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夏夜的晚风吹起,一天的高温终于结束了。
祁明月和玲子道了别,拎着食物和快递走出居酒屋。她塞上耳机,打开手机上的音乐软件,选择歌曲,点击播放,接着退回到主界面。主界面上的倒计时插件明明晃晃地显示着“距离大老虎回来 已经3天”,她瞄到,心里又堵一下,暗自吐槽他们这个演习一个月的“一个月”居然还是个约数,根本不是30天的意思,亏她几天前就开始期待,兴奋劲儿拖到现在已经完全变成焦虑了。
她撇撇嘴,将手机揣进兜里,向住处出发。陆飞虎留下的房子距离居酒屋非常近,走过去仅需十分钟左右的样子。由于厨房里空荡荡的,她又不愿天天吃外卖,所以总去居酒屋解决晚饭。不仅玲子十分欢迎她,李州还半强硬地让她将快递都寄到店里来,也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除此之外,玲子帮她设计好了厨房,刚刚吃饭时两个人敲定了最后的方案,等着呈给甲方爸爸看看可不可行呢。
但是这个甲方爸爸怎么还不回来,不会真扔下她自己跑了吧?
不能瞎想不能瞎想。
她晃晃脑袋,将音乐声又调高了几格。
此处已是T市的郊区,越往西走路上的行人和车越少,宽阔而笔直的大道一路延伸至前方。远处的西山呈现出她卧时连绵而旖旎的起伏,夕阳一层紫一层橙地为她披上暮色的霞帔。
祁明月无数次走在这条路上,看过无数次落日。当商业街的喧闹逐渐在她身后远去,云罅中漏下的霞光随着她耳机中的旋律缓缓流动着,是模糊了包括时间的一切的美景。每当这时,她总会想起陆飞虎,他就像出现在她身后般贴近,干燥而温暖的大手牵起她低垂的手腕,陪着她随世界一同沉寂下去、迎来月亮。
她看到的每一场落日里都有他。每天,她都会照下夕阳迫近西山时的照片给他发过去,还有早安、晚安、几乎她遇到的每个人、经历的每件事、听到的每句话。坚持月余,她已不太在乎陆飞虎会不会去翻看她发的那些东西,只留个念想,用躺在手机里的那个名字证明他依旧与她在一起,即便是如此的自我安慰,她也感到安心。
飞虎呀飞虎,你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
回到住处,她径直穿过乱七八糟的走廊和客厅回到卧室。她已将这里装饰一新,添置了些窗帘、毯子、灯具之类的小物件,卫生间也收拾好,完全满足她拥有一个自己的小窝的愿望。祁明月从没想过这个愿望会实现得如此早,确实给足了她难以言喻的安全感,让她能够安心地继续等着陆飞虎迟了几天的消息。她本来干劲满满,想在他回来前把整个房子彻底翻新个模样给他看,可玲子却不认同,她讲家这个东西是要慢慢住的、是把两个人一起相处的时光全都收集起来的地方,为什么要急着弄到完美的程度呢?
玲子和李州成家几年,这方面当然算是祁明月的前辈,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讲了不少。当然玲子并不知道她与陆飞虎之间那些别扭的东西,祁明月边听边思索,最终决定先将自己常住的地方收拾好、剩下的等他回来再商量。故而客厅里仅有两三必要的大件、加上换新色墙漆的工具和油漆都没来得及拆封,乱糟糟一片。她看得心烦,陆飞虎又迟迟不来联系,干脆两眼一闭当没看见、钻进卧室蜷着不动窝儿了。
将肩背手提的东西堆在门口,打开空调,点上香薰,脱光衣物,拎起睡裙去冲个凉水澡,一个美妙的夏夜就这样开始了。祁明月先打开笔记本电脑,完成了白日里剩余的一点工作,然后拆开快递的包装。她买了一幅自己喜欢许久的画作,大片留白上寥寥几笔勾勒出南方的温婉水乡,黑瓦、白墙、绿树、倒影、飞燕。虽是水墨画,却带有明显的国外的抽象色彩,又没有破坏水墨的魂,令她第一次看到时就心动不已。另外还有一副“死星”的绕线画,需要她自己动手完成,这也是今晚的计划。
自从搬进这个小卧室,她将收藏夹翻了好几遍,许多小玩意终于地给她如愿以偿地抱回家来。两幅画都不大,水墨的那幅就摆在床头柜上,绕线的这幅完成后应该会放在外面。挑个顺耳的歌单,她将手机扔到一旁充电,展开说明图纸,兴致勃勃地开启今天的夜生活——做手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祁明月的注意力完全投入在面前的画上,泛着银色金属光泽的细线在手指的牵引下穿梭于图钉间,一圈又一圈地绕出球形的雏形。间或她抬头看看旁边的图纸,视线很快又移回去。经过最开始上手时的摸索,她已找出其中的诀窍,渐入佳境之时,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这确实是个非常解压的游戏,而且可以给她带来满满的成就感,帮她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比如实习同事过分唠叨、比如今早没有买到馄饨和小笼包、比如……陆飞虎还不回来。
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熄灭又亮起。祁明月没有察觉,若不是正在播放的音乐中突然插入一段违和的马林巴琴,她根本已经忘记手机这种东西的存在。
铃声使她顿时神经紧绷。倒不是别的,只不过实习一个多月来,她仍未适应打工人这种一言不合打电话的联系方式。
“不是吧……难不成是刚发过去的策划案这么快打回来了?”她边哀嚎边放下手里的线圈,从地毯上爬了起来。互联网公司就这一点不好,没什么固定的休息时间,只要有人还在加班、与其对接的同事就有可能收到工作相关的信息。她拿起手机,清了清嗓子、换上平时和同事说话时的语气接通了电话:“您好,我是xx项目组的祁明月。”
对方沉默两秒。
隐隐带些笑意的男声响起:“嗯,我是陆飞虎。”
祁明月的心瞬间被攥住,惊喜、委屈、开心、思念、还有卷土重来的无穷无尽的依恋,像海绵里的水被挤出来似的从心脏里喷薄而出,剩下一顶疼痛而干瘪的空壳。她竟不知如何是好,明明房间里只有她一人,却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丁点声音。
怎么会,怎么会,她已在脑海里预演过无数次要说些什么来迎接他,但在当下一个字都想不起来,鼻腔里酸涨难忍。
“明月,”他的语速很慢,“还在加班吗?”
当然不是了。
可她不争气地说不出话,只会哇的一声哭出来。
不管了,反正她都在他面前哭过那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
这下变成电话那头的陆飞虎微微慌神,但听她哭得如此气冲霄汉义薄云天,推测出她不在人多的地方、大概率也不在公司,更何况他打电话前已然预料到这个场面——他的小哭包没有一次叫他失望。
“明月~明月……”他无奈地唤她的名字,心头压的石头却消解殆尽。
一个月啊,一个月没有这个小猫见缝插针地逮着他喵喵乱叫,还真是不大习惯了。
抵达基地时天已完全黑了,饶是陆飞虎也有些归心似箭,但还要整理队伍、清点人数,再交代明白收尾工作,半个多小时前才得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第一时间就给了祁明月消息。他先花几分钟将比较重要的事务处理完毕,祁明月没有回复;于是他去冲澡,回来祁明月还没有回复。烦躁的情绪隐隐升起,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再等等,手指自然而然地滑到前面的聊天记录去看这个小家伙都给他发了些什么。
最近的一条时间显示为三小时前,是一张黄昏的图片。往前是一张食物的图片、看熟悉的餐具应是在李州那里吃晚饭。再往前是数不清的想他和爱他,还有——他嘴角翘起——小坏蛋自己解决欲望也乖乖给他打了报告。他喜欢她这样什么都给他讲一遍,像是没有缺席她的整个七月似的,也渐渐忘记时间,等醒过神来时,祁明月依旧没有回复。
如此,他忍不住给她去了电话。
“宝贝乖乖,宝贝不哭了……”他低声哄她,“宝宝~宝宝~我爱你。”
祁明月抽泣:“飞虎……我…我……”
“嗯,宝宝,怎么了?”
“……我想你…我也爱你……我想你想得不得了……呜呜呜呜呜……”
“宝宝乖,我也想你,宝宝。”
祁明月慢慢在他的宝宝攻势下收回眼泪,滚到床上去抽纸巾擤鼻子,吹哨似的响。
陆飞虎笑,问到:“宝宝在哪呢?”
“在家呢!”她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
“在家呀……”陆飞虎知道她说的是哪,是他给她找的那个小窝。
看来小猫咪对这个窝挺满意的。
小窝离他所在的基地并不远,仅隔着一个居民小区,只不过这么近的距离两人也难见面,他明天上午便要出发去另一个训练基地。
他又问:“宝宝在忙什么?”
“我在做手工,是一副装饰画啦,准备挂在客厅的。哦对说起这个,我给你讲哦……”
说到这个她可是来了精神,一本正经地向甲方爸爸汇报起目前房间的工作进展和下一步的设计。陆飞虎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他平时支出少、也不缺钱,最初决定领她住进自己房子时便想好随她折腾撒手不管,况且他太了解她,知道她不是轻易胡来的性格。可他太久没听这个小家伙叽叽喳喳地、好似对他永远有着数不完的话要讲,从小到大,一直是她说他听。他话少,她书读得多、话也多,这样正好。
那厢说着说着声音却弱了下去,祁明月总觉得“以后”这个话题敏感但绕不开。他走之后,她翻来覆去地琢磨他说的话。她本想只要好好和他在一起、就算分开也能存下很多美好的记忆,可始终逃不过悲观的色彩。她不是个情绪稳定的人,这种悲观总时不时地冒出来攻击她一下、免不了让她患得患失。陆飞虎却不会,要么就是他不爱她,要么就是他像他说的那样——他根本不想以后。
她宁愿相信他对自己还是爱的,一丁点也算,所以选择接受他的说法。
不过落到日常生活中,这种充满不确定性的“以后”有些泄她的底气。她不知道两人会在一起多久,不知道她能在这里住多久,这不仅使她不敢放开手脚、连换洗衣服都没敢多带过来几件。
“……我不是其他的意思哈……”她斟字酌句地说出顾虑,“……我比较想知道就是,我大概能在这里住多久呢?大概啦,大概的范围就可以。”
“看你。”
祁明月一头雾水,愣几秒后开玩笑道:“那我赖着不走了哦?叫我以后的婶婶跟着你睡你办公室。”
陆飞虎不满:“什么婶婶,别胡说八道。”
祁明月知道话说得不妥,心口发硬,自己又难过得不行,犯起别扭来。半晌才蚊子声儿大小地嘀咕:“那要是你结婚……我不得腾地方呀……”话音未落就有点哽咽。
长久的沉默。
陆飞虎没形象地靠在椅背上,指肚摩挲扶手。他觉出手里嘴里空来,下意识地拉开旁边的抽屉取出一盒烟,拆开包装叼上一根,又翻来翻去地找打火机。
打火机这东西长腿,要用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自个儿跑哪去了。
“明月。”他燃上烟,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有风,烟雾散得很快、钻进夜色里一眨眼就不见了。他深吸一口气:“明月,我没有结婚的打算。那房子,你住到……你不想住的那天吧。”
祁明月压根儿没想过这样的答复,脑子里数不清的想法瞬间涌现:那她是不是能一直和他在一起了?他怎么会这么打算呢?是因为刘洋姐姐吗?他确实几年没找正式的女朋友,害得她妈妈把催婚的压力全转移到她身上……
不对不对扯远了。
她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可是哪个都问不出口。她已经问了一个让他不高兴的问题,没胆子再问第二第三个,而且得到的答案并不算糟糕。
陆飞虎听她没有回应,又说:“明月,你不用考虑这些。我已经说过,当成你的家,你觉得需要就买。”
“好~”
撒娇的小软音一出,陆飞虎便知道没事了。
“飞虎~”
“嗯?”
“飞虎有空能来陪我住吗?我们两个……我们两个的家,可以吗?”
她语气中那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邀请像猫爪儿挠似的,听得他心痒痒。他弯腰,双肘支在窗台上,探出上半身去感受凉爽的夜风,眯着眼睛看远处。越过一片稀稀落落的低矮建筑,四栋高楼拔地而起,其上一个个发光的方块按序排列出窗口,是一户又一户家的灯火。他分辨出其中一栋,从下向上数,第十三个格子里就窝着他的小猫、在电话那头说想和他有个家。
繁星满天,银河流转,一轮弯月挂在东方、映在他眼中漆黑的夜幕里。
他忽地十分想见到她。即使他已在脑海中完全描绘出她现在的样子,她定是眼睛睁得大大的、湿漉漉的,装作一副纯洁无辜的乖觉样子,如果他在便揪着他的衣角。他猜她下一句会说——
“求求你啦~飞虎~”
——只有和他说话时才用的那种腔调,与这通电话她说的第一句话全然不同的嗓音。
陆飞虎无声地笑开,低头藏住眼中的月亮,说:“好。”