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云烟梦
泼墨青山,树障云烟。这自然是在那神仙妹妹的画中了。我原以为夕会从天上飘着下来,带来酒水,便坐在墨水画点石阶上等她来。未成想画里的太阳月亮交替了三回,我还没见着夕的踪影。
罗德岛上有那么难找一壶酒吗?就算真没有,她随手涂鸦的一壶,滋味也要远胜任何名酿啊。
那她大抵是不会来了。
这三个日夜过去,我不困也不饿,想来画外也应该没过多久。
我入画前最后的记忆,是她躺在我床上,依偎在我怀里。我向她抱怨道,她的角老是顶到我的下巴,老实说我并不讨厌,更何况是在与她鱼水之欢以后。她听了我的话,却当了真,用她宝石般晶莹剔透,又摄人心魄的赤色眼眸盯死了我,最后起手蒙住我的双眼,咬住我的嘴唇。等她嘴上用了劲儿,我求饶般叫痛之后,她的手和唇一同离开了我。
我再一睁眼,已然身在画中。
她究竟闹了什么脾气?让她把我锁进画儿里三天三夜?
总之我沿着石阶转下山路,终是有了房屋人家了。山坡上瞧见灰黑色的斜屋顶,家家都矗着一顶烟囱,靠近看就能够看清一排排砖瓦片,土砖砌墙,石灰涂壁,有的屋前有小院、靠水靠竹林建了亭台,有的屋前就光秃秃地啥也没有。远远看不见有人的踪影,想来应是那神仙妹妹偷了懒。
镇子没得个大门,只见了一个匾坊,依稀可见三个掉了金漆的大字,婆山镇。过了这拱门,进去却是个弯弯绕绕的巷子,见不到开阔地,四周都是漆了红漆的木头雕楼。往巷子里绕了三圈,却听到不知哪条拐弯处,传来人声了。有敲鼓的、拍醒木的、吆喝的。寻着声音过去,又一条上坡的巷口,这时人声却变成从背后传来。
往上看,屋檐都快要勾搭在一起,只留一人左右宽的缝隙。脚下的石台阶坑坑洼洼,想来是雨天,从两边屋檐上落下的雨水,给它侵蚀至此。上了坡,弯绕几回,又是下坡,我看不见外面,巷子两边的所有屋门都紧紧关闭。我分不清方向,人声仿佛是从四面八方而来,若是在外面,我可以等到天擦黑了,百姓回家时去问路,可这是在夕的画卷里,保不齐那不知是唱戏的还是说书的声音不会连着响它个一百年。我知道就算我在这画里过了一百年,外面也应当十年不到,但我不可能去等。我可不能去等。我在外面还有太多牵挂,还有太多未竟之事。夕实在做了件歹事,我在画里却无能为力。难道我应该仰天大喊夕的名字吗,画儿能发出声音吗。画里面说书声倒是听得清晰。
于是我沿着小巷,往说书声变清楚的方向摸去。起初能听得清“自信一身能杀虎,浪言三碗不过岗”,等到两个路口后,却又听得“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来。不管那说书的到底说的啥,总是越来越近了。层层叠叠的木楼实在难以分辨,我完全想不起我是从哪个巷口钻进来,明明刚才在山坡山见得的还是砖瓦矮房,夕这画卷委实随心所欲。只是这木头房屋上,竟有侵蚀剥落的痕迹,仔细看下来,连木纹都没有重样,我又暗地里佩服起神仙妹妹的画技来。话虽如此,在画外又是不可能看得清这些细节的。
木楼山寨,狭窄石径,炎国疆域广阔无比,若是真有如此地方,让夕临摹进了画里,倒也说得过去。这时我一拍脑袋,想起镇门口匾额上的三个大字来:婆山镇。我送过夕一尊婆山石砚,当然她没有收,因为那本就是从她的画中取出。夕说而今大炎勾吴地界并未有一座名为婆山的小镇,原来是在这里。
我磕磕碰碰摸到一条巷子里,这里的说书声最为清晰,仿佛就隔了一堵墙壁。可抬头望,屋檐还是遮天蔽日那样子,我要是只小鸟,没准才飞得出去。是我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离外面最近的地方又不一定是出口。我回头望走过的路,全部藏在暗红色的木头雕花门后,我知道木楼后面还是木楼,因为那都是我走过的。这一排排的房子大抵就是一座迷宫,拥挤而闭塞,屋檐勾角就像人的手,捂住我的鼻息,揪住我的脏器,让我永远找不到出口。我想怕是来了大雨,隔壁的说书声也不会停,届时雨水顺着房顶边缘如串珠线一般落下,落在我头顶上,像砸石头那样砸出一个个深坑。正当我觉得靠自己无望走出,脑袋里胡思乱想时,背后却突然传来小女孩儿清脆如银铃的唤声:“你是哪个屋里的,不去听书,到这里作甚?”
小女孩约莫十三四岁,身着蓝布上衣,黑短裙,操着一口勾吴方言,若不是我习惯和夕相处,一定听不懂她的问话。细看下来,这小女孩一头如墨染的披肩黑发,也不系起,眸子又赤红如火,令我怀恋无比。若不是她还生了一对不知是菲林还是鲁珀的兽耳,却没生一对碧绿曲折的角,我或许还会将她当作是某个罪魁祸首的翻版。小女孩脖子间系了一条红绳,绳上挂的东西被她藏进衣服里,看不见是什么东西。
“你又是哪个屋里的,不去听书,到这里作甚?”她是这画卷中人,那一定是神仙妹妹画出来作弄我的。我用她的问题来反问了她。
“你是外面来的?”小女孩问道。
我楞了神,分不清她的外面,是指婆山镇外面,还是指画卷外面。
“哪个外面?”我小心问道。
她疑惑的看我:“当然是镇子外边,不然还能是哪里。”她好像不太满意我的态度,眉头皱起,腮帮子有些鼓鼓的。
“没有、没有。我就是从婆山镇外面来的,往山那边走……很久吧,有个勾吴城。我从那里来的。”
“勾吴?没听说过。”她当然没听说过,因为山那边什么都没有。她只是个画中人而已。“你要去听书吗,我带你去吧,外地人可走不出这木楼巷子。”
她的话深得我心。一下子就让我对这个酷似幼年夕的小女孩好感倍增。
小女孩领着我走石头路的时候,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小言。也知道了她是住山下砖瓦矮房里的,母亲姓许,婆山镇里就一个姓许的人家,所以人人都叫她母亲作许大娘。
“有砖瓦房,怎么还有这木楼。”
“山下平地修砖瓦房,山上修木楼,你从山上来,不就进了木楼寨子里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还是觉得是夕随手为之,又或是故意引我进的迷宫。
“婆山镇有这么多人家吗?”
小言歪头想了很久,说,好像没有。
“那木头楼都是哪些人住的?”
小言又说,我不认识。但肯定是有人住的。
“婆山镇的人,每天下午都会去煮伞先生那儿听书。”小言说她也喜欢煮伞先生讲的那些东西,但很多都听不懂。
我跟着小言七拐八拐,一路上全是下坡路,她真的对这巷子了如指掌。我也才后知后觉,我离出口实际上有多远。
走了得有十来分钟,我才看见了开阔地。过最后一个下坡,往前又是一座大院,纷纷杂杂的人声就是从那里传出,钻进巷子,在木楼间回荡传响。
“你刚刚就是在那里。”小言指给我看。那是一座平平无奇的木楼,位置上确实就在那说书的院子顶上,只是存在相当的高度差。小言指完,就蹦蹦跳跳地跑开了,却不是往说书的院子。“我回家了,娘亲不许我到那里去。”
我还想问些什么,但终究觉得抓着一个小女孩问这问那有失妥当。不如进了说书的那个院子里,找说书的煮伞先生好好侃侃。
院里院外又是不同世界。院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攒动的人群围着一张方桌,桌上是一书、一醒木,桌前坐的那干练短发的中年男人,自然就是煮伞先生了。
只见得那先生一拍醒木,满座男人竖起了耳朵,他说道:“正是,东家歌笑醉红颜,又向西邻开玳宴。几日碧桃花下卧,牡丹开处总堪怜。”煮伞先生话里有话,说的正是一放荡男人四处寻欢的场面,座下人群里的男人听了都连连叫好,女人就愁眉苦脸。怪不得小言的娘亲不准她来这说书院儿,原来是会讲这些荤段子。
煮伞先生的声音铿锵有力,加上醒木啪啪作响,这书听起来也是有滋有味。
我等在一旁听了一段时间,最后煮伞先生又是醒木一拍:“满前野意无人识,几点碧桃春自开。”座下有几个妇人笑开了花儿。
“欲知后事……”
终于是讲完了。
人群躁动一会儿,几股几股地散开来。院里只剩下了我和桌后的那位煮伞先生。那英俊的先生唰一声收了手里的纸扇,向我发问道:“客人,远道而来,所为何事?”我见他右手腕上挂的一串十二颗沁五彩的念珠,翻了翻白眼。那是夕的物什,我再熟悉不过。
神仙妹妹想继续和我玩这些戏码,那我陪她玩玩也并非不可。
“先生好雅兴,设座说书,说的却尽是些下流俗事,尽讲男女房中卿卿我我,享鱼水之欢,也怪不得许大娘不让自己家女儿来听。”
煮伞先生听完我的一番调侃,也没有生气,倒是先脸红了。
“惭愧,客人初到此地,有所不知,我先前正是讲那大炎各地奇人轶事,可听的人寥寥无几啊。自从上回换了部小说传奇来讲,整个镇上的人都跑来捧场,这茶水钱可也没少收。”
“那先生可知道怎么出去这婆山镇?”
“从大门离开便好。”
“镇外是连绵不绝的大山,先生可知怎么去到另外的城里。”
“哎呀,我又没有出去过。我怎么会知道啊。”
“先生没出去过,哪里听来的奇人轶事,先生没出去过,又去哪里花茶水钱。”
“客人可是有烦恼积压在心中,无故拿我一个说书换茶水喝的人取乐是为何呀。”
我分不清面前的说书人究竟是煮伞先生,还是夕本人。如果是装的,那她是打算一直装下去吗。所以我换了一副恭敬的模样,对煮伞先生说,我初来乍到,还未找到可以下榻的地方,可否麻烦先生帮忙寻一处落脚地。
煮伞先生面露难色,说道:“客人呐,你虽然看我是这镇里唯一一个说书先生,其实我没什么脸皮的。我也是这镇上唯一一个不种地的啊,吃的用的都是别户人家赏的,我哪儿有什么能耐帮你介绍人家。”
“山坡上的木楼不行吗,我看都没人住。”
“有人住、有人住。”煮伞先生连忙点头道,却不愿意再提更多那一排排的木头漆楼了。“你刚提那许大娘,为什么不去许大娘那借住,她虽然守寡在家,但善良朴实,还有一双女儿。你去问那许大娘,吃不了亏的。”
不知是不是秽书讲多了,煮伞先生说话相当油滑。
我又问了煮伞先生,婆山究竟是个什么地界。他就给我讲起婆山镇的种种历史来,说是先代真龙在位时,先人为躲避天灾,携妻子邻里寻一处安生立业之地,迁徙百十里,寻得群山,山外云烟仿佛一人脸和蔼慈祥,翻过山地,果真是一处世外桃源,便安了户。再后来,婆山也糟了天灾……然后……
煮伞先生挠挠头皮。
“天灾后来怎么样了?”
“不怕客人笑话,在下许久未讲,已经记不得了。但如今婆山镇风平浪静,一派祥和安乐之景象,想来是有神仙保佑,顺利度过了天灾。”
神仙保佑。莫名有些刺耳。
最后我还是告别了煮伞先生。按他的建议,我寻到了许大娘家。为我开门的不是许大娘,也不是小言,我定睛一看,面前是位大姑娘,黑发黑瞳,出落得标致,只看面相确实和小言极其相像,这大约就是煮伞先生说过许大娘膝下另一女儿了。
“客人,有什么要紧事?”姑娘名为莺莺,正是许大娘的大女儿,年十七,长小言三岁。
我向莺莺说明了来意。哪知她俏脸一红,说道:“我要和我娘亲商量下。”
听见莺莺的唤声,许大娘围裙也没脱下,就跑来迎客。她哎呀、哎呀地惊叫,赶忙迎我进了门。许大娘热心的为我烧水沏茶,倒是弄得我好不自在。我向她说明来意,许大娘就眯起眼睛笑:“好说、好说。您是外面来的稀客,只要您不嫌弃,想住多久都行。”
与许大娘的热情截然相反的,是莺莺在一旁羞红了脸的模样。
我来借住,又不是来提亲。但看莺莺的反应,陌生男人到一个全是女人的家里借住,在这婆山镇估计也沾点伤风败俗。
“多有叨扰了,不过我一个大男人借住太久,我怕会有些风言风语。”
“谁爱说就让他们说去,我这婆娘还巴不得您多住些日子。”听了许大娘这话,莺莺掩了面离开了大堂。
许大娘让莺莺给我收拾出一间客房。我和莺莺一起打扫完房间后,在许大娘家里逛了一圈,找到了正捧着一本装订相当古早的书在读的小言。我悄悄走到她背后看,发现她不是在读书,而是在用书认字。那是本我没见过的小说,但小言用来认字的那几页,内容相当晦涩。
小言被挡了光,可能还以为是她姐姐在作弄她,头也不回就举起手扒拉我。她拉不动我,便晓得站她身后的并不是姐姐莺莺,只是她回头见到我的脸,收了书,就躲回了自己房间里。我住的客房离小言的房间有些距离,倒是紧挨着莺莺的屋子。
我自觉长相不至于吓到小朋友,更别说小言之前主动向我搭过话。
莺莺端来一个崭新的木盆,说是给我准备的。问起小言,她就说,那孩子怕生,不怎么和外人说话,更别提男人。我说起小言正在认字的事情,莺莺笑道,她们的娘亲是大字不识的,但姐妹俩跟着煮伞先生认过一段时间字。莺莺到了年纪,就不随便去煮伞先生那里了,许大娘也不许小言一个人去,更别提那先生最近还讲起秽书来。我陪她笑话那长得文质彬彬的先生,抱过木盆。
不到半天相处,我就认定了莺莺这姑娘当得起温柔贤惠、知书达理的形容。晚饭时间我和许大娘一家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许大娘一个劲地跟我讲,这盘炒菜是莺莺做的,这汤里炖的鸡子是莺莺天天喂的,连我吃饭的碗筷也是莺莺天天洗好的。
我算是回过味儿来了。许大娘确实是差了个女婿,忙着把自家闺女给外人推销。
小言吃完她那碗饭,就下了桌。
莺莺收拾碗筷的功夫,许大娘拉着我唠起家长里短来。
她望大女儿忙碌的背影,叹道:“我家这闺女啊,从小就听话,谁要是娶回去那可真是好福气。哎,之前东边那家姓范的婆娘,带着她儿子来说亲。我不给,晓得为什么不?那小子一脸傻样没得见识!”
我会了意,但没有接许大娘的话头,反而搬出小言来救场。“我见你小女儿在认字,怎么不去找个先生教?”
许大娘就抱怨起煮伞先生最近讲的东西来。说她是一听,知道是一个嫂嫂勾引自己小叔子的俗事,惟恐教坏了小丫头。
“许大娘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小言认认字。明天我再找些其它事做,不然整天白吃白喝我过意不去。”
“不用不用。你是稀客,镇子哪户人家都巴不得要招待你。”许大娘眼睛又笑成了一条缝。
第二天我才理解许大娘说的巴不得招待我是个什么意思。
清早一起,就陆陆续续有街坊邻里上门来,说要看看外边来的稀人长个啥样,见了我后又啧啧道,长一副男人相,却细皮嫩肉的,清秀的像个姑娘。来拜访的街坊邻里还有顺手带来一只鸡仔、一块熏肉、甚至是一袋稻米来的。我问莺莺,婆山镇人莫非都是这么热情。莺莺告诉我,这镇里的人都是自己种地、自己打鱼、自己喂的牲畜,没人缺东西,种出来的喂出来的自己都吃不完,可不就送人了。
真是个好地方。许大娘接过肉接过鸡仔时也乐开花。
莺莺又说,之前婆山也来过一伙外人,比我还奇装异服,镇里的人也是好吃好喝待着好些时日。他们后来还帮大伙打退了妖怪。
妖怪?差点忘了这是夕的画卷里,有妖怪也不算稀奇。
在等着神仙妹妹进画捞我的这些日子里,我成天在干的就是教小言认字,时不时去套一套煮伞先生的话。再每天帮许大娘和莺莺做点力气活,比如一天两次去河边挑水。河边不远,一来一回也就十分钟。 十分钟里要路过好几户人家门口,他们都很爱念叨我这个稀客,每每要邀我去自己家住上一晚,我都礼貌地拒绝掉了。亏得这十分钟,我将这婆山镇的人情世故算摸了个明白。
许大娘是镇上有名的狠女人,十多年前就没了丈夫,自己把一双女儿养得水灵灵,又种了几块地。莺莺也是孝顺孩子,到了年纪就开始帮自己娘亲打理家务。许大娘确实少一个能帮忙种地的女婿。最好还是在这婆山镇没亲没故,还没地的那种。
从许大娘家院子往河边走,遇到的第一户人家是姓樊的,家里只有樊老大爷一人,膝下无儿女。听说是在西边镇上收了几个干儿子,总之樊大爷有地,还有人帮着种,还有人孝敬。樊大爷一整天要么在家,要么在煮伞先生那里听书。虽是见过,我却从没说上过话。
再走过一户,是姓王的。王是个大姓,镇上有七八户都姓王,里面又有三户是亲戚,四户是另一边亲戚。和许大娘当了邻居的是西边镇三户的其中一户。王家院子又大又宽敞,人丁也兴旺,听得街坊说王家是四代同堂,享天伦之乐。我每次穿过路口时,遇到一群人轧马路,也是王家儿子邀我进门做客的喊声最亮堂。
再走过几户,就是姓范的。许大娘提到过那个来向莺莺提过亲的范婆娘。我挑水见过几回范家儿子,倒不是许大娘说的一副傻样,就是体格偏瘦。想来是许大娘觉得这小伙子种不起地,心里嫌弃。范婆娘也和许大娘一样早早没了丈夫,一样自己种地拉扯大她的儿子。只是风评在街坊里就远远不如许大娘了。不少有说范婆娘的儿子吃软饭长大的像苍蝇一样嗡嗡的风言。范婆娘对这样的风言是锱铢必较的,谁要被她抓到说她儿子不是,肯定少不了一通臭骂。范婆娘和许大娘两个女人据说还因此结下了些怨,当然是在说亲不成以后。
过了姓范的院子,离小河就近了。那条河就是从山上来的,酷似我和夕摆流觞曲水时她随意涂出来的环形流水。河水清澈甘甜,直接喝,和提一桶回去都是行的。你听婆山人叫婆山河,就是指这条,小河穿过了婆山镇的正中央,有人就用这条河当分界把婆山镇分成了东西两边。
用扁担挑起两满桶水,一路上一晃一晃,到许家院子时就只剩了四分之三。
莺莺见了连笑我,说挑水的桶不必装那么满,她蹲下身给我比划,“到桶子的这里就行”。我能自上而下瞧见她嫩白的脖颈与锁骨。
莺莺取了水熬汤。许大娘家的灶台是用土糊的,土灶外面烧了一层瓷,烧柴的灶眼里有个风口,负责把烧出来的烟子从烟囱里排出。烧火是门技术活,莺莺干得特别漂亮。厨房里不断有霹雳啪啦木柴烧断裂的响声,却只闻得到锅里正在热的菜香。
我就夸奖起莺莺能干,又补充道:“姑娘家整天生火弄灶,别把漂亮的小手弄糙了才是。”然后我接了火钳,要替她盯着灶里的火候。灶前热风扑面,我每过两分钟就拨弄一下灶里,见火小了,就往里塞木头。谁知道塞了没多久,风口里就窜出一团黑烟来,呛得我咳嗽连连。莺莺赶忙从掌勺的那边过来,接了火钳,俯身向灶里拨弄。她束起的头发在我脸前晃来晃去,打在我的鼻尖上。这下我明白若换我来烧火肯定得把厨房里弄得满是黑烟,没两天石灰抹的白墙就得熏黑。
莺莺也没生气,掩着嘴笑道:“先生的话,还是去教小言认字吧。”从我教小言认字起莺莺就开始叫我先生了。婆山镇上便有了两个先生。
我灰溜溜地离开了厨房。来到客厅里,小言一如既往,借着大门口的光认着小说上的字。
见我来了,小言问起先前认不清的一些来,譬如“姊”和“娣”。
我告诉她这就是姐姐和妹妹的意思,她若有所思地画下记号。
“去听说书罢!”没过几分钟,小言向我建议道。
“不去罢。你不认字了?你不怕你娘亲去说书的那地方抓你?”
“怕什么!我去木楼的巷子里听,又不在说书的院子里。”原来那天在巷子里会遇见她,是这么一回事,这古灵精怪的丫头,哪里是在门口借光读书,分明是在时刻找机会从门口溜走。
“不去罢,那先生净说些下九流的东西。而且要去那巷子我还挺害怕的,你自己一个人去听吧。”
“若是我一个人在巷子里迷了路,遇见侯老爷怎么办?”
“这侯老爷又是谁?”
“就是住在木楼里的人啊。我没见过,因为见过的人都回不了家。”
小言净编些胡话,要是真有这个侯老爷,她上次为什么会一个人躲在巷子里听说书。
“你去不去嘛!”小言撒娇道。哪瞧得见莺莺说的一副怕生模样?
“去罢。”
小言拉着我又进了修在山坡上的木楼巷寨里。
我还是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是一个劲儿跟着小言上坡。还留了个心眼警惕着小言说的侯老爷。我们到了最开始相遇的地方,也是巷子里说书声最清楚的地方。只是我和小言歇完一口气,刚聚精会神听起书来时,那说书的煮伞先生嘴里,却整好跑出个“腰州脐下作家乡”来。我一阵尴尬不说,连忙伸出双手捂住了小言的耳朵。
她用起拨开我的双手,但她力气远不如我,只得对着我生气地撅嘴。我听着煮伞先生讲完了淫诗,又听着人群传来一阵一阵的笑声,才放开捂小言耳朵的手。煮伞先生说得对,越是下流越是管用。
小言冲我发脾气,说着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巷子里,让侯老爷抓了去,我说我被抓了,你以后听书也就是一个人了。小言思考一会儿后,高抬贵手赦免了我的冒犯。我问小言是谁告诉她木楼里住着侯老爷的,小言说是她的娘亲。
想来侯老爷根本就是许大娘杜撰出来骗小孩儿的,许大娘大概以前和哪个姓侯的人家有过过节,拿了人的名字吓唬自己小女儿。鉴于我也不想被小言丢在像迷宫一样的巷子里,我决定暂时不揭穿许大娘。
煮伞先生的声音从山脚下悠悠飘进巷子里,每到淫秽处要高个二十分贝,我往往就得捂住小言耳朵。
我也不清楚我们听了多久,但抬头看见画卷里的太阳换了个方向。
小言像是不够尽兴,又问我,想不想去山上。我说我就是从山上下来的。小言撇嘴,说是另一边山头,要穿过木楼巷子最高的地方才能去,流过婆山镇的小河从那里发源。小言带我往上走了一阵,我总是分不清那条路是那条路,只能跟在小言屁股后面,她拐来拐去,说书的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让她停停,休息会儿,我快要爬不动山路了,小言眼睛咕噜一转,说那今天就先回去吧。我一边擦汗一边问她为什么。
小言说:“再往前就到侯老爷的地方了。我怕你到时候跑不动被抓了去。”侯老爷是妖怪吗?
我往前看,只看见一片黑暗藏起来的一个普通拐角。
在婆山镇上的日子过了许久。久到煮伞先生都换了书来讲。
这次他选了本一上来就娶了七房女人的小说,男人们连连叫好,女人们一听娶了七房女人,说第一天书就死了六房,女人家哪有这么柔弱,婆山镇上的女人都是自食其力,身体强健得很,于是听不得煮伞先生的胡诌,四下散开了。
小言却更喜欢了。煮伞先生说到有女人难产死掉、还是害了痨病、又或是吐了血,她就捂住口鼻低泣,倒是说到第六房女人见了五房女人的鬼魂时,眼里射出了光彩。当然这一切,都是我和她两人躲在巷子里听的。
小言被她娘亲盯得紧的日子里,我就一个人去骚扰那说书的先生。他讲完今天的片段,醒木一拍,人群离去后,他把我邀进房里饮茶。
我问他:“先生手上的一串念珠好漂亮,送我可好?”
过了这么久,他也知道我脸皮厚,还是恭敬答道:“客人说笑了,此物乃一世外高人赠与在下,若是未经允许就转手,怕是有失礼数。”
“什么世外高人?长啥样?是不是黑发红瞳,尖耳朵,还长一对翠角,脾气特别不好?”
“这……在下不记得啊。”
我认定了煮伞先生和夕有联系,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在我死缠烂打之下,煮伞先生终于是同意把那串本该带在夕手上的念珠赠我。
“只是,现在不行。”他说话一股子神棍味儿,我更加坚信他就是夕的化身。
“那何时行啊。”
“你身上还有债未还。等你还完了债,这念珠就随你拿走吧。”
我又听得云里雾里了。
我恍悟确实是有那么一回事。我还欠着夕一个一万年的约定。可这又叫我如何去还呐。
先生送我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打了个寒颤。
我将离开煮伞先生院里时和一个瘦弱青年撞了满怀,我定睛一看,瞧见是范婆娘家那儿子,他抱着煮伞先生之前说书用的那本小说。我从没在煮伞先生讲书时遇见过他,他应该是等先生讲完一本,就私下借了去,读罢再还回来。
“范治,你为啥不直接来听先生说书。是你娘不放你来吗。”我和他虽然算不上关系好,但总有些熟络。
“不是、不是。”他声音很小。“听书的街坊太多,我挤不过人家。”
和范治一比,小言简直是开朗大方。我挺理解范家儿子的想法,天热起来的话,往人群里钻就容易沾得满身汗臭,特别是阴雨绵绵的季节里,空气又湿又重,跑到挤满人的别家院子里简直是给自己找罪受。
范治给煮伞先生还了书,又借不到下本,那先生明儿还得继续讲第七房女人的故事,自然是不可能借给范家儿子。
“没得小说看的时候,你都在家里干嘛呢?”
听见我发问,范治很不好意思。他说他从小身体弱,干不得重活,就在家里喂牲畜,帮娘整理整理衣服和床被。
只能干些轻松的活计,自然是整天没得事干,就读起小说来。只是煮伞先生这里的书不管好歹,他都已经读过一遍。
我脑子一转,问:“你有读过那什么《蜃楼见梦录》没?”范治摇摇头。
我又说:“你跟着我来罢,我帮你去借书。”
我就带着他到了拐到许家门口。范治有些紧张,想来他也不敢跨这个门槛,我让他就在门口等。不一会儿,我领来小言,小言将她认完了字的那本怪递给了范治。范治似乎有些怕许家人,接本书都畏畏缩缩。
我趁这个空档去厨房挑了桶,再下午去一趟河边挑水。人总是得吃水。我叫范治在门口等我下,我和他回家顺路。等我挑着桶出来时,小言已经回了里屋。范治见了我,紧绷的神情才放松不少,我和他一道向东边河边走去,路上他庆幸道:“还好出来应门的不是大女儿。”
他虽然没直接告诉过我他娘找许大娘讲亲的细节,但我其实从别处都听了个七七八八。若借书的对象是莺莺,他大约真的会在心里觉得自己颜面扫地。
“莺莺不是挺好一姑娘吗,怎么偏和她对付不来?”我笑道。
“哪敢啊,我怎么配得上莺莺姑娘。都是长辈逼着要谈。”他讲话声更小了,还连连颤抖。“您是外面来的稀客,又和莺莺走得近,我哪儿比得上您。”感情是把我的话当成未婚夫对追求者的下马威了。
我打哈哈道:“哪有,许大娘可能有这个意思,我完全没有。我在外面还有个没过门的媳妇呢。”还是个神仙,也是关我进画里的元凶。
“可莺莺姑娘未必没有意思。”范治对这些事倒是挺敏感。
“放心好了。我总不可能在这婆山镇里娶妻生子的。”婆山终究是画中之地,小言莺莺范治终究都只是画中人。我从来没忘记过这点。
范治对我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家门。进门前又想起忘记与我告别,又出来补了一句招呼。
我看这小子虽然是被亲娘逼着,却也说不上不喜欢莺莺。若是他到现在还没打消念头,倒也算得痴心。只是范治做不得力气活,若是真娶了莺莺,家务一定又是全压在莺莺身上,我之前还说她姑娘家该少做粗活,到这里我突然又有点明白许大娘为什么看不上范治了,我自己整个就是一当爹的心态。
但不管范治和莺莺怎样,都不是我个外人该插手的事情。
来到婆山开始一段时间我都一直记着月份,最近却渐渐忘记了。我仔细考虑了煮伞先生说的债是什么意思,再考虑着我是否该继续住在许大娘家。事物应当是要有些变化的,不然夕将我丢进这绘卷就没了半点意义,我也永远还不上煮伞先生说的债。
我向许大娘问了,镇上可有空房。许大娘坚定地摇了头。说婆山镇一个屋子就是一个人家,绝对不会有空出来的地方。
我又问,那我能自己盖一间屋子吗。
许大娘面色惊恐地说道:“万万不能啊!”但后面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在许家待着的日子着实是舒服,莺莺勤劳又能干,把屋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又是个帮不上细工,只能出出力气的笨人。我过意不去的时候,就帮许大娘去种地,可没多久,又进了农闲月。许大娘自己也宅起家来。
许大娘一宅家,小言就没那么容易翘家溜走了。更别提还要带着我这么醒目的累赘溜走。
于是我被许大娘盯着,下午教小言认一本新书上的字,午饭和晚饭吃莺莺做的美味菜肴,整天在她的两个女儿之间打转。
每天挑水的空,就和王家儿子们,以及范治打打招呼。当然也少不了欠着我一串念珠的煮伞先生。
几日过后,范治来还书,在门口叫我出去。开门的却是许大娘。许大娘看着这瘦小子,虽是想起他那刁蛮老母,心中起了无名之火,却又觉得这瘦小子天生弱气,又有些可怜。最后我出来接了范治还回来的书,他一溜烟逃走了。
又几日,许大娘在饭桌上旁敲侧击我的次数越来越多。搞得我浑身像被针刺一样不自在。也是难怪,莺莺出落得如此标致,也已到要找如意郎君的年纪。我一边扛着许大娘看贤婿的眼光,一边物色起住处来。我没有地,又不晓得婆山镇是拿什么做的交易,结果没少麻烦煮伞先生。煮伞先生唰一声收起他的折扇,连连往手心拍起来,以表无奈,因此空房子始终没有。
直到一个月以后,我起床准备挑水时,无比震惊地瞧见了莺莺在大堂里给自己娘亲梳妆打扮。许大娘着了一身锦缎的漂亮衣裳,要不是她人已中年,我还以为她要去与小情人幽会。不对,莫非真的是幽会?婆山镇的各种传言里,就有许大娘年轻时和隔壁的樊大爷有过些好事,甚至说莺莺是许大娘和丈夫生的,但小言却是许大娘和樊大爷私通结下的果。
四处望望,确实只有莺莺服侍在娘亲身边,小言没得个踪影。这风言风语我又多信了半分。
“许大娘,盛装打扮,有什么喜事啊?”
“哎呦,什么喜事啊。”许大娘眉头皱成一团,莺莺拍了拍许大娘的背后,小声说了几句,“哦对对,算喜事、算喜事。是喜丧。”
“喜丧?哪户人家?”
“先生啊,您晚上睡得再沉,怎么连半夜隔壁院里哭丧的声儿都听不见呐。”莺莺道。
隔壁不就是樊大爷的屋子。樊大爷没儿子,想来是镇上的干儿子们给他哭的丧事。是丧事,也是喜事,既然是喜丧,那樊大爷今年估计得有八十好几了。许大娘在丧事这天盛装打扮,倒像是和樊大爷有仇一般。掐指算算,生小言时许大娘顶多二十后半,那樊大爷已经六十有余,看来流言归流言,还是信不得。
“小言在哪儿?”
“不知,又是趁屋里有事躲到哪里去玩了。”
“我去找找她。”
“哎先生,”莺莺叫我,“先生,不如陪……陪娘亲去吃宴吧。镇上师傅的手艺,比我可好得多了。”
若是喜丧肯定要摆三五天席的。
“我先找了小言回来,再去吊唁一下。”
说着我便出了许家的门,见邻院果真有群戴着白布帽子的人走来走去,我背着他们,往木楼巷子方向跑。
每次都让小言带我走巷子,自己安逸。结果是直到现在都弄不明白这弯弯绕绕的巷路。记得去听书的地方要走很多上坡,全程都是上坡,当遇到只有一个下坡路的巷口时,我知道我第二次被这座刷满暗红色漆的迷宫给困住了。
我很担心小言,我应当承认。我此刻内心无比烦躁。更何况今日又来了丧事。要知道这是夕的画卷里,若是有变化,那一定是夕提了她的长剑做笔,起兴致给画做了修改。我晓得她的性子。
换平时,小言一个人出去我是不会管的,但今天我心中挤满了所谓不详的预感。侯老爷,对了,侯老爷,万一小言一个人,遇见了那侯老爷怎么办。
想到此处,我就算是迷了路,也逼自己加快了脚步。
侯老爷?侯老爷究竟是个什么?是个人?还是东西?为什么我从没听小言以外的其他人提起过侯老爷?
“小言——”我喊到,“回去吃席了——”这种说法有点对不起樊大爷,我过会儿去吊唁一定多给他磕几个头。
今天煮伞先生似乎也去了办丧的院子里,说书的院里没半个人。小言不该来巷子里才对,是我糊涂了,她一定早早回去了。
可若是把耳朵凑到木头房柱上听,又觉得隐隐约约有哪里传出哭声来。
我什么都听不清,就觉得那是小言,便把耳朵贴紧了木头门,一点一点向那声音摸过去。不止有小言的哭声,慢慢地我开始听见住在木楼里的各种人发出的响声,有男人对女人的谩骂声,有歇斯底里的吵架声,有锅瓢碗盆被砸向地面的响声,从这样的嘈杂声中,我尽力分辨着小言的哭声。
我连方向对否都弄不清,脑子里却只有找到小言。
这都是我后来听说的:许大娘风风火火地踏进隔壁的门,整巧撞见了同样风风火火踏进院子的范婆娘。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盛装出席了丧礼,一人给樊大爷磕了三个头,还都找樊大爷的干儿子要了一顶别了碎布红点的孝帽。
樊大爷应该想不到自己死后第一天就名声不保。
两个老女人都要面子,就算嘴上不直接开骂,暗地里不知道在用哪只脚踹对方哪只脚。偏偏这俩女人还被带上了一个饭桌。看来镇里乡亲想看乐子的应该不少。
许大娘脸皮比范婆娘又薄一点,每次都是范婆娘用阴阳怪气的话开了头,许大娘再用得体又阴阳怪气的回答还击。她俩一边吃席一边嘴上打来打去,交锋了不知道几个回合。莺莺和范治坐一旁,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不一会儿话锋就转到他们身上来了。
范婆娘说,她家儿子心灵手巧啊,还饱读诗书,天生就不是种地的料,是要当教书的先生的,指不定煮伞先生死了,在那院里说书的就是他范治。
煮伞先生人还在院里,听到范婆娘的话也就尴尬地笑了笑。
许大娘就说,还教书先生,也不嫌丢人,咱家莺莺眼界可高着呢,那外面来的稀客,是指定要当咱女婿的!
莺莺脸涨得通红,轻拍了娘亲的肩,自家娘亲却还不许她下座。
许大娘和范婆娘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赶巧我抱着小言进了办丧事的院子。许大娘看见小言哭肿眼睛的样子,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我带小言到停柩的堂前,入乡随俗,给未曾谋面的樊大爷多磕了几个头。
范婆娘见我和许家小女儿亲密,先是琢磨一会儿,又冒出个嘴角要翘上天的笑容。她好像觉得自己已经胜利了一半,就闷头吃起席来。待到我从大堂前回来,让小言坐莺莺边上,我坐另一个边上,范婆娘隔桌子向我问话道:“哎,稀客诶,许家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你更喜欢哪个啊?”她声音大到故意让整个院子的人都听见。
我讪笑道:“我来镇上都好几月了,哪儿还算得什么稀客。天底下哪有天天见面的稀客。”
范婆娘笑出老电影里那种巫婆的笑声来,夹着嗓子道:“咯咯咯,看这小子,真是油嘴滑舌。婆山谁不知道你在许家一住啊,就不走了,若不是被许家的女儿迷住了心窍,难道,还是那个老太婆?”
范婆娘尖酸,连我也不太应付得过来。许大娘被当众讥讽,气不打一处来,她一直朝我白眼,恐怕是真的怕我说出更喜欢小女儿之类的话来。我这时又在反思,为什么不早点跟她们讲,我在画外面有个神仙媳妇儿了。
万万没想到,当我想暂避其锋芒,想法子开溜时,一旁沉默寡言的范治却突然暴起。他拉走了自己快要歇斯底里的老母亲,嘴上虽然讲的是宽慰的话,但动作粗暴得像屠户。
范婆娘估计也没见过自己儿子发脾气的样子,楞了神。
我看着范治把范婆娘拉走的身影,心里说了句。他妈的,好哥们儿,真够义气。
但还有最后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
中午的席吃完了,帮忙的街坊邻居收了餐桌,腾了块地方。从人群里走到中间空地的,可不就是那煮伞先生。
煮伞先生先是讲,樊大爷一生未娶妻生子云云,又开始讲,樊大爷名下有一栋房子,多少田,再说,人死不能复生,乡亲们愿意捧场,热热闹闹把樊大爷送过了河,走过了桥,也不枉他一生行善。樊大爷干干净净一身来,又干干净净一身走,凡间财物在阎王面前顶不了用,反而是要当作罪状。所以今天煮伞先生就征得樊大爷同意,帮他散了财物,济仍在阳世之人,也好免去阴间罪状。
樊大爷的干儿子们两眼放光,等煮伞先生宣布。
煮伞先生便一项一项宣布,那边的田给哪户人家的谁谁,樊大爷还在世时,他经常带了活禽来炖了汤给老人喝。屋里的什么家具,又留给哪户人的谁谁。干儿子们分得最多,连许大娘,都分到了一块挂在大堂里的铜镜。念到范婆娘名字时,没人答应,那也是一块镜子,不过是小巧玲珑的梳妆镜。
最后,是樊大爷这大院的归属。
樊大爷的干儿子们都屏住了呼吸的时候,煮伞先生一指,说:“樊大爷的大屋和大院,是给他的。”
我向煮伞先生指的方向看,那指尖的延长线穿过了我自己,我身前没人,身后也没人。那就是指的我。
人群开始交头接耳。估计已经开始议论起,我其实是樊大爷的私生子云云。
我也真的云里雾里,我最清楚,我不可能是樊大爷的儿子,因为我根本就不是画中人。
可煮伞先生指的确实是我。
就当人群议论声越来越大时,煮伞先生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个房子嘛,有点特殊,因为大家都知道,婆山镇是不准建房子的。所以这樊大爷的房子不是能让他自己分的东西。”
人群还是停不下交头接耳,还颇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煮伞先生最后便说:“是侯老爷的意思。”
街坊邻里全都安静了。
搬家这天,我见许家门口围了一群姑娘,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见我来了就一哄而散,只留下不说话的莺莺在原地。虽是搬家,其实又什么都没有,我连洗脸用的木盆都是莺莺给的。她让我就把那新木盆拿了去,说樊大爷家的院里肯定啥都不剩了。
出了许家的门,莺莺叫住我,问我:“先生以后还过来吃饭吗?”
我其实正好在烦恼这事。樊大爷家里的东西都给人分光了,我就是把院子挖了种地,也没法马上收上来稻子。我想着是我在画中应该几天不吃不喝无所谓,但真要好几天不开灶不升烟,怕是邻里都要怀疑起我是不是妖怪。
“那感情好,我以后一定多多蹭饭。”莺莺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在新住处躺了一天,没吃也没喝,就快饿得殍了。当日晚饭又是莺莺提了竹篮送来,她本想我乔迁新居,说不定不方便开灶,就帮我准备了晚饭,估计怎么也没想到找到个饿狼。
我大嚼起饭菜,才隐隐感到在画里生活的危害,吃惯了画里的食物,恐怕是要将我逐渐变成画中人的。
婆山镇人意外的不讲月份。农家应该是最知道月历的,但婆山镇人不管。种了就熟,熟了就收,收了就种。婆山镇有个说法,是只要镇上人从不作歹,贡得灶王爷龙王爷好吃好住,那婆山镇就该得二位神仙的庇佑,永久繁衍下去。
但又有种说法,是灶王不管起火,龙王不管降雨。真正带给镇上人福祉的,却是住木楼里的侯老爷。
我有次问范治信哪边,他沉思好久,说他不信神仙,既然不是神仙,就应该是侯老爷送来的福报。
我问为什么一定是别人给的,不能是镇民自己劳动出来的。
范治当时就慌了神,连忙打断我,说这话讲不得。我问为何。
范治就给我强调了婆山镇最古老,最重要又最坚实的训言,那便是婆山的一切,都是别人给与的。
我想起我来婆山镇以来的软饭生活,貌似也没有底气反驳。
迁了新家后我还是会常常往许大娘家跑。主要目的是蹭饭。农事忙起来后,许大娘又开始早出晚归,我跟着去帮忙收稻子。许大娘的田在另一个山头,是在山坡上开的梯田。莺莺中午提着竹篮给娘亲和我送饭。不知是不是因为田里有了人手,许大娘旁敲侧击我的频率倒是降低不少。
而腰酸背痛以后回到自己家中,往往是小言在空无一物的客厅里等我。
差不多稻子收了三回,加上最初那几个月,我进了画中居然已有两年。可要还的债我还是毫无头绪,我之后又去问过多次煮伞先生,他都摇着折扇神神叨叨地讲,时候未到。我逼他说到底什么时候算时候已到。他掐算手指,给我个不明不白的日子,说是最多一年以后,也可能最多两年。
常来我院子的其实就那么几个人,莺莺、小言、范治,以及串门的邻里。煮伞先生是绝不会主动跑来的,都是我跑去烦他。
小言这两年正在长身体的好时候,眼看着,就从我胸口高度长到了下巴处,开始摆脱了稚气,出落成大姑娘模样,就是性格还是同以前无异,一半机灵,又有一半乖戾。范治这小子总是挑许家姐妹来玩时跑来做客,用心那是相当不纯,当然我看着乐,也挺欢迎他。
要说邻里关系最大的变化,应该是许大娘和那范婆娘不知何时和了好。
按莺莺所说,樊大爷丧礼上那一架吵翻天后,这两个女人竟然当天就一同帮樊大爷守夜,一整晚下来虽然是不免口头交锋,却也从樊大爷和她们的过去讲起,相互诉苦两人丧夫后的悲惨经历,一来二去,竟然真的相互理解了。
只是还是拉不下面子提和好。
范治和莺莺在我院子里见得面多,于是有天两人一合计,请各自家里的娘亲一起和和气气吃顿晚饭。我识趣,自然没挑那天晚上去蹭饭。也不知道那晚上两个中年女人究竟聊了啥,第二天出门却已经如胶似漆。
以至于后来,范婆娘估计是又一次谈起莺莺和范治的亲事来时,许大娘向她告了我的状,想来应该是当场拍了桌子,马上,我就被范婆娘带了隔壁王家儿子们找上了门。
范婆娘哪管我是什么稀客,她甚至还管我叫樊大爷的野种,令我哭笑不得。
我见她身后那几名大汉,都是我挑水途中向我打过招呼的些热心人,在这镇子上,确实是谁家儿子多,谁就说得上话、摆得平事儿,早知如此我就该多巴结巴结王家院子里的老人们。
“快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娶了莺莺姑娘?”范婆娘狠狠盯我。
我可不想对气头上的范婆娘大呼小叫。就开始装孙子,说道:“范大娘,您不知,我在婆山镇外面还有个媳妇儿等我回去,实在害怕有天要辜负莺莺姑娘啊。”
“有媳妇儿?过门了吗,生孩子了吗?”
我摇头说还未过门。
“那不让你离开婆山就好!”说罢她一挥手,身后那些个大汉就逼过来,看架势是想给我腿打折。
早知道该和夕在画外面把婚结了。悔不当初。
“住手!”挡在我前面的是小言。紧跟着她的是莺莺和范治。最后来的是许大娘。
许大娘散了王家儿子们,拉范婆娘到一边讲话,莺莺也跟过去。范治和小言留在我旁边。我胆战心惊向范治问道:“你娘哪儿拉来的那么多小伙子,吓死我了。”范治讪讪回答道:“我娘没嫁人前是姓王来着。”感情范还是她死掉的丈夫的姓。
“你娘呢?”我问小言。
“我娘就姓许,我跟着娘姓的。”
三个大女人不知道有没有商量出结果,频频向我们三人侧目。
“你两年前说的话还作数吗?”范治问我。
“什么话?”
“不会在婆山镇娶妻什么的。”
“作数。除非我外面的媳妇儿真不要我了。”我虚眼回道。
夕啊夕,你赶紧把我捞出去吧。不然我怕是真要和你画儿出来的人儿共度良宵了。
小言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想起樊大爷丧礼那天,我去木楼巷子里寻小言。最后她还是让我寻到了,她一个人躲着哭。我问她干嘛哭哭啼啼,她告诉我,有村里的男孩子说她死了亲爹。我安慰道男孩子就是从小调皮,就爱讲胡话,欺负你是因为见你漂亮,想引起你注意而已。
小言用带着泪花的眼珠子瞧我,说:“真的吗?”
我狠狠点头。
许大娘或许真和樊大爷有染,但我觉得小言不会是樊大爷的丫头,就算是又怎么样呢,樊大爷已经归西了,许大娘不说就没人弄得清真相。只是人言可畏,假的也给你说成真的,你背起的冷眼却是全数。
今天的事又不知道街坊邻居会怎么传,怕不是说我对莺莺始乱终弃。
莺莺是个适合娶做妻子的姑娘,漂亮又贤惠,我必须得承认。而且莺莺这两年对我始终照顾有加,我就是再眼瞎也不可能无视个中情意。
我捏紧了地上的石头,咬咬牙,问范治:“范治,你跟我说真心话,你喜欢莺莺姑娘吗?”
范治脸上犯了难,眼珠子不知道往哪儿放,决心道:“没有。我斗胆将莺莺姑娘当作朋友来看,绝无非分之想。”
“当真?”
“当真,不如说我喜欢的另有其人。”
得了这个答案,我点了点头。按我的性格我会玩笑般追问起这另有其人是哪一位,但此时就有些顾不上了。
我起身向那三个大女人走去。
“许大娘,您对我有恩。若是不嫌弃的话,就让我做您的女婿吧。”听见我的话,三个女人终究是停下了讨论。范婆娘喜笑颜开,许大娘不知所措,剩一个羞红脸的莺莺。
“只是我现在空有人家的房屋庭院,却没得块地,都算不得在这婆山镇立了足,可否再等我一年,到时必会聘重礼迎娶莺莺。”
许大娘这下也乐了,又有范婆娘替她作了答:“好说、好说!”
我回了小言和范治那边,范婆娘正拉着莺莺的手交待起东一事西一事。
范治像是被我突然出尔反尔吓到了,但马上向我投来倾佩的目光。
小言看上去神色平静。她站起身,拍拍青布裙子上的灰,说:“我回了,阿姊今晚有得念叨了。”
说我骗子,那我骗的也就是许大娘、范婆娘和莺莺三人。
我没打算在婆山镇娶妻,这是真话。我打着最后一年里,能从画儿里出去的算盘。三年不算短日子,即使在画外可能不到三个月,我也想象得到罗德岛上会是一团什么乱象。
可这画儿哪有想出就出的说法。我沿着村里那条河上山去找源头,又被我绕回了婆山镇。这画儿根本没得个边界,却又走不完。有一个地方我确实没去过。是穿过了木楼巷寨之后的那个山头。四周八围都只找得到进去那层层迷宫的入口,寻不见上山的办法。我知道小言认得路,就去找小言。可小言年纪大了,许大娘就管得严起来了。更别提我现在还算许家大女儿的未婚夫,和小言单独出门,给人看见怕是又要滋生闲话。我不会在意,我觉得小言也不会在意。但她不愿意跟我一起出门,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小言是真长大了,眼神都冷峻起来。我邀她逛巷子去,她还反呛我说:怎么还像个小孩。
我问她不想去见见那侯老爷吗,村里人都没见过的侯老爷。
“你的屋子可是侯老爷给你的,要说谁见过那只有你了,怎么这时候还拿侯老爷来勾我?”
在小言那边碰了壁,我又日常去骚扰煮伞先生。
这回煮伞先生相当热情,说他翻遍了古籍,天地玄黄、八卦九象,终于整明白我的债是什么东西了。我说有这么玄?那你帮我算算什么时候能出去婆山镇?煮伞先生茫然道,出婆山镇能去哪儿啊。我说罢了,你还是说我的债吧。
煮伞先生给我报了个日子。我惊道这不就是和许大娘约好莺莺结亲的那一天吗,你这假先生,怕不是和许大娘串通好来讹我的吧!
煮伞先生说冤枉啊,都是按古书算出来的。
我又问他那我该怎么还债,先生就说:静观其变。
他咬死不松口,我也撬不出更多话。
范治这些日子是硬气不少。他娘肯定与我深有同感。范治以前是那种怕事的性格,可最近却擅长起揭人短来,好比他上回和王家儿子们起了冲突,被揍得鼻青脸肿回家,令范婆娘连连哀叫起我的宝儿。
范治是图什么和王家儿子们打起来呢。我记得范婆娘和王家关系不错。
范治苦笑地解释到关系不错也只是相对外人来说,王家屋里的儿子们都是看范婆娘的辈分给她帮的忙,是虚情假意,背地里指不定说多少闲话。
我回想了下范婆娘带一群大汉打我的那天,原来那叫虚情假意,可把我吓个半死。
范治皱眉说:“他们是在笑我,因为我娘给我寻过许家小姐的亲事,但现在许大小姐准是是你的老婆了,我却还和你走得近。”
“他们骂你了?”
“骂我绿毛龟。”
“你骂回去没?”
“骂了,我说他们是老鼠下崽下一窝。”
我拍了拍范治的肩膀,哈哈笑道:“骂的好!”
我拿出来一壶酒和范治对饮起来。我其实不擅长喝酒,抿一口就要咳几声,范治也说他没喝过酒,但我见他一口半杯,只说喉咙辣,也不见他有啥别的反应。我跟他讲,娶莺莺以前,我定是要离开婆山镇的,我本来就不是这镇上人。
范治瞪大眼睛惊道:“你不管莺莺姑娘了?”
我离开画后,连画中人是否会继续存在我都不清不楚。我记得夕的画是什么,是因为我在画里看,画中人才会活过来的。这婆山八成也是因为有我看,才会活起来的。我一直抱着这种心态,没去想过我走之后莺莺该怎么办。
想来范治和小言也会在那时候丢了魂儿。煮伞先生倒是不一定了,他绝对是夕那厮的化身。
范治支支吾吾道:“我觉得事不该这么做,若你一走了之又该谁来娶莺莺姑娘。”
“你可怜人家,就你去娶不好吗,你也知道我对莺莺没那个意思。”
范治拒绝了,说他心有所属。我这就想起,他之前确实说过这事,但我没顾得上立即追问。
“欸,说说嘛,是哪家的姑娘?”
范治像个姑娘家一样脸红。他说:“先生也熟悉的。”
“就是那许大娘的二女儿小言。”
范治为什么喜欢上了小言,他告诉我还是亏得我在其中牵线搭桥。我抠抠脑袋,说不记得有这回事了。范治就慢慢讲起自己的小心思来。
原来是我带范治向小言借书的那一回,范治借回去书,见到小言在那书上涂涂画画的各种印记,先是觉得气恼,觉得是女童在那乱画一气。但仔细看下来却知道,小言涂涂画画的内容真是千奇百怪,除开为生僻字做的标记,还有自己写的小段子,自己画的小人儿。那本小说内容本就千奇百怪、晦涩难懂,小言读写出来的东西却是比那书中描述更添一些趣味。于此他明白了那个不怎么理人的小女孩内心世界委实千姿百态。往后便更加留意起她来。
范治说起小言时眼睛都在发光。我算明白一二了。
“那你去找许大娘提亲不好?”
“要去的、要去的。不过小言出嫁当然得等大姐先嫁。”
只是我刚才说不会真的娶了莺莺。我头皮都快要挠破。
望望天花板,心想真是桩怪事儿。
转眼间,就快逼近我约定要和莺莺成婚的日子了。
准新娘这就在我的房间里给我扫除和铺床。我和许大娘说好立足,我没地种就用劳动力去换东西,床被,铺盖,藤椅,铜镜,大木盆。好不容易做到能稍微摆设下自己房间的程度,莺莺听我自信地吹嘘,就说要来帮忙。
我见莺莺手上尽是细肉,白白净净,自顾自叹起来。“莺莺啊莺莺,”我声音很小,念起炎国一首小曲的唱词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在我脑袋里,莺莺该去找个能替她干活的勤快夫君才是。
房里就我们俩人,我没料到我的自言自语被莺莺听见了。
她挪到我面前时,我才发现她脸颊像烂熟柿子一样红得透彻。“先生怎可随便说这样下流的话。”我无言。不知该如何接话。
“小女本就该做先生的妻,倘若先生不介意……”莺莺说了一半的话又憋回去了。“哎呀”一声,往门外跑掉。我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莺莺是什么意思。莺莺这般害羞又主动,倒是让我也红了脸。对男女私情鱼水之欢我没太多避讳,只是婆山民风保守,我也不会偏个要提。倘若真要与莺莺洞房花烛,我也大概想得出是怎样一幅景象。“半推半就,又惊又爱”。
我摇摇脑袋。莺莺不过是画中人。
要是在画里成了家,我都不知要被夕如何取笑。
我早上见许家院子门口熙熙攘攘,问了街坊,得知王家有个长辈带小儿子来和许大娘讲亲事,我记得王家那胖小子才十二岁,讲亲的对象自然不可能是莺莺,那就是小言了。镇里人议论起王家长辈来,说是早上一看见那胖小子裤头上多了块腥味儿的白斑,就赶紧物色起媳妇来。一下就盯上了许大娘家的二女儿,刚十七岁的小言。
许大娘支支吾吾拿不定主意,直到范婆娘来给她出谋划策,让王家长辈暂时回屋,和小言商量后第二天再给答复。
也不知道是不是范婆娘给自己儿子漏的消息。火气上来的范治竟然跑到王家院子里,把正在打陀螺的胖小子揪了出来。可向那胖小子发火又有啥用,他连娶媳妇是给家里传宗接代这事儿都不懂。范治训胖小子训不出所以然,却让王家丢了面子。于是我起床时,就见了王家儿子抱了团找许大娘和范婆娘讨说法。
我挤进人群,不知谁喊了声:“哎呦,瞧,有姑爷断案来了!”
语气虽然尖酸,但大伙一听这话,给我让了条路出来。
我见王家儿子们凶神恶煞地站大堂,和他们对峙的就范治和范婆娘,许大娘坐中间,没见到那胖小子,理所当然地也看不见小言的影子。我趁许大娘犯头痛没看见我时又钻进人群溜了。我在王家那边说不上话,范治那边有他娘在我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更何况他之前和王家儿子们冲突时我还拍手叫好过。那我能做的事其实就一件。
把小言找回来。
碰巧我是这方面的高手。我能找到她一次,就能找到她无数次。
我又走进了修在山坡上的那片木楼巷子。
小言安安静静地呆在我们常听戏的那块地方。我来了她也不意外。算是我和她之间莫名的默契。
“你家里可都吵翻了。”
小言的侧脸生的轮廓分明,我之前用冷峻来形容过十六岁的她,在十七岁仍然奏效。
“不知,我一早就跑出来了。”
“在吵你的婚事呢。王家有个十二岁的毛孩子想娶你当媳妇儿,和范治打起来了。”我谈论这话时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口吻,但我心里其实是不轻松的。
“那你来找我作甚,你想我嫁?”小言瞧我。
“你想嫁便嫁了,我是不会劝你的。但下面快打上天了,事主都不来露个面吗。”
“你自己都不想娶,确实没得底气叫我嫁。”
她怎么又知道我不想娶她阿姊了。我记得我只告诉过范治。
“你回去吗?”
“你想我回去吗?”
谁教小言用问题回答问题的,我真的要气死。我坐她旁边,这个位置没什么特殊的,抬头看也就是两个屋檐边角,视线被层叠的木楼挡住,除了坐井观天,什么都没有。人就被木头做的房子困在这一奇特的阵眼里,丝毫往外瞧不得。
十四岁时她挺习惯和我呆在一起,有时甚至会往我身上靠。
十七岁时她不靠在我肩上,挺直了腰杆,我觉得她到了该自己选的年纪。
小言突然拉起脖子上的红绳,将藏在胸口的东西给我看。小言脖子上系的,胸前藏的,原来是一块碧玉。那玉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嘟囔道:“我出生时命薄,这是我娘求来辟邪的物什。”
说罢她将玉塞回衣服底下,站起身拍了拍灰。她就是想给我看一眼。
“走吧。”她又说。
走两步之后,她停下,回头问我:“对了,你真没见过侯老爷吗?”
得到我否定的答案后,她只说“我也没有”,又不继续侯老爷的话题了。
小言和我连着走了几道下坡,看见了围着一群人的许家院子。之后她钻进人群里,凑到她娘亲耳边低语几句。许大娘看看自己闺女,点点头,宣布道,小言决定要范家的儿子当她的夫君,成亲的日子,就定在和她姐姐同一天。
小言说完就往里屋走了,我也往隔壁自家院里走了。
隐隐约约听见人群里有人祝贺起许大娘,说恭喜许家双喜临门。
婆山这些天是阴雨连连,莺莺望着昏昏沉沉的天色,抱怨道天公不作美。范婆娘仿着煮伞先生算卦的模样掐指,告诉许大娘,说她的一双女儿出嫁那天,一定是个大晴天。许大娘忧心忡忡地信了。
莺莺正在我家,点好成亲要用的物什。不管她再怎样熟悉她未来丈夫的房子,总得成亲那天过了门,才算得上真媳妇儿。近些日子我忙着准备婚礼,心里却百般无趣,我习惯了用过客看客的心态看着婆山人,等繁杂混乱的关系压倒我自己肩上时,我才叹起人生不易来。
莺莺拾掇铺盖,我见她左一摘,右一摘,干净的被袄就折叠起来。想来我是真亏欠她不少。竟不由得起身,从身后抱住莺莺圆润丰满的臀部。莺莺一惊,扭着肩儿推搡起我,只是我莫名壮起胆子,钳住她的手腕,往她的嘴唇上咬来嚼去。过好一阵,我才放开莺莺,她的红脸也不晓得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喘不上气息。
她伏在我胸口,轻声讲道:“官人啊,你怎这样使坏。”莺莺恰似那娇柔嫩蕊任恣采,战战兢兢,颤颤巍巍。她柔声讲,我亲得她腿儿都麻了,使不上劲儿。我扶她往床上坐,她怀抱我的腰间靠上来。不过我和她都懂点分寸,后天我们就要正式成婚,连婚房都是她亲手布置,她一点也不急着在这里落了元红。互相依偎到回了气力,她便告了别,轻快离开。
我瘫在床上,不知怎得好。后天该结束掉画里的一切,我却迷茫不知如何行动。若是随波逐流下去,我是非要和莺莺成亲不可。
满脑思绪,最后竟在下午就沉沉睡去。
我在半夜睁开眼睛,睡是睡了个饱,实际上弄醒我的还是院里来的敲门声。我听外面,不仅有咚咚咚咚有节律的敲打,还有淅淅沥沥水滴敲打地面的石头地面的响声,婆山又半夜落雨了。
我打开门,见到满身湿透的小言。
与她浑身狼狈样截然相反的是,她神情亢奋,甚至说得上神采飞扬。明明月亮已经爬上头顶,婆山镇都没几个还点着灯火的人家。
“先生啊,我终于走遍了木头巷子了!”她用她十四岁时的那种口吻惊喜地告诉我。
我却是一愣一愣。
“你今天整天都在那里面吗?”
小言重重地点了头。我问她发现什么了。
“穿过巷子以后,是婆山河的源头,有座不是木楼的砖瓦平房,侯老爷就住在那里了!”
她还想继续说,我看她浑身湿透,就让她先进了屋子。
我让她换了我的衣裳,用毛巾擦干身体,擦干头发,她一屁股坐在我床上,也不开腔。我坐她旁边问她侯老爷到底是谁。她将双腿搁在我大腿上,说是走了一天路,脚板累了,让我给她捏脚。
小言的双腿不知道何时已经变得纤细修长,我捏住她的脚踝,握住她的脚掌,慢慢揉起来。
“东边山上和山下根本没什么不同的地方,侯老爷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而且人家根本就不叫侯老爷!”
小言说的话有点不明不白,侯老爷不叫侯老爷,那为什么大家叫他侯老爷?
小言也说不清,反问我:“你真的不认识侯老爷?但人家却说熟悉你呢!”
熟悉我?
“那侯老爷是不是黑发红瞳?”
小言疑惑道:“那不是我吗?黑发倒是黑发。婆山镇人不都是黑发吗?”
“那侯老爷有没有生一对翠绿色龙角?”
“没有没有。你说的是谁啊,你的老相好?”
不是夕。那到底是谁。
“那你告诉我侯老爷长什么模样吧!”我急急忙忙问道。心里一急,手上下意识用了劲,小言喊了声疼。
“你怎这么关心侯老爷,我不告诉你了!”小言嘟起嘴生气道。
什么时候了还耍性子。我看着窗外没得月亮,知道夜已经过半,恶狠狠地和她斗嘴说道:“明天你都要嫁人了,还在这发小女孩脾气。”
哪知小言听完碍了半天不出声,又告诉我:“我不嫁。”
“可你不是和人家讲好了吗,我看他都试过好几遍新郎官儿衣服了。这时怎么又不嫁了。”
“你不也和阿姊说好要娶她?你假娶,我不能假嫁?”
我是真说不过这丫头,有一半是因为我自己劣迹斑斑。
小言把搁我大腿上的双腿挪了下来。站在床上,居高临下地指着我鼻子叫道:“呆子先生!”说罢竟开始解自己的衣服。在我惊讶错愕的空档里,她也帮我解掉了衣物,将我推倒在床上。像我白天咬她姐姐的嘴唇那般,她也嚼我的嘴唇。再将那口中温香软玉送进来,引我用舌头勾勒形状。唾津儿也不知是溅到了哪块皮肤上去,丝丝凉凉。
我第一次见小言这副模样。过了脑子的话都被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不过脑子的话都顺着腰杆子往嘴外爬。小言又像是爱极了我不过脑子的那些胡话,满眼泪花花。
这妹妹用指甲盖儿勾起我身下俗物来,借窗外一点冷光,挠起那俗物蓬勃奋起后皮上的青筋。夜窗香肉粥,春枝玉簪头。我落得个意乱神迷,她便将那那唇作刀子舌作剑,将我千刀还万剐。又教鸳鸯啄的小口作刻刀,雕玉起楼红织锦。我燃了炉子借火暖,轻触她可怜冰莹肌。敛眉含笑,墨发四散,我罚她艳刑水火棍,我恋她倒悬小金莲。又是落水雨打得鱼儿麻,又是鱼儿窜得荷叶花底茎秆颤。
我脑袋不通畅,又只知道当下使劲。
那晚我还是送了她回家,在夜雨小一些以后。
许家门口先是放了一串鞭炮,我和范治两个身穿绣红锦缎的新郎官儿被人群簇拥着进了门。
许大娘和范婆娘各坐一边高堂位,两人张嘴交流着,但没看对方。这里只有一个新娘子,我知道那个端正站立,手里揪着自己裙子,盖着红盖头的新娘是莺莺。小言没来,她一定是逃走了。我丝毫不觉得意外。不如说我等的就是今天要发生的变故。
范治四处见不到自己新娘,急了眼。
许大娘吩咐我,先和莺莺拜了堂吧,范婆娘已经喊王家儿子们去找了,范治和小言的婚事改日再议就好。
我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对范治说:“你去镇上找。我也去帮你找。”
我回头望了我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她还留在原地没有动作。
我已经无数次为了找小言走进那木楼围的巷子里。我也相信她正在那里等我。
我在入口处见到煮伞先生,我知道快结束了,心里却仍没个底。
“时候到了吗?”我问煮伞先生。
“到了。”他说,他取下手腕上的念珠,交到我手上。我看着那串东西,快要忘了该怎么怀念。
“你想要的高潮到底是什么?”我质问道。
“都已经结束了。”煮伞先生道。“你还不掉你的债,你也出不去这婆山镇。你早该想到的。”
“外面过了多久?三个月?”我和煮伞先生肩并肩走在狭窄的巷子里,戴上了他赠我的念珠。
“比你想的要久,久很多。”
我快要听不懂他的话了。
“带我去找小言吧。”
“找到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让她和范治成亲吗。你知道她不愿意。”煮伞先生道。
“你果然一直在画外面盯着我。你怎么不知道把我放出去。”
“唉,呆子。”“煮伞先生”光叹气,也讲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话。
煮伞先生不看路就能找准巷子的方向,理所应当,因为这巷子就是他一笔一笔画下的,我猜得分毫不差。
“我还以为你困我在画中是为了整天同我行房。”我向一个大男人这么说道,语气里充满被压抑的嗔怒。
“我没有困你在画中。”
我有不好的预感。心里痒痒的。煮伞先生不愿意再多作声。
我们两人轻而易举地就走出了暗红色的迷宫。我看见了小言说的那条河的源头,也看见了小言说的侯先生住的平房。我寻找小言的身影,发现她就坐在小河岸边,躺在开满白的粉的各种花朵的草丛里。
我走过去时,小言双眼禁闭。呼吸已经消失,胸口见不到任何起伏,唇舌发青。她的双脚浸在寒冷刺骨的河水里,河水早已经带走她所有的体温与生气。
我像心脏被重击碎裂,骨髓被挖空一样瘫坐在地上。我的脑子和眼睛都像是拧了个结,我死死盯着小言,又死死盯着夕,咬牙切齿地出声讲道:
“你是怎样狠下心杀掉她的。”
“我没有想杀她。她连自尽都不是,她只不过是下定了决心不要嫁给范家的儿子,就跑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
“可这是在你的画儿里。”
连把双脚伸进河水睡着被冻死也是巧合?
不行,我没法子接受。
小言脖子上挂着的玉佩丢在一边,我捡起来攥在手心。她的玉上是一尾游动的锦鳞。
我连滚带爬,抱住煮伞先生的大腿,嚎啕着哀求道:“先生,先生。夕!你也不愿她荒唐死掉对不对,求求你救救小言吧,我不出去了,我就留在画儿里,求求你救救她吧。”眼泪像决堤般倾泻而出,我连夕的表情都看不清了,夕肯定也是第一次见我这样丑态。
我对画中人儿的感情比我想的还要深得多,我早该想到的,不然不至于落得这样境地。
怀里的小言浑身冰冷,带走她温度了又不像是婆山河的河水,而是我的冷淡和薄情。
我分不清,我真的分不清。
我彻底弄不懂画里画外有什么区别了。
“痴人。”夕摇摇头。
“夕,求求你,救救小言吧……”
范婆娘在许家门口焦急等待着男人们的消息。许大娘在堂屋内扶着额头皱眉。
不一会儿那个十二岁的王家胖小子气喘吁吁跑过来,嘴里说着:“翻、翻、翻……”
胖小子喘不上气了,肚子上的肥肉都在抖。
范婆娘急切地抓住胖小子的肩膀晃,“翻什么?翻什么?翻?范?樊?你说清楚,范还是樊?”
胖小子猛吸一口气,连咳几声。
“范治落进水里去啦!”他大叫。范婆娘一阵目眩,差点晕倒在当场。
范婆娘跑去看王家儿子们把穿着新郎官儿衣服掉进水里的范治捞上来,范治吐出两口水,慢慢睁开眼睛时,他侧头,看见往山坡的路上,我抱着身体冰凉的小言走着下坡。
许家院里又多了两个女人的哀嚎。
在最后的最后,我得把一切看不清、弄不明的东西都交待清楚。
小言的死讯传遍了镇子。煮伞先生不在婆山镇了。镇里传言道给小言穿寿衣的婆娘发现小言死前落了红,邻里猜测是范治或者煮伞先生。
我还是同莺莺成了亲。我本想就在隔壁院子里孤独地发霉作罢,莺莺却告诉我,她想要成亲,她家里还有个老母念着她的亲。我做了许家的上门女婿,我和莺莺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夕交给我的那串念珠,我弄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但交到我手上后过了十年,念珠掉了第一颗珠子。那年我得知,范治在自己家里酗酒死了,终生未娶。
又过了十年,念珠连掉了两颗,那年许家大娘走了,范家的婆娘也走了。
我和莺莺的孩子都各自成家立了业。儿子娶了东边镇子上的姑娘,女儿嫁给了王家后辈。女儿没给王家生出孩子来,就害了痨病死了。那天念珠掉了一颗。
又过十年,念珠掉了一颗,那年没有人死,但从那时起我再没和莺莺同房过。
又某一年,大雨连连倾盆,婆山河水漫过了水岸,淹了家里大堂的全部家具。念珠又掉一颗。
我的儿子生孙子,也生了一男一女。我腕上的念珠掉了一颗。
莺莺去世那天,念珠掉了一颗。
念珠脾气不好,我头发变得花白那天也掉了一颗。
到最后,十二颗念珠只剩了两颗,另有一颗不知何时落下,遗失了,我也好像丢了什么东西,记不起。我算算在画里的年月,我已经八十有余。我衰老和普通老头子没有两样。
手腕上的念珠越少,我处世就越加随意。倒数第二颗念珠落下时,我脑袋里突然有了个念想,我要去见见山头上的“侯老爷”。
于是我走过年轻时无数次走过的巷子,木楼没一点要腐烂的迹象,我惊讶地发现,那巷子早不是什么迷宫,而是整整齐齐有序的一排排。我只要一直往上走,拐个弯,就找到了婆山河的源头。
我推开那平房的木门,见到的却是一位黑发棕眼,青衫短袄的菲林姑娘。我没见过她,但我认识她。我老到不像话了,她却依然年轻。
这小平房原来就是她的铺子,她的小当铺,侯老爷确实不是她的名字,是有人胡诌的,她真正的名字是黎。
她给我筛了茶,说好久没见到人了。
我因为上了年纪,还勉强爬坡,腰酸背痛,浑身像是要散架。便道谢着接了茶,在当铺椅子上休息一阵。
“她要是早带我见你,我早就该醒悟过来了。”我说。
“醒悟什么?”黎笑着问。
“我是画中人呐。”这时我手腕的系绳上的最后一颗念珠也滚落在地上了。
黎帮我捡起来,放在我手心里。
“早知道又有何用?她就是那种脾气。”黎呵呵笑道。
“也不知道外边的我和她相处怎样。唉,恐怕是老死以后,她才画了我进来吧。”
“她能看下去你在画里与其它姑娘卿卿我我,倒也算性子变好不少。”
“要是能让那神仙不好受一阵子,我也算值了。”我自嘲道。
“你不想听听,外面的你最后是什么结局吗?”
“不重要了。”
我捏着最后的念珠告别了黎,回到了家里。
我喊孙子给我搬把凳。一个我不认识的小女孩儿进了屋,双手搬出凳子来。我苦思冥想才想起来,这是我孙子的丫头。
我坐在院子里,曾孙女好奇地看我。我晒着暖人的太阳,缓缓闭上眼睛,手里的念珠落在地上。弥留之际,我听见曾孙女跑进屋,喊她爹的声音。
大梦似云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