我根本不可能忘了那是什么东西。
“那个…艾拉啊…这个是…”
“是芥末哦?”
果然没错,如此具有刺激性的粉末,除了芥末粉之外我再也想不到还有别的第二个了。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庞有些扭曲,但当我看向她的时候,她却只是侧着头鼓着嘴,带着笑容和不解的表情看着我。
虽说该感到不解的应该是我这边才对——!
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问题出在哪里,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一般调酒的时候也会用到这个吗…?”
姑且考虑到有这种可能性,于是我努力地对抗着芥末对我的脑袋带来的冲击感,还是决定先问一下,然而听到的回答却是。
“不会哦。”
她还是用着无害的天真表情看着我,然后轻松地回答我道。
“那这个是…”
“诶?博士不喜欢吗?”
她吸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意识到哪里有问题了那样,我明显地看到她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怎么说芥末还是有点喧宾夺主的感觉了吧…?”
我自认为这话在理,毕竟酒入口中的瞬间,我感觉到的既不是冰凉的通透感,也不是酸甜适中的酒精味道,而是极其夺目地张扬自己存在感的芥末的味道,怎么说这都已经破坏掉好酒的平衡感了吧。
“因为看博士每天都有在喝…就觉得博士是不是喜欢…”
“每天都有在喝…?”
我一下子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很快摄入酒精的感觉就传遍了全身,仅仅只有一口,我的身体开始微微地发热了。趁着现在还算清醒,我快速地思考着她所说的“我每天都有在喝”的东西是什么,很快一个符合条件的答案就出现在了脑海中。
“艾拉你说的那个该不会是…”
我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了一个外包装是特制结构难以拆解的,一个长条形的封盒,不会有错那个是…
“理智药水?”
“是哦。”
我又笑又气地垂下了头,这么一来她会认为我喜欢芥末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毕竟工作繁忙时我的确一直在依赖那个恢复自己的理智,而里面掺入的芥末提取物可以说是提神醒脑最关键的要素也说不定。
但是工程部特意为我开发的药水,她为什么会知道里面的成分呢。
“那个艾拉啊…我也不是因为觉得那个好喝所以才天天喝的啊…”
“诶不是吗?!”
她的反应比我预想之中的还要再大一些,差一点就像是要跃过桌台扑到我身上来了那样。
“是…是啊…”
“诶?到底是还是不是呀…”
“啊我是说,把那个做成芥末味还不如做成辣椒味的。”
虽然我也有提出过要把里面增添味道的成分换成其他的这种要求,例如说是水果,但最后果不其然被凯尔希以“不必要的开支”的理由驳回了。
“说起来艾拉是怎么知道那是芥末味道的…”
“诶?是博士让我当助理的时候,清理垃圾的时候发现的哦。”
这么一想也对,毕竟理智合剂是芥末味的——这种程度的东西也算不上是什么秘密就是了。
“啊瞧我这记性。”
我好像一下子也变得糊涂起来了,我赶快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才完整地回想起来,当初为了增进和新入干员的信赖,让她在平时担任了我的助理的这件事。
“还真是有些意外,毕竟都没听艾拉说过会调酒的事情。”
“唔…还在多索雷斯的时候,我在一家小酒吧里做过调酒师。听说这里的酒吧一直很冷清,哥哥就提议说要不要试着在这里做做看…”
“可是申请的时候他又把我推到了最前面,说什么可以锻炼我的技术,平时也都不来帮我…真是的就知道欺负我…”
“嗯…嗯?”
“博士怎么了吗…?”
也就是说,这里变得热闹的缘故其实是因为她而并不是龙舌兰吗?我本觉得以龙舌兰的外交技艺要说服审议的人员轻而易举也就没什么特别,但其实龙舌兰只做了推手,而真正带动这家墙角的酒吧重现活力的,是眼前的她?
“没…没什么。咳咳!”
我装作淡定地举起酒杯啜饮一口,完全忘记了那里面还有芥末的事情。果不其然喝完的那一刹那我就咳嗽了出来。
“博…博士没事吧!”
“没事,没事。”
真是令人意外。我本以为她感觉上去是迷迷糊糊的那种类型,相处的时候也总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不过现在我的看法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要换一杯吗?”
她支在桌面上的手抬了起来,作势就要拿出一套新的器具出来。
“没关系没关系,你看芥末我都吃掉了。”
幸好她没有在加了芥末之后搅拌这杯酒,液面以下的酒水还是有着通透的清澈。
“那博士其实还是挺喜欢的?”
不不不,不对,这显然没有什么关系吧。这一刻,我仿佛理解了她刚才对龙舌兰说过的“也变迷糊了”的含义。如此一来,她到底是知道自己的迷糊,还是没察觉到自己的迷糊呢?
不过这都不重要,我喝下一些冰水,把口腔中残留的芥末全部冲刷掉之后,重新端起眼前这杯精致的饮品来。杯底的气泡依然咕嘟咕嘟地在向上冒,淡蓝的底色更是有一种清凉的感觉,仿佛就像是“说到夏天就该是这种颜色”的奇妙感觉。
我再次贴近杯口,喝入一小口,然后慢慢地品味起我从未接触过的酒的味道。尽管我的确对品酒没有什么经验,但也正是如此,我才能体会到这杯酒带给我的真正的感受。
“怎么样怎么样?”
艾拉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催促着我快些给出评价。
“很好喝!”
答案自然如此。是恰到好处的酸甜感觉,柠檬的香气非常充足,但糖浆的味道又平衡了突兀,变得很是温润。微微的酒精让我感到身体发热,冰块则是让我感受到了贯彻灵魂的清凉。在闷热的夏天晚上,喝上这样一杯混合着冰块的饮品,绝对算得上是一种幸福。
“太好了!”
她看起来很开心,看过去的时候,她的嘴角上扬,脸颊旁的头发也在随着她侧头的动作微微飘动。
“可以再来一杯吗?”
“虽然哥哥说多索雷斯带来的酒要慢一点用…”
“不过是博士的话,就没有关系吧。”
说完,她就开始重复起刚才的动作,把柠檬汁和糖浆倒入酒杯里面,然后就响起了摇晃的声音。或许是刚才吃了一些芥末,现在我的心里有些火辣辣的。我看向她粉润的脸颊,却不小心对上了她的视线,但只有那么一瞬,她就重新看向了手中摇晃着的杯子。
我一下变得有些不太好意思了。但是或许是酒劲上来了的缘故,毕竟没有人能够阻挡好酒带来的诱惑——本就对酒精没有什么抵抗力的我就只是坐在位置上,听着冰块在金属杯子里撞出清凉的声音来。
“做好啦,博士请喝吧。”
她微笑着,把装满饮品的杯子推到我的面前,我也举起酒杯,将那温柔到能够一口喝下的酒喝入口中。
在那之后,我变得经常去墙角的酒吧了。
我总是会在快要到打烊的点才去那里,一是艾拉在的时候酒吧都排着长队,我也不好意思每次都接受他们让我优先进去的好意。二是即使我不那么着急去,艾拉也会为我留一份当天特调的材料,因此无论什么时候去,我都能喝到她亲手制作的饮品。
她给我的印象还是比较活泼的那种,与干员们口中所说的“很少主动表达意愿”,“很少主动和人说话”什么的印象截然不同,每次她调酒的时候都会很热心地给我讲解酒的知识,然后主动找起话题和我闲聊。
“多索雷斯虽然很吵闹,也有许多坏人,但是在那里的生活还是比在外面的玻利瓦尔要好上许多呢…”
“诶?博士没有去过吗?那下次一起去吧。”
“变强虽然是好事,但是变强之后好像也没有要做的事情…博士是怎么决定自己想要做什么事的呢?”
包含了她曾经在多索雷斯经历的事情,还有到现在为止的变化,以及对未来的打算之类,每天我都能听到许多不同的内容,注意到她讲到去海滩边时的快乐表情,也注意到她说到离开了父亲之后的失落。也许倾诉和倾听大概就是这样的关系吧,于是我一边品着依然不是很懂的酒,一边听着她讲述这些事情,也算是为每天的生活增添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只是,比起原先专注于她认真工作摇酒壶的动作,最近不知怎么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其他的地方。例如说从袖口的手腕,还有灵巧的手指,又或者是她的制服领口露出的一点点雪白的脖颈。
“唔嗯?”
她见我不说话,就歪了一下头,又能看到她脸颊旁的头发垂下来的飘动感。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视线注意到了奇怪的地方,可在这样一个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我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自己的视线。只能说她的迟钝在这个时候帮了大忙,要是她问起我发生什么事了,我还真不好编一个像样的理由。
看样子迷迷糊糊的这一点,是没怎么变化的样子呢。
就这样过了一阵,我变成了酒吧的常客。即使白天没有开门,我只是路过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往曾经不会注意的那个方向看去。我好像突然有点能明白酒能够给人带去什么了。比起酒本身,它更可以承载一个故事,或是一段记忆。
那一天,我如同往常一般在接近打烊的点前往酒吧,此时酒吧里已经没有一个客人了。我驾轻就熟地抬起吧台的翻板往后面走去,正准备要像平常那样和艾拉打招呼的时候,出来迎接我的却是龙舌兰。
“哟博士。”
“艾…嗯…?晚上好。”
说实在是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很快地把准备喊出的名字收回,重新整理了一下脑袋的思绪,向龙舌兰说出问候。
“艾拉她今天身体有些不太舒服,我就让她早回去了。”
“哦哦,是这样啊。”
“嗯?博士看起来有些失望?”
“没有的事。”
如果要说心里话,我现在的确稍稍有点失望,不过我努力地克制不想表现出来,只是尽可能平静地回应他带着笑意的提问。
“当我说要她先回去的时候,她可不情愿了,说什么都要等博士来。”
说完前半句,龙舌兰顿了一顿,拿起手中的酒杯朝着我摇晃了两下。
“博士想喝点什么吗?”
“嗯…一杯金菲士。”
“好,要加芥末吗?”
他又一次冲着我摇晃了一下杯子,无视了我有些惊讶的表情,依然保持着他那象征性的爽朗的笑容。
“开玩笑的。金菲士对吧,那么博士请坐吧。”
他再次一笑邀请我入座,我也回过神来抽开凳子在吧台前坐下,然后看着他把弄着各种各样的器具,极其娴熟地开始调制起饮品来。
夹起冰块,倒入酒液,挤出柠檬汁,再加入糖浆和碎冰,就像是炫技那般将工具在空中抛来抛去,然后在恰到好处的点上做出扣盖子的声响。
“我这妹妹明明以前还挺粘我的,但最近好像稍微有点不一样了。”
龙舌兰一边摇晃着手里的金属杯,一边看向我如此说道。话中有话,在和他眼神接触到的一瞬间,我就有点明白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艾拉以前在多索雷斯当调酒师的时候,总是喜欢一个人默默地做事。一开始她在这里经营酒吧的时候,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很乐意的样子。”
“那纯粹是因为你推着她这么做的关系吧。”
“哈哈,是这样吗。”
虽然屋子里的氛围稍稍有点奇怪,但是我喜欢吐槽的技能却还是自动触发了。不过龙舌兰看起来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依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笑脸,不如说这样更让我在意起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了。
“每次快要到打烊的时候,她都会开始在意酒吧外面的情况,虽然也没有多少人会特意到这里来就是了。”
龙舌兰顿了一顿,向我投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我侧了一下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但就和苏苏洛先前提到过的一样,他又马上用热情的笑容把先前的话语含糊盖过。
“不过也正是这样,艾拉最近变得勤奋起来了,这是一件好事。”
他继续看向举高在眼前的杯子,然后接着说下去。
“要是以后她无处可去,至少也能有一门养活自己的手艺。”
“她不会…”
“博士你知道的。”
正在我想要说出“她不会无处可去”的回应时,龙舌兰却接着用着有些严肃的语气打断了我,就连表情都变得沉默下来。我只能拿起放在一旁的冰水,然后把想要说出的话先咽了下去。
“在现在的环境下,谁都有可能成为雇佣兵。”
“不得不承认的是,她的作战能力在我之上。她又心思单纯,几乎是绝对服从指挥者的命令——”
他顿了一顿,我明显看到他脸上失去了一直以来爽朗的笑容。他慢慢的停下手中摇晃的动作,稍显空洞的眼神盯着玻璃杯,然后将混合好的酒倒入里面。说实在的,我从没见过龙舌兰表露出这样的神情。而现在看到了,我才感觉到他并非有其他人说的那么深不可测,他也有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大概如此。
“如果她跟随的是其他的士官,她的处境就会很危险。”
“所以,博士。”
“嗯。”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气泡水倒入里面,夹出一枚青柠片放入其中,然后把装着澄清液体的锥形酒杯推到我的面前。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但即便如此,我好像就已经理解了他想要说的话。
我也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将透亮的酒液一饮而尽。透彻心底的冰凉让我的脑袋一下变得清醒,才突然注意到,我的心脏正极其剧烈地跳动着的这一情况。
不得不说,无意识中记住的话语,总能让人印象深刻。
人可真是容易被其他人的话影响,就是因为昨天龙舌兰和我说的那些话,今天在训练室看到拉菲艾拉努力挥动镰刀的样子,我的心就像是在被谁搅动一样无法平静下来。
她不会无处可去——不止是因为被龙舌兰打断了的缘故,也是因为我没有十足的底气,昨天才没能把这句话直接说出口。
在这样一个随时都会爆发战争的时代里,这样的承诺更像是美好的愿望。我也希望她不需要用到这些打打杀杀的技术,但现实就是在最后关头,能够保护她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我也并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也真不希望她会被周围的环境影响而不得不挥动自己的武器。
还真是有些矛盾啊,我站在训练室的门口看着她,艾拉好像是发现了我在看她,她转过头来的视线刚好撞上了我。她放下手里的武器,脸颊上的汗都没擦,就举起手来朝着我打招呼,而我也是一边回应她一边向她靠近。
“咦,博士,你什么时候来的?”
“才来…”
我心中的郁结还没有解开,现在实在是拿不出多少精神来,只能假装平静地这样回答她。但她看起来很开心,开始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但越是如此,我的心情就越是复杂,心跳也就越发急促起来。
“唔?博士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没事…那么要加油哦。”
她好像是注意到了我的不对劲,歪着头问我,但我除了说没事之外就说不了更多东西。稍微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只想赶快离开这里的我,做出话题就此终结的动作准备离开。在那之前我伸手去想要摸她的头,但手还没伸到她的头上,我就总觉得这是个不太合适的动作,然后把手收了回来。
“唔怎么了?”
她用着不解的眼神看着我收手的动作,再一次向我抛出问题。
“那个…没什么…”
“博士是要摸我的头吗?”
我刚想打马虎眼含糊过去,她就把我刚才想做的事情说出了口,让我更加不知道做好还是不做好了。
“博士的话,可以哦?”
她似乎不知道我因为什么而缩手缩脚,不过不知道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除了让她看到我现在僵硬的动作之外,我就没有做过更多的解释了。她向前小小地走了一步,然后把头凑到我的胸口前面,抬头看向我,然后又自言自语起来。
“唔…因为我都听博士的呀。”
“嗯…嗯。”
总感觉事情偏向了奇怪的方向,不过我并没有拒绝,只是抬起有些僵硬的右臂,她又一次主动地凑了过来,我也在这时把手放到了她的头上。但我的手指好像是不听使唤了那样,让我担心起自己会不会弄疼她了。我只是把手轻轻地搁在了上面,一下都分不清楚是我在摸她的头,还是她的头在蹭我的手了。
于是我看着乖巧的她在离我很近的距离摆动着脑袋,有些酥酥痒痒的感觉从我的手心一直传输到我的大脑。不知觉间我就沉浸在里面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都不记得到底摸了她的脑袋多久,似乎一直到我注意到为止,她都没有想要挣脱的样子。
“那,继续加油哦。”
“嗯!”
我稍稍用力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她抬起头来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目光。看到她那治愈的笑容,我积累了半天的疲倦一扫而空,心里也突然闪过一道光,让我更加笃定了自己的信念——她绝不会无处可去。
但龙舌兰对我说的那些话,影响力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开始躲着艾拉了。
文书工作我一个人也处理的来,只要这两天安排她去训练室,就可以避免在白天频繁地碰面。不止如此,即使是到了用彼此的默契约定好的时间,我也只是站在离酒吧有点距离的地方看向玻璃门的里面。
没有其他人的狭小吧台,艾拉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用布擦拭着金属器皿,看着她轻松自在的模样,我的心里反倒是生出了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硬要说具体是什么的话,那么和愧疚的感觉很是相近。
抱歉艾拉…我没有信心给你承诺。
我站在原地出神了几分钟,复杂的情感再次涌上心头,就像是饮下了一杯名为现实的酒,没有加入甜美的糖浆,就是纯正的本味,是令我难以接受的苦涩。远远地看到她嘴角挂着的微笑,我不忍在原地停留更久。
那一晚我有些失眠,毫无倦意地躺在床上,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早上。
“博士…昨天…”
我听到她在背后叫我的名字,当我听到她开口,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她站在我的身后。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体不听使唤,甚至没有力气转过身去面对她,只能背对着她说道。
“是艾拉啊,抱歉啊昨天有些不舒服,就…”
我知道,我的呼吸有点急促,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像是为了掩盖谎言而做出的拙劣演技那般。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看她的脸庞,更没有信心,能在看到她纯粹的眼神之后,依然保持住冷静和清醒。
“是这样啊…博士记得多去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一直呆在房间里会很闷的哦。”
“嗯…嗯啊。”
蒙混过去了吗,我不知道。因为我看不到她的脸,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听着她的声音来判断她已经走远。当我向后看去的时候,她已经走过了转角,只剩下清晨还未苏醒过来的安静走道,和从那一头蔓延而来的清冷之风。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第三天,我依然没有如约造访,也再次用身体不舒服为理由搪塞她的询问。只是这一次,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活泼了,不再像是平日里我所见到的拉菲艾拉,总觉得有点接近其他干员描述中的,羽毛笔的模样了。
终于我也承受不住心里逐渐增幅的高压,逃避总是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误解慢慢地加深,无论我心里怎么想,也不该把她晾在那里不管。于是在第二天的夜晚,在临近打烊的时候我快步前往墙角酒吧。但迎接我的,是正在收拾酒具的龙舌兰。
“哟博士。”
他依然是用着爽朗的感觉说出问候,而我有些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平复自己的气息想要开口问他的时候——
“如果您是要找艾拉的话,她今天需要早点休息就没有来。”
“这样吗…”
“虽然已经到了要打烊的时间,不过博士还要喝一杯吗?”
他的脸上是人畜无害的笑容,通常的时候我大概只会觉得有些可怕,但不知为何,现在却有些感到亲切。他从柜台下面取出一个倒锥形的杯子,紧接着从冰柜里夹出一块透明的冰来。
“一杯金菲士。”
“好的请稍等。”
他又熟练地开始调制起酒,然后一边开始向我说着艾拉这两天的事情,说到她昨天一整晚都没睡好。这对于一向心思单纯的艾拉来说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状况。但即使问她发生了什么,艾拉也只是摇摇头说作没事。
“呆呆的妹妹最近肯定是有什么心事。依我所见,大概是来到了新的环境,又或是,遇到了新的人的缘故吧?”
他明明是在说着自己的推测,用的却是提问的语气,紧接着还向我抛来视线。作为他哥哥的你都不知道到的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呢——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是我已经理解了龙舌兰想要表达的意思。
若再有多一些表述,就相当于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只是他主动提到这件事请,我就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即使他们俩没有血缘关系,但怎么说也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过的兄妹,是彼此的家人,哪是我这种碰巧出现的人能够代替的了的呢。
“博士觉得什么叫碰巧?”
“就和偶然是同一个意思不是吗?”
我不太理解他的提问,只是很机械性地做出一个算不上答案的回答。
“在多索雷斯夏日大奖赛的那天,我遇上了陈小姐。若不是有她引荐,或许我和艾拉还在玻利瓦尔附近漂泊无所定居。”
龙舌兰往眼前的另一个杯子里夹入冰块,我看着他目不转睛地往里面倒入清澈的酒液。
“对我来说,遇到陈小姐,也只是碰巧。”
“在那个时间点来到市政府,仅仅用一天工夫就轻松地识破了父亲多年以来的计划。”
“我认为陈小姐非常敏锐,但如果不是她和林小姐一起歪打正着地闯入了大奖赛,现在的多索雷斯就该换一副模样。当然,现在我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他顿了一顿,抬起头来,接着换成认真的语气说道。
“您不觉得,颇有一些命中注定的感觉吗?”
用认真的语气说出命运之类的词汇,虽然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但是我却意外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虽然我也不是很想承认父亲几年来的准备注定就是失败的,但是,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熟悉的笑容来,就像是看穿了我此刻内心的焦躁不安那般。
“更何况这也是艾拉自己的选择。”
说完,他便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罐子,用细长的勺子从里面舀出一点绿色的粉末,撒到自己的酒杯里,紧接着举起酒杯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嘶…果然这个味道不适合我。博士要加一点吗?”
看着他一下变得扭曲的表情,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笑了出来,不过也正是突然有了这么一出,酒吧里昏沉的空气又重新变得快活起来了。
“那就拜托了。”
我把酒杯稍稍向前一推,向他投去肯定的目光。
La Pluma,我看着画有羽毛图案的门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说实话我还没有想好该和她说些什么,我只是趁着酒劲有些上头,才急急忙忙地来到她的宿舍门口,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还没有准备好。
但有些时候,想要按部就班地做反而会因为遇到突发情况而自乱阵脚,倒不如说只要坦率一点,即使磕磕绊绊也无伤大雅。
最重要的是,我下意识地感觉到,今天晚上是我最后的机会。若是错过了这个时机,就再也不会有任何偶然发生了。
从龙舌兰口中听到的那些话再一次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一开始她在这里经营酒吧的时候,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很乐意的样子。”
“艾拉最近变得勤奋起来了,这是一件好事。”
“您不觉得,颇有一些命中注定的感觉吗?”
最近与艾拉相处的闲暇时光也从心底不断地涌现。
“明明这种事情我也可以做的!”
“不过是博士的话,就没有关系吧。”
“唔…因为我都听博士的呀。”
想不回忆起来都难。
明明再向前走一步就能捅破那层薄纱,我却在最紧要的关头打了退堂鼓,如此一想我可真是差劲。只是这一切的记忆就像是雾里看花,好不深刻。是偶然,还是必然,如果不向她加以确认,我就难以心安。于是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尽可能地让自己恢复平静之后,轻轻地敲响她的房门。
“艾拉,是我,睡了吗?”
过了不久,我就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门锁应声打开。
“博士…为什么来了…?”
有些背光,看不清她的表情。看不清她是欣喜,还是惊讶,还是疑惑,还是不愿,只能看到不及我高的她正抬头看着我的眼眸。
“你还好吗…”
表达能力拙劣的我在看到此情此景之下,只能挤出这么几个连认真关心都算不上的词汇。我从未见过她流泪的样子,与印在我脑海中的她的笑容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我的心就像是被什么揪住了那般,难以呼吸。
“笨蛋博士…”
我还是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她清秀的脸庞是否因为我的退缩而沾上了泪水。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从那灰蓝色的瞳孔中,在朦胧的月光下看到星星点点晶莹的光亮。
“对不起我只是…”
“不理博士了。”
她轻轻一哼,然后快速地转回身去。我的脑海中快速闪过这两天早晨走道的模样,她那时候感受到的心情,是不是就是我现在正在体会的这样?但在我下意识地想要挽留她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喉咙说不出话来,心中所感的复杂情绪无论如何都无法化作言语,无法传达给她。
但幸好的是,我的本能先一步将那份冲动化作了现实。
“艾拉…”
我用最快的速度从身后抱住了她。纤细的手臂传来柔软的触感,我将她娇小的身体拥入怀中,闭着眼睛把头侧搭在她的肩膀上。
“唔嗯…”
她没有挣脱,任由我环抱着她的手臂。近在咫尺的距离,我这才听出她含着泪音的语气,感受到她与我一样急促的呼吸。这一刻就连风都隐匿了它的足迹,心跳贴着身体共鸣,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任凭时间流淌。
我突然想起来了,更多我未曾注意到过的细节,都在与她身体接触的那一刻,如同走马灯一般清晰地涌上了我的脑海。
想起前几天,在酒吧的后面她主动地聊起自己的事情。
“爸爸不知道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未曾注意到她渴求的东西,也不曾注意到,比起在酒吧里的任何一个时刻,她都更加专注和努力了的事情。
想起前几天,她在办公室里和我说过的话。
“博士博士,我可以坐在离博士近一点的地方吗?”
“唔…因为办公室这么大,离博士远了感觉会有些冷清,不行吗?”
我并没有把它当做一回事,只是点头默许。我未曾注意她那时露出的开心表情,也不明白其中饱含着的她的心意。
不,也许我注意到了,但是我却想要临阵脱逃。
只差一点我就成为了最差劲的那类人呢。
“艾拉…”
“唔嗯…?”
“我可以走到离你近一点的地方吗?”
“都已经抱着我了…还这么问的博士真是坏心眼哦…”
我听见她小声嘟哝的声音,就像是,想让我听到,又不想让我听到的语气,让我一下就松了一口气。我忍住了现在就想要亲吻她脸颊的冲动,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我喜欢你。”
“博士…我也喜欢你。”
就像是交换彼此的誓言那般,我们望着对方的眼睛,同时笑了出来,然后又默契地闭上,将嘴唇贴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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